陰沉沉天氣裡,外面的小雨終於開始變大,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花廳外面的桃花樹與梨花樹,粉色白色花瓣早已落光,只剩下偶發的新葉與嫩芽,在雨中看來鮮嫩得很。
安靜等待中,顏書語聽到了裴郁寧的答案。
「裴老夫人是家祖父繼室,同我父親關係疏遠,我父親是侯府嫡長子,這神威侯府的爵位論理是要傳到我這輩的。」裴郁寧的聲音不急不緩,平靜無波,說起這些淡漠得很,「不過我親緣不厚,自小父母雙亡,老夫人膝下一子一女,為爵位計,不大容得下我。」
何止是容不下?顏書語看著自己衣裙上繡得粉紅桃花,聽說裴郁寧沒被外祖秦家接去之前,接連生了幾場大病,如果不是忠心的家將下了死力護持,很有可能就幼年夭折了。
當年知道這些時,她心驚肉跳,從未想過被裴郁寧冷待的老夫人和他之間有如此深仇大恨,所以不怪他不喜她孝順長輩,畢竟,那種人面獸心連小孩子都不放過的惡毒婦人,著實可恥可恨。
但他既然娶了她回去,夫妻一體,就不該將所有事都瞞著,就算是試探也好,他應該給個機會,嘗試著去信任她,而不是任由她在那個家裡跌得頭破血流。
即便她後來走過來了,也得了他的信任,但過去已發生的事情不能抹去,她有時還是會想起。
「我外祖家是安州秦氏,後來將我接過去,悉心教養。」說起秦家,裴郁寧的神色難得柔和了一些,「十二歲那年我回了侯府,這幾年老夫人待我不錯,接連為我定了好幾次親,但次次未成,女方接連暴斃,所以望京城內,我有剋妻之名。」
秦家是裴郁寧難得的柔軟,但於顏書語而言,她不喜他們,看不起她的出身沒什麼,但弄得她與兒女離心就過分了,即便後來他們仗著同裴郁寧的情分幾次獅子大開口,看在曾經的情分上,她也給了。
但千不該萬不該,在她還沒死之前,就妄圖將秦家女送進裴家奪她的一切,兒女、丈夫、神威侯主母的身分乃至她攢下的家業,她不是聖人,也不是傻子,別人欺她太狠,她的反擊也是會死人的。
不過她不喜歡殺人見血,秦家越是想要她的權勢與富貴,她就越要讓他們求而不得,想來她死後,秦家難熬得很。
「裴公子,」顏書語突然開口:「既然你只是需要一個擋箭牌,那你外祖家應是有表妹的吧,你和表妹定親豈不是更得力?」
「比起外人,你外祖家難道不是更省心更可靠?」顏書語這句話,幾乎帶著些嘲諷的味道。
願意親近外祖家,那就讓他們幫你,這樣日後有了榮華富貴,他們想要分一杯羹,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裴郁寧看著她,沉默不語。
顏書語同他對視,等著答案,於她而言,她有太多答案需要裴郁寧給她,就算是決意徹底放開的現在,還是有太多不能釋然橫亙在心間。
許久後,裴郁寧給出了不算答案的答案,「秦家表妹不合適。」
不合適?好一個不合適!顏書語猛然站起身,朝外走了幾步,「裴公子,既然你外祖家都不合適,你憑什麼以為我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會合適呢?」
「你神威侯府給出的謝禮顏家不需要,我也不需要,所以恕我拒絕你的要求,定親之事稍後家父會代我回絕,裴公子還請另請高明。」
妳看,無論前世今生,他都只會讓妳退讓,無論妳是不是他的妻子。
裴郁寧無論什麼時候都是裴郁寧。
「裴公子,請恕我失禮,顏家不歡迎你,我也不歡迎你,還請你離開。」
顏書語轉身看著坐在那裡的少年,神情漠然,語氣冷淡,「請你盡快離開。」
她真是恨透了將她和裴郁寧牽在一起的緣分。
最好他盡快回望京,然後他們此生不見。
裴郁寧看著她通紅的眼睛,用盡全身力氣才控制住了自己沒衝過去。
就在剛才,他又看到她,不是這個年少的她,而是更加年長成熟的她。
那像是他書房的房間裡,她在對著他笑,一雙眼睛卻冷淡得很,「裴郁寧,你別這麼自私,永遠都要求我退讓。」
「我已經累了。」
「我會離開,我們互相冷靜一下。」
她走得毫不猶豫,就像是再也不打算回頭,他卻沒辦法去追上她。
看著低頭不語的裴郁寧,顏書語開口叫人,「春月,送客。」
在外靜候的春月等人立刻快步進來,神情戒備的看著坐在那裡的華衣少年。
裴郁寧緩緩起身,看了她一眼,行禮後快步離開。
「妳們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搖頭拒絕春月等人的靠近,顏書語坐回花廳的椅子上,扶額不語。
她剛才有些太激動了,對於裴郁寧,靠得太近,她就會這樣。
即便是現在這個他,還是那麼容易挑起她的情緒。
二十幾年夫妻,相伴半生,甜過苦過,最後卻落得那麼個結局。
他不是沒對她好過,沒對她溫柔過,但比起那些淺淡的好與溫柔,還是無奈與苦痛更多,就算她對他還心有憐惜,但也僅止於此了。
憐惜他父母雙亡,憐惜他在外捨命,憐惜他為了那個家奔波,讓她得以以一品侯夫人的榮耀在外行走,但再多憐惜,也經不起消磨,她真是累到再不想憐惜他了。
就此別過吧,裴郁寧。
* * * * *
暢園裡熱鬧得厲害,一向好脾氣的顏三老爺氣勢洶洶的來了老太太屋裡,推開擋路的丫頭婆子們,高聲質問那隨意為他女兒定下婚事的嫡母,「老太太,大姑娘的婚事是怎麼回事?您為何不同我商量,就擅自同裴家交換庚帖,隨意定下了我女兒的婚事!」
老太太由崔嬤嬤餵著喝了兩口蜂蜜水,冷眼看著那鬧得不像樣的庶子,手一揮,在外聽命的僕從們就一擁而上,將人給壓著跪在了地上。
任由顏三老爺大喊大叫了一陣子,老太太直到人徹底停了聲之後才緩緩張口:「神威侯府的裴家老夫人看中了小七做孫媳,為小七著想,我勸你冷靜些。」
一提到女兒,顏三老爺那過熱的腦袋終於冷靜了下來,看著上座眼神冷漠的嫡母,他忍下滿腔怒氣,努力平心靜氣,「老太太,就算是再好的婚事,您也不能不和我商量一聲就直接定下,書語是我女兒,我是她父親!」
「我當然知道你是她父親,」老太太笑了一聲,「一個將女兒放在暢園裡十年的父親。」
十年的分離是顏兆鴻心口插得最深的刀,老太太只是一提,他心口就又難受起來。
看著庶子臉上的慘淡淒然,老太太悶在胸口的那口惡氣總算疏散開來,這些人越痛苦越難受,她心情就越好,也不枉她費心給小七找了這麼樁好親事。
「這樁親事我還沒看過,老太太不能越過父母為書語定親。」顏兆鴻咬死了這點,於他而言,女兒的親事他更願意交給她自己選擇,什麼都比不上她開心她願意。
「無論你同不同意,庚帖早已互換。」老太太眼皮都不撩一下,「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去見見裴老夫人和裴公子,等你見過人再來和我說這樁親事。」
「我自認待你待小七問心無愧,這樁費心籌謀的好親事也因為寵愛小七給了她,若是你有怨言,儘管去外面亂說,我是不在意的。」
顏兆鴻的心陡然跳了下,老太太既然敢開這個口,就意味著這上面做不了什麼文章,他按捺下心慌意亂,被僕人簇擁著去了裴老夫人所在的院子。
「母親,您這次做得真是高明。」小姚氏在旁誇讚:「給那討厭鬼選了這麼個媳婦兒,我看他還有什麼臉面?」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頗有大將之風。
「不過,寧安郡主說的都是真的?」小姚氏還有些遲疑,「我聽說顏家的七姑娘可是老太太身邊一等一受寵愛的姑娘,也是暢園裡最優秀的女孩子,她真的像郡主說的那麼糟糕?」
「她從前是不錯,不過也只是從前。」裴老夫人理了理仙鶴紋袖擺,「那姑娘那天出外遇了賊人,衣服都被撕爛了,妳說她好不好?還有,聽寧安說她心裡是有人的,是個什麼姓謝的少年,這樣的女孩給那討厭鬼做親,妳說好不好?」
小姚氏歡快的笑聲還未停歇,院外傳來了寧安郡主的吵鬧聲,那囂張跋扈的氣勢即便隔著屋子也清晰的傳進了兩人耳朵裡。
「這個寧安郡主真是不識趣!」小姚氏甩了下繡帕,滿臉不豫。
「我煩她,妳去處理,別讓她來擾我。」裴老夫人說起這個郡主就心煩,真是一眼都不想看見她。
小姚氏別的不行,和人糾纏耍嘴皮子的功夫還不錯,她帶著身邊一大群侯府的丫頭婆子及家僕,將寧安郡主堵在了院外,不過是冷言冷語堵了幾句,那脾氣大的郡主就被氣得跳腳,嚷嚷著侯府欺人太甚。
貪圖他們侯府的爵位和家財,還敢厚著臉皮說他們欺人太甚,小姚氏也是被這個胡攪蠻纏的郡主給氣笑了,很快,雙方拉拉扯扯糾纏起來。
等寧安郡主被侯府的丫頭婆子撕扯得尖聲厲叫的時候,陳昑的人跟著郡主的丫頭終於堪堪趕來救場。
寧安郡主還沒來得及抱怨七皇子的人來得太遲,就被她七表兄的人堵了嘴巴捆了繩子給扔上了馬車,末了,那將她綁了的領頭人物還朝小姚氏作揖道歉,「抱歉郡主給裴老夫人添了麻煩,還請裴夫人見諒,我們這就帶郡主離開。」
小姚氏這裡也是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這些人是個什麼身分,但看郡主身邊的丫頭沒有慌亂擔憂之色,想來還是安全的,只要自家不扯上麻煩,她管她去死!
「既然如此,那你們就趕緊帶郡主離開吧,老夫人這兩天身體不適,受不得驚嚇吵鬧。」小姚氏極為痛快的放人離開。
等寧安郡主終於被人一路送上烏安江上的樓船時,她看到了坐在甲板上飲酒吹風的七表兄,頓時,一雙眼睛更紅了。
陳昑只掃了那瘋子一般的女人一眼,就示意將人帶下去,「關起來,回京之後送給王叔。」
寧安郡主的作用也就是在裴老夫人耳邊傳兩句話,既然任務完成,那她就沒什麼用了,趁早送回望京讓南安王給嫁去邊塞之地也算積福了。
陳昑這裡打算北上回望京,但還是有些疑惑為什麼原本打算將其他姑娘嫁給裴郁寧的顏老太太突然改了主意,雖說裴老夫人的意思最重要,但沒想到顏老太太那種人也這麼配合。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路他都已經鋪好,要是這樣裴郁寧還都定不下人,那他也只能在他回京之後笑話他了。
東風吹起時,樓船上船帆張開,慢慢沿著烏安江順流直下,朝著北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