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的顏書語做了一個夢。
非是好夢惡夢,醒來時,千百般滋味只留心頭淺淡痕跡。
夢裡的她,汲汲營營辛苦一生,終究只是成全他人,卻虧待了最苦的自己。
榮華富貴,賢名昭彰,俊美夫婿,優秀兒女,清淨內院,雖說為世人艷羨,卻讓她諸病纏身,心血耗盡英年早逝。
一生親緣情緣淺薄,憂多樂少,終歸,最負自己。
到得最後,兒女不像兒女,家不成家,忙碌一生,卻彷彿空夢一場。
若有下一世,她肯定不要再走上這條辛苦的路,兒女要在身邊不離,家要溫馨團圓,親人要在身邊,不去走需要殫精竭慮、心思深沉的勞累路,要平安喜樂的過完一生……
顏書語坐在妝台前,看著鏡子裡十五歲的小姑娘,容貌雖未變,氣質卻沉靜許多,和從前的她很不一樣。
不過,即便不一樣,她還是她,顏書語還是顏書語。
就是不知道,她夢到的那些事情,是太過真實的夢境還是即將到來的未來。
在她對著鏡子怔楞發呆時,從小跟在身邊的奶媽媽李氏進門來叫人,看著身邊這些熟悉又陌生的親近之人,顏書語笑笑,由眾人服侍著洗漱。
她腦海裡還存留著那個夢境,有些神思恍惚,夢裡,她看到了太多,也經受了太多,雖然記憶到現在已經有些模糊,但她確實大夢一場,度過了一段漫長的不同的人生。
她的心裡有難過有不滿,有抗拒也有欣慰與喜悅,舉凡種種,都是那段人生留下的痕跡。
現在再想起那個夢,她還會疑惑,到底是她病死後回到了過去,還是過去的她看到了未來?
莊周夢蝶,孰能分清?
最初驚夢的那個晚上,外面響著春雷,下著大雨,她靜靜的聽著那巨響,才覺得自己好似是真的活著,而不是倏忽夢一場,醒來還在黃泉路上。
心中懷著恍惚的不真實感,她坐在了花廳裡。
滿桌精緻菜色是她的早膳,顏書語看了許久,突然一笑,果然,到底還是不同了。
縱然這桌飯食足够精緻,但比起以往她的用度,確確實實降了一個等級。
她自從大夢一場過後,就再也不去老太太身邊裝乖賣巧,最喜歡知情識趣女孩兒的顏家老太太,自然要給懈怠的女孩子一些懲罰,即便她是她最為「寵愛」的七姑娘。
不聽話的狗要教也要訓,給了糖就同樣要給鞭子,她既然吃了那顆糖,自然同樣也受著老太太的鞭子,否則怎麼能在這暢園中成才,給老太太給顏家爭光添彩?
顏書語慢悠悠的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點心入口,笑意加深,縱然這地方她待了十年,還是覺得冷,就像望京城的冬日一般。
這裡,從來不是她的家,她不想再續前緣,想另尋天地,就只能回去她那個離了十年的「家」了。
只望那個有著親父繼母的家裡,能給她一個安身之處。
* * * * *
望京城裡,夜色安靜,春雨不停。
裴郁寧再度驚夢醒來時,身上照舊是一身冷汗,窗外雨聲嘩嘩,讓他在夢裡感受到的冷意慢慢消去了許多。
外面裴大守夜聽到動靜,卻沒敢貿然進門,只敲了敲窗櫺,「少將軍?」
十七歲的少年穿著白色裡衣站在屋內,面無表情,神色冷漠,「無礙。」
裴大應了聲是,繼續站在廊下看著外面春雨守夜。
裴郁寧點燈,在桌前坐下,看著手上的消息與線報,確定此次慶州之行已成定局。
他如果貿然動身,只怕會招了府裡那幾位的眼,若是想要名正言順,恐怕要另行他法。
想起最近那位纏得家中那兩個女人心煩氣躁的寧安郡主,他敲了敲桌面,或許可在這上面做一點文章?
那老太婆時時惦記他的親事,想著讓他栽個跟頭,有苦難言,那他就給她這個機會。
家裡那位二叔近日又惹下了大麻煩,手上缺錢得很,他不妨給那兩個女人指條明路,畢竟,她們總是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他守得太嚴,她們怎好有下手的機會?
此次慶州之行,正好可大做文章。
於是,他接連寫好兩封密信,封好後出門遞給神色安靜的裴大,「清翰院,七皇子。」
裴大跟着少將軍多年,最是知道他的心意,仔細收好信,幾聲貓叫引來院裡盡忠職守的暗衛,將命令吩咐了下去。
裴郁寧站在廊下,伸手接了些冰涼雨水,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只要想起此次慶州一行,他心跳就有些快。
大概是那裡會有些什麼東西或事情?
懷著這個想法,無法安睡的裴郁寧在廊下又站了一夜。
* * * * *
鼎豐堂裡,顏老太太飲了口養心茶,抬眼看向旁邊侍奉她許久的崔嬷嬷,「小七今日還不來?」
崔嬷嬷替老太太揉著腿,低聲開口:「說是傷還未養好。」
「不過是碰了一下頭,真當自己有那麼嬌貴?」老太太冷哼一聲,啪的一聲放下茶杯,臉色不太好看,「到底身上流著她那個賤皮子姨娘祖母的血,不識抬舉。」
崔嬷嬷不好說這次七姑娘確實傷得有些重,畢竟磕到了頭,這傷在頭上可大可小,大夫也說靜養為宜,但凡只要涉及那位寵妾姨娘,庶三老爺與七姑娘在老太太這裡總是不得好。
即便七姑娘在暢園待了十年,在老太太身邊知情識趣的小心伺候了五六年,到底還是不敵老太太年輕時心裡攢下的那點兒怨氣。
在這件事上,即便是她也得小心翼翼,以免觸了老太太的逆鱗。
顏老太太小發了一頓脾氣,這件事也就揭過了,她不介意藉著這次機會,讓現在多了些心思的小七重新認清楚暢園是什麼地方,她在這裡又是個什麼身分。
人捏在她手裡,她那個爹就得老實聽話,若是那姨娘還在,恐怕現在也只能看著她的臉色過日子,這麼一想,老太太心情好了許多,眼裡心裡也多了幾分鬆快,面色好看不少。
崔嬷嬷見狀,連忙小意殷勤的上前說了幾句笑話,終於逗得老太太開了懷。
至於被老太太掛念的七姑娘,園子裡排行第七的顏書語正半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聽著廊簷下的丫頭們說閒話。
春日裡陽光正好,丫頭們埋頭理著絲線,互相之間竊竊私語。
顏書語身邊四個大丫頭,春月、冬雲、秋玲、夏翠這幾人一邊做活一邊說起了最近發生的事情。
「姑娘這是真不打算去看老太太了?」冬雲最沉不住氣,率先開口。
「姑娘凡事有自己的主意,我們聽姑娘的就是了。」春月是老太太賞下來的大丫頭,分量最重,也最得顏書語信任。
旁邊的秋玲和夏翠性情沉穩些,看了心思有些浮躁的冬雲一眼,繼續幹活理絲線,不插手不插話。
院子裡一時安靜得厲害。
冬雲雖急躁,到底還有些成算,撇撇嘴不說話了。
顏書語懶洋洋的閉目養神,嘴角含笑,身邊奶媽媽李氏為自家姑娘做著貼身小衣,對外面那些閒話不甚在意,「姑娘若是身子好些了,最好還是去給老太太請個安。」
待在暢園多年,李氏對老太太的性子也算清楚,姑娘因著受傷故意不去請安這件事,在老太太那裡肯定是條失了規矩的罪過,怕是要挨罰的。
顏書語笑笑,不以為意,「我心有成算,媽媽不必擔心。」
李氏看著從小奶大的姑娘,心頭發軟,摸了摸少女柔軟的臉頰,繼續手上的活計。
在暢園裡,日常給老太太請安是所有女孩兒的必修課,顏書語作為老太太庶三子的嫡女,是被「塞」進園子裡的,雖然前些年吃了些苦頭,但因她知情識趣,聰明乖巧,這幾年在老太太身邊頗受「寵愛」,因此暢園裡人人尊稱一聲七姑娘,高看她一眼。
如果是從前,她想要的就是這些,只有老太太的寵愛才能讓她在暢園裡立足,活得好,不被人忽視,成為人人都能踩上一腳的小可憐。
但現在,她經歷了太多,這些過去曾經看重的東西早已沒有價值,所以現在不需要,未來也不需要,相反的,她還要讓老太太收回曾經的「寵愛」,給她一條新的生路,以免讓她再度跳進神威侯府那個火坑裡去,躲開她再度去往裴郁寧身邊的命運。
於是,園子裡七姑娘的休養很是持續了一段時間,甚至在早已超過大夫的醫囑期限之後,她還是沒去鼎豐堂請安,直到老太太遣了心腹來請。
春日陽光燦爛,各色時令鮮花鮮妍奪目,走過層巒疊嶂的假山與彎曲的拱橋,顏書語不意外的在老太太的主屋外面看到了久不相見,妙目含笑的家中姊妹。
這些姑娘從前都是她潛在的敵人,爭奪老太太寵愛的對手,如今在她心裡不過是有些許親緣的族人,雖分量輕,但有善意。
暢園裡爭的就是老太太的寵愛,老太太的寵愛決定了女孩兒們日後的前程,越是年齡相近的姑娘,互相之間越是鬥得厲害,尤其是這些年老太太作了不少媒,不想嫁給人做繼室或者送去為妾,就得得老太太青眼,「搶」出一門好親事。
姑娘們做如此想,這暢園裡私底下自然不太平,顏書語從前就是出頭的榫子,一向被人盯得很緊。
顏老太太從不介意女孩兒之間鬥上一鬥,只要不是太出格,這正好用來磨練女孩子們,只有磨練好了,才能選出最合心意的好苗子,去結她的高門之親,給顏家多綁一條裙帶關係。
姊妹互相見禮之後,性子掐尖要強的九姑娘就刺了她一句:「七姊姊這是終於捨得出屋子了?也不知道妳那屋裡是藏了什麼寶貝,惹得我們一向孝順的七姊姊成日裡不出門,我還以為今早能在老太太那裡看到姊姊呢。」
若是從前,顏書語不會放任小姑娘如此挑釁自己,可如今她改了心意,對於九姑娘的挑釁暗諷笑一笑也就過了。
旁邊性子軟些的姑娘語調溫柔,「七妹妹身體如何了?老太太近日憂心妹妹身體,只盼着妳來請安呢,結果妹妹總是不來,惹得老太太很是惦念。」
「多謝姊妹們關心,不過是身上還未大好,倒惹得老太太和諸位姊妹擔心了。」顏書語同人見了禮,將眾人讓進老太太的屋子。
她從前說起這些話,若說是一分真意三分客套,現在就是三分真意一分客套,這太過誠摯的話語瞬間讓身邊的一眾姑娘們打了個顫。
老七這麼奇怪,是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顏書語心中暗笑,她從來與人為善,只不過姊妹們總坑不到她,因此把她想得麻煩了些棘手了些,她除了無奈也就只能笑了,現今仍是如此。
屋裡,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和家中幾位兒媳婦正說著話,看到顏書語,一臉慈祥的笑著招手,「小七來了,這麼些日子不見,快過來我看看。」
顏書語聽話的上前,雖和從前一樣眉眼帶笑,但神情遲滯木訥,不見伶俐乖巧,惹得老太太皺了眉頭。
她從小養到大的最好的苗子,這是摔了一次就碰壞了頭?要不然怎麼如此不貼心不識趣?
老太太心頭不豫,銳利的眼神將從前的心頭好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人還是那個人,卻大為不同了,尤其這個不同,是老太太不樂見的,讓她覺得自己損失了一件好貨物。
難得這人年紀到了,她打算給尋上一門好親事,卻架不住這個像她那位姨娘祖母的女孩子惹了她心煩,於是,一時間,她心裡那點兒熱切就冷了下來,把人放在旁邊就不說話了。
顏書語被老太太冷待,安靜的待在一邊,在其他眾人好奇嘲笑的眼神中時不時的失神,偶爾能看出來有些神思不屬。
屋子裡其餘幾位姑娘見狀,越發用心討老太太歡心,互相之間逗趣笑鬧,樂成一片,將顏書語這個人視作無物,心裡頗有些得意這位曾經的強勁對手自己堵死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