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上是被嚇到還是驚到,等顏書語反應過來時,她像逃離那兩人的追捕一樣試圖往別處游。
身體的疲累和精神上的緊張感此刻已完全麻木,她只覺得,現在她得跑,不能被任何人抓到。
即便那個人是裴郁寧。
夜色越來越黑,不見星子和明月,空氣沉悶得厲害,顏書語耳朵裡只聽得到自己的划水聲,等第二聲慘叫傳來的時候,她只是打了個冷顫,然後繼續毫不停頓的往外划。
等她一身水跡狼狽的爬上岸時,身後的手也抓住了她肩膀。
她幾乎是有些驚恐的甩掉了那隻手,跌跌撞撞的往前爬了兩步,離那從水裡出來的人遠了些。
裴郁寧沉默著從水中出來,朝她走過去。
被人抓到懷裡時,顏書語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隨即就被人捏著下巴捂住了嘴巴。
「閉嘴。」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尖叫被憋在嘴裡,顏書語努力掙扎著想要掰開裴郁寧困著她的手臂,手腳亂踢之下卻毫無作用。
困著她的人如山岳般難以撼動,等她再想繼續掙扎的時候,頸項間傳來疼痛,昏過去之前,她只看到了一張可怕的臉。
* * * * *
於顏書語而言,她的丈夫神威侯裴郁寧其實不算一個脾氣特別好的人,但脾氣不好,卻不意味著愛發脾氣。
從前看到他的冷臉與冷眼時,她以為這就是夫妻相處中丈夫不好的極限了,但等她見到他在刑堂手起刀落殺人的模樣時,才覺得自己太年輕太天真。
冷酷無情殺人的裴郁寧,是一個她從不曾見過甚至難以想像的男人。
那是和她所處世界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即便他們是躺在一張床上的夫妻,那一瞬間,她也覺得陌生害怕得很。
她只是一個從小長在江南的商戶之女,從小到大沒經歷過什麼大波折,唯一的波折就是嫁給裴郁寧之後遇到的那些事,她承認她痛苦,她難受,她心懷怨憤,但這些全都比不上帶著一身血腥站在她面前的陌生丈夫。
那是對她生存的世界的最大挑戰,也是人生考驗她的惡意。
殺人的裴郁寧,讓她害怕,滿地的血跡,死去的人,也讓她害怕。
沒見過他在西北戰場上殺人的模樣,她只會心疼他的付出與傷痛,對他只有滿腔憐惜,但當她見過他滿目漠然殺人的模樣之後,她的世界和人生就像是突然間被顛覆,一時間風雲變色,天翻地覆。
太不一樣了,他和她,她從來沒有那麼清晰的覺得,她和裴郁寧,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人。
即便他們那麼靠近,有著一個家和一雙兒女,他們在骨子裡,也是相去甚遠的兩種人。
面對殺人,她永遠不可能做到像他那樣毫無異色,看到他殺人,她心裡也沒辦法無動於衷。
只要一想到那雙殺過人的手摸過她踫過她,她就緊張得很。
同樣的一雙手,她摸過無數次,再熟悉不過,但同樣是那雙手,頃刻之間就能取人性命。
有時候她甚至會懷疑,那雙手的主人在不喜歡她的時候,是不是會輕易的殺掉她?
他和她,是如此的天差地別。
也就是那一刻,她才真正理解了所謂的戰功彪炳的驃騎大將軍到底意味著什麼。
在刑堂裡看到的那幅畫面很長時間都停駐在她的夢裡,她沒辦法和他睡在一張床上,只要醒來一看到他的臉,她就會想起那滿地的鮮血和毫無生機的屍體。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完全沒見過他,直到她徹底忘記這段記憶,忘記她的丈夫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人。
那種忘記是真的忘記,記憶徹底消失不見,她的腦子裡再沒有了這段血腥的記憶,直到她再度看到裴郁寧在她面前殺人。
就像今晚。
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時,顏書語有些恍惚,過去被掩藏的記憶甦醒,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後來裴郁寧強烈要求她騎馬習武,甚至偶爾會強迫她去刑堂看家將行刑。
被掩蓋的記憶沒留下一絲痕跡,她也忘了自己曾經怕他怕得無法容忍他的靠近與觸踫,在她的記憶裡,她只記得她曾經害怕過他,但慢慢的那種害怕就像拂過水面的風般,只留下了一些漣漪,便盡數散去。
即便她現在敢推著匪徒掉下懸崖,敢拿著簪子和石頭同他們拼命,但她骨子裡,仍舊是畏懼著她那殺人不眨眼的丈夫。
即便現在的裴郁寧不是曾經的裴郁寧,但他們殺人的模樣與表情是一樣的。
同樣,生氣的模樣也是一樣的。
昏過去之前,她清晰的感受到了他可怕的怒火。
想起那段曾經被掩蓋的記憶,顏書語沉默,記憶的消失並非沒有影響,至少記憶裡那之後的她,都不太願意親近裴郁寧。
恐怕從那時候起,他們之間的隔閡就更深了,他也同她一樣,不怎麼願意親近她。
於裴郁寧而言,他的妻子畏他如蛇蠍,顏書語想不出,若換作是自己,她心裡是什麼想法。
但至少她的害怕與抗拒,應該不小心傷害過他。
可她現在已經回來,過去還是過去,曾經的傷害不可挽回,無論是她自己,還是他,他們的人生已經錯過,無法改寫。
* * * * *
「醒了?」聽到近在耳邊的聲音,顏書語才意識到自己整個人被裴郁寧抱在懷裡。
破舊的漏風土屋,他們坐在牆角,面前燃著一堆火,火堆旁邊晾著幾件衣服。
看到那些本該穿在身上的衣服,她才發現自己身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裡衣,和同樣穿著裡衣的裴郁寧窩在一起。
如果不是知道裴郁寧是個什麼性子,她都要懷疑這是哪裡來的登徒子了。
注意到她的視線,裴郁寧神色平靜,「妳全身上下濕透了,冷得發抖,為了妳的身體著想,我幫妳換了衣服,做了簡單的清理,順便身上的傷口也上過藥了。」
難怪她沒覺得疼,顏書語鬆口氣,裴家的傷藥是一絕,畢竟常年需要上戰場賣命的人,受傷是家常便飯。
不過,想起他最後一句話,她心中浮現不好的預感,她磕磕絆絆弄出來的傷口遍及全身上下,如果裴郁寧真的全都替她上了藥,那不是意味著她被全部看光了?
被這個想法嚇得打了個冷顫,顏書語顧不上再想其他,立刻循著感覺與記憶摸上了傷處。
果不其然,她的預感應驗了,裴郁寧果真毫無遺漏的全都替她上了藥。
即便是為了救人,但男女有別,就算他們前世是夫妻,現在也只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他怎麼就敢看光她摸光她?!
她才不信一個男人對著一個**的女人毫無雜念!
她心裡憋著一口氣,想罵不能罵,想謝又不能謝,堵得心口發疼。
最後,她到底壓下了心裡那口氣,出言感謝,「裴公子,謝謝你的救命之恩,但深夜孤男寡女我們兩人獨處,是不是有些不合適?或許你應該坐得離我遠一些。」
裴郁寧神色不變,聲音也毫無波動,「放心,我會負責。」
「負責什麼?」顏書語這會兒是完全沒反應過來。
「我會娶妳。」裴郁寧的這句話直接讓顏書語笑了出來,但沒笑兩聲,白天受累的嗓子就難受起來,讓她咳得厲害。
氣息急促間,她嘴邊被人餵了一顆藥,藥丸甫一入口,她就感受到了喉間舒適的涼意。
玉露丸。嚐到熟悉的味道她第一時間就認出了這藥,這是裴家祕藏專門用來治內傷的好藥,即便有錢之後,她也得說一聲這藥貴得很。
一時間,原本想要說的話被壓在了心裡,裴郁寧願意給她用玉露丸,足以說明他很看重她了。
但這種看重,真是讓她五味雜陳,尤其是在她知道玉露丸價值的情況下。
現在窮得就差用亡母嫁妝的裴郁寧,對她出手卻這麼大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讓她繼續給他賺錢。
身後裴郁寧不動,顏書語身體又累又乏也動不了,即便她靠在這個人懷裡,放鬆疲累得想立刻睡過去,她也得先把事情說清楚,「裴公子,我不需要你娶我,你的救命之恩我很感謝,無論是我自己還是我父親,日後都會予以重謝,但同裴家結親或者嫁給你這件事,絕對不可能。」
「我知道你需要錢,力所能及之下,我可以為你賺錢。」顏書語說得平常,她看重自己的命,在回報裴郁寧的救命之恩上就不會吝嗇,「我很看重自己這條小命,所以你可以儘管放心,三年之內,我保證你不再為錢發愁。」
顏書語自認為她給出的回報很豐厚,酬謝救命恩人的態度也很誠懇,卻不防有些人根本不需要她以此來報救命的恩情。
「我是需要錢,但不意味著妳可以拿錢來羞辱挑釁我。」裴郁寧聲音冷得厲害,「我的求親不是讓妳可以這麼視如敝屣的東西,神威侯府未來主母的尊嚴體面,也不能隨妳三番兩次踐踏。」
「同樣,我的救命恩情也不是那麼輕易可以還掉的。」
「你這是挾恩求報?」顏書語提高聲音,側頭看向身後比她高了一頭的人,需要抬眼仰視對方,讓她很不開心。
「如果妳非要這麼想,那就這麼認為吧。」火光下,裴郁寧面色冷漠,容顏雖俊美,卻一如既往地讓她不喜,「作為看光妳摸光妳的男人,我會負起責任來。」
「可是我不需要!」顏書語氣得嗓音發飄,「我沒求你看光我摸光我,更不想讓你娶我,救命之恩是救命之恩,但不意味著為了報恩我就得嫁給你!」
「裴郁寧,你簡直是太卑鄙了!」前後兩輩子,顏書語這是第一次用卑鄙這個詞罵她曾經的丈夫。
裴郁寧對卑鄙這個詞並非無動於衷,至少他的眼神更可怕了些,顏書語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人扣著腰扯進懷裡,被迫親密的貼在他身上時,她聽到了他的聲音,「既然我救下了妳的命,那之後妳剩下的人生就應該是我的,我不需要妳幫我賺錢,也不需要妳討好我,妳只要知道,妳的命是我的就行了。」
「我的命是誰的都不會是你的!」顏書語簡直要被眼前這個奇怪的裴郁寧氣瘋了,她兩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卑鄙無恥大言不慚的他!
「要是被你救意味著命要交給你,我寧願沒被你——」氣上心頭,她賭氣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裴郁寧捏了臉頰捂住嘴巴。
「顏書語,」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幽黑的眼神直直盯著她,讓人脊背發麻,「我現在很生氣,勸妳不要惹我。」
那讓人渾身寒毛直豎的危險感覺太過鮮明,顏書語眼神驚懼的看著全身滿是殺氣的裴郁寧,嚇得渾身僵硬,一旦想起來,她就會下意識的害怕這樣的裴郁寧。
她太清楚了,他這個模樣就是想殺人。
「妳在怕我?」比起被嚇得渾身僵硬的顏書語,裴郁寧反而遊刃有餘起來,他的手指甚至有閒心地撫摸起手下白嫩滑膩的肌膚,「怕我這個因為救妳殺了人的人?」
「妳怕為妳才殺人的男人?」他這麼問道。
顏書語渾身血色盡褪,眼神惶恐不安的看著嘴角甚至多了幾分笑意的裴郁寧,恍惚中,她似乎看到和他重合在一起的男人身影,即便年齡不同,外貌有了變化,但他們的笑容和眼神是一樣的。
讓人心驚膽戰,讓人恐懼害怕。
她的丈夫,比她認為的要更可怕。
即便他如今還年輕,還不是曾經的他。
她眼神惶恐,身上冷汗一陣陣的出,想要搖頭,想要開口,但身體卻僵硬得厲害,無法出聲。
漏風的土屋裡響起呼呼的風聲,燃燒的木柴發出噼啪的響聲,在顏書語覺得半冷半熱身體受不住的時候,裴郁寧扯過烤乾的外袍,裹著人摟進了懷裡。
溫暖的感覺襲來時,顏書語才發現自己渾身滿是冷汗,身體抖得厲害,那種顫抖,不僅是冷,還有害怕與恐懼。
「顏書語,」她被迫抬起頭看著他,他的笑容映在火光裡,俊美卻可怖,「我再問妳一次,為了救妳才殺人的男人,妳嫁不嫁?」
她抖得厲害,窩在他懷裡,卻還是咬著牙給出了答案,「不嫁。」
想不起那段記憶,她不想嫁,想起來之後,她更不想嫁。
這個時候,她甚至有了一個瘋狂的念頭,這輩子她嫁給誰都好,卻不可能是裴郁寧。
就算比上輩子更累,要吃更多苦,遇到的男人糟糕透頂,她都不要嫁給他。
嫁給裴郁寧這個男人。
在顏書語面前,這輩子的裴郁寧第一次輕笑出聲,他的笑容似乎很愉快,但眼神卻讓人恐懼,「顏書語,我提醒過妳了,我很生氣。」
「勸妳不要惹我的話,看來妳完全沒聽進心裡。」
「不過沒關係,這次我原諒妳。」
與柔軟話語相反的,是強勢果決的動作,等唇上被人咬了一口時,顏書語才意識到裴郁寧是在輕薄她。
繼挾恩求報逼她允嫁之後,他再度讓她看到了他可怕又卑鄙的另一面。
這種完全顛覆她認知的體驗,讓顏書語開始懷疑抱著她的這個人,只是一個披了裴郁寧殼子的孤魂野鬼。
這個人怎麼可能是她的丈夫呢?
即便他們是那麼相像,但裴郁寧從沒做出過這種事,對她沒有,對其他人即便她不知道,也不可能有。
若是裴郁寧真的想要一個女人到這種地步,他一定早就帶回家,不可能容忍她在他視線觸不到的地方。
他的控制慾就是這麼強烈。
但他又是他,成親那天,他第一次親她時,就像現在這樣,直接,笨拙,不得章法,卻又不肯放棄。
這個世界,這個夜晚,她的人生與丈夫,都匪夷所思到了令人無法理解的地步。
「顏書語,我告訴妳一件事,」終於親到滿足的男人放開了她,一雙眼睛在火光中熱得驚人,「除了嫁給我,妳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除非妳希望妳想嫁的那個人家破人亡,否則最好聽我的話。」
「即便妳真的成功嫁給了其他人,我也得說,妳最後還是會回到我身邊。」
說著這些話的裴郁寧仍舊冷漠,但卻是一種別樣的冷漠,「從小到大,我很少任性,我的身分和地位都決定了我沒有太多任性的機會,但這不意味著我不能任性,一旦我做下決定,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
「即便是妳,即便是我自己。」
顏書語覺得今晚發生在她眼前的一切都荒誕得可怕,裴郁寧在她眼前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陌生得讓她無法接受。
「為什麼?」她甚至是有些茫然的問出了這句話。
裴郁寧,這到底是為什麼?
「要說為什麼的話,」裴郁寧輕笑一聲,「大概是妳差點死在我面前吧。」
「妳看,我都已經打算放過妳了,」他眼神柔軟,卻又充滿惡意,「但命運卻把妳推到了我面前。」
「所以,我不可能再放手。」
他確實認真的想過放過她,她那麼抗拒他的接近,抗拒同他的婚事,他不是不會受傷,甚至想過讓她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但前提是他今晚沒救下她,那時候她多可憐多淒慘啊,就像走投無路的小兔子,瞪著紅紅的眼睛,可憐又可愛,比起讓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死在別人手裡,或者被別的男人抱在懷裡,他寧願毀諾抓住她。
就像那時候她不該對他笑一樣,今晚讓他看到她可憐淒慘的模樣,就決定了他不可能放手。
有些東西只有一件,不抓在手裡就會徹底消失,錢的問題他會再想辦法,但不會是委屈自己放棄這唯一一件拼了命都想要的東西。
命運對他實在是太眷顧了,所以他才能抓到她,他永遠不會去想她今晚不該遇到他,因為在他心裡,她就該是他的,即便差點錯過,但該他的東西就應該隨著命運回到正軌上去。
未免他真的像自己說的那樣做出那些天理不容的事,讓她承受不必要的痛苦,她最好是允嫁。
她想要的一切,他都能給,無論是疼寵愛護,抑或是權勢富貴,即便他現在只能給出前者,但只要一點時間,後者不會很難。
他的人生早已注定,她是唯一的意外,但這個意外不討厭,甚至他還很喜歡,那麼為了她調整計劃,加快向前走的步伐,也就順理成章了。
「天亮之前,給我妳的答案。」彷彿鬼魅般的耳語,讓顏書語在夢裡都無法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