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她留在身後太多次,這一次,終於換她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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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暗流隱藏在平靜之下。
那是一個和以往沒什麼不同的早晨,望京城內大雪漫天,天氣冷得很,街上因臨近新年的緣故少有人影,侯府內也因兩位主子最近的冷戰,所有人說話做事都戰戰兢兢。
說是害怕,其實最主要還是害怕那位沙場征戰十幾年的驃騎大將軍,他們府裡的侯爺,至於夫人,那是從來不用擔心的,只要好好用心做事,夫人無論心情如何,都不會遷怒於人。
不過,這次的時間也太久了點,連著三個多月的沉悶壓抑,即便是最能忍耐的府裡老人們都覺得有點過了,心裡希望兩位主子能早日和好。
不過說是和好,大家也只敢求到夫人面前,侯爺或者將軍那裡,除了那些常年跟著他的親隨與家將,府裡其他人多是不願意湊到他面前的。
李氏從一大早就見了不少來求情或探聽消息的老人,人人話語之間說的都是讓夫人哄哄侯爺,否則這個年是徹底要過不好了。
冷著臉耐心聽完人說話的李氏,心裡卻不大在意,一個家是要夫妻相合才對,但是她的姑娘她自己心疼,在她心裡,沒什麼比姑娘自己願意開心更重要。
所以,勸人這事兒她只聽不做,姑娘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但凡只要姑娘下了決定的想法,她絕不會阻攔她,那麼多年她都是這麼過來的,現在同樣如此。
姑娘從小就過得苦,她的人生裡少了太多其他人習以為常的東西,就為這些委屈,她就願意縱著姑娘任性。
他們擔心兩位主子鬧矛盾,她不擔心,自家姑娘是什麼性子她最清楚不過,這幾個月姑娘什麼心情她在旁邊看得也是清清楚楚,所以,如今這種互不干涉的局面,反而更好。
至少姑娘不會一看到侯爺就心煩氣躁,傅老也說了,姑娘現在的身子受不住太大的氣,畢竟年紀大了,不如年輕的時候能撐著,現在,讓姑娘氣順開心是最重要的。
其他的他們做不了,這點小事還是可以的,如傅老所言,姑娘現在就得順心,為了姑娘順心,讓其他人驚心憂心,於李氏而言沒什麼不妥。
眾人勸了許久,見夫人的奶媽媽完全不為所動,心裡也有些失望,不過時間到了,他們這些人也該去做事了,等過兩日外面辦事的管事們與大商們就要來侯府見夫人,到時候興許夫人心情一好,這事情也就好辦了。
畢竟,每年管事們和大商們一來,就意味著府裡又賺錢了,多年來他們早已習慣,更何況臨近年節,這府裡的賞賜又要下來了,因此即便是畏懼侯爺或將軍的冷臉與冷眼,眾人還是散開了。
李氏送走了一群麻煩人,順了順氣,才帶著小丫頭們去了正房。
房門前,姑娘的兩個心腹大丫頭守著門正在編絡子,心靈手巧且安靜聽話,還能辦事,不過這也是姑娘這幾年調教的成果。
姑娘身邊的丫頭都留不長,主要還是侯爺身邊的親隨和家將,動不動就要遣人來提親,一個個的把姑娘的丫頭們給當寶貝娶回去,惹得夫人暗地裡生了好幾回氣。
她那麼多好姑娘,在她身邊就沒留長過,還沒做幾年鬆快的花期少女呢,這外面的狼就把嘴伸到了這裡,讓這些嬌嫩的少女們瞬間變成了媳婦子,也難怪夫人心裡悶得慌。
不過,就算不情願,這一雙兩好的事情,夫人還是願意辦的,嘴上說是煩那些老是扒拉她好姑娘的臭男人們,但其實她對他們跟對侯爺一樣,敬佩他們捨命護家衛國,欣賞他們沙場搏命,能伸手幫一把的事情從不吝嗇。
李氏走到門前,低聲開口:「夫人還沒醒?」
春雪笑了笑,同樣低聲開口:「難得夫人能睡這麼久,我不忍心去叫醒她。」
夫人最近都睡得不太好,難得今日能睡個好覺,她不捨得叫醒,旁邊春雨一臉贊同,附和著連連點頭。
李氏敲了這兩個小丫頭一記,臉上也多了兩分笑意,若換作她來,她也寧願夫人多睡一會兒,尤其是昨晚還看了侯爺的冷臉,得了他的冷待。
他們府裡這位侯爺,李氏看了這麼多年都覺得自己從沒看懂,他的心思沒人敢揣測,即便揣測,那也不一定對,或許還會觸怒他,這種事情她看得太多,久而久之也就不為之費心,心裡只惦記操心自家姑娘。
「既然姑娘想睡,那就再多睡一會兒吧,我去著人準備早膳。」李氏看看緊閉的門,帶著小丫頭又去了廚房。
如果不是夫人現在睡覺夜裡容易驚醒,她肯定是要留下來守夜的,如今無論是她還是丫頭們,為了不影響她睡眠,也都只能守在門外了。
所以,才錯過了最後一程。
讓人疼入心扉的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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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大雪不停,院子裡那株梨樹上面落滿雪花,就像春日裡梨花盛開般美麗,李氏想著姑娘起來肯定會喜歡這幅美景,因此進門叫人的時候心情比昨日好了些。
屋子裡很安靜,也有些黑,掩映在重重簾幕之後的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姑娘,她看著她從小小一團到長成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和兒女,雖然那對兒女總讓她傷心,但她心裡他們最重要,被放在心尖上疼愛,這次那兩個孩子再回來,就是惹姑娘生氣,她也得說,那就是被秦家養大的兩個白眼狼,姑娘放在他們身上的心得收回來。
李氏輕手輕腳的走到床前掀起幔帳,床中央,她的姑娘閉著眼睛,嘴角猶有笑意,睡得安詳。
她很久沒睡得這麼好過了,李氏看了幾眼,嘴角就露出笑容,低下身子像小時候那樣湊到人耳邊輕聲叫人起床。
除了小時候那幾年她這樣叫過,長大了的姑娘對自己管得嚴,很少有需要她這樣叫醒的時候了,尤其是成親之後,侯爺不喜,近身伺候的人更少,姑娘更是慣於自己起。
她叫了兩聲,姑娘沒動靜,她心中柔軟更甚,伸手去摸了摸姑娘的臉頰,「姑娘,天大亮了,雪下得好大,姑娘起床就能看到梨花雪了。」
與溫暖話語相反的,是入手的一片冰涼,李氏怔了一下,整顆心彷彿突然被人捏碎,疼得她眼前一陣陣發黑。
「姑娘?」她抖著手又輕聲叫了一聲。
但往日裡那總是會對她露出笑容的人,仍舊安靜閉目,任由她顫抖著聲音哭著叫她,卻不作回應。
她走了。李氏心裡只剩這一個想法。
她的姑娘再也不會朝她笑了。
於是,為著她這心裡疼愛了多年的小姑娘,她哭喊出了聲音,她太疼了,疼到不出聲就會憋死的地步,所以她得叫出來喊出來,才能讓這疼緩上一些,不會一眨眼就跟著姑娘走了。
她還有事情要幫她做,得留著得看著,不能讓自己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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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的這場雪大得很,裴郁寧從練武場回來時,心裡那種心慌不僅沒去,還更多了些,慌到他的心跳失序,就差從胸膛裡蹦出來。
等他回了書房時,就看到那帶著眼淚滿臉心慌的親隨跌跌撞撞的跑進來,在他有著刺骨冷意的眼神中,親隨緩了口氣,卻幾次都沒辦法囫圇開口,最後還是狠心咬了舌尖,才在眾人針扎般的視線中閉眼吼出了那句話,「將軍,夫人走了!」
裴郁寧很長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那句走了是什麼意思,是說她就像那年那樣自己帶著人去了溫泉莊子待了半年,把他一個人留在府裡?
可是這次明明是她不對,她不該自作主張,連一字一句都不曾開口,就定了他的罪,覺得他會讓不知所謂的女人進家門。
無論誰和她那樣說,她都不該信,他們相依相伴二十年,結果最後她卻信了陳昑的一句戲言?信了他那所謂的賜婚?信了他會拋下她選擇其他女人?
這些東西誰都可以信,但她不能信!
她的這個信,就是在他的心口上插了一刀!
她怎麼能開口去求陳昑而不是和他說上一字半句?
他在她心裡到底是個什麼模樣,才讓她連說上一句話都不曾,就給他定了罪,堵了他的心!
他們之間的感情怎麼會薄弱到這個地步?薄弱到讓她選擇了這幾乎是背叛一般的做法?
她明知道他的性子,卻還是選擇這種做法,到底是因為什麼?
裴郁寧胸膛起伏,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天胸口被她狠狠扎上一刀的時候,他就算是受再多的傷,性命再垂危,都沒有她捅的這一刀疼。
疼到他撕心裂肺,幾乎無法自持。
書房中,眾人安靜,只有粗重失序的呼吸聲響起。
那親隨見眾人反應不如自己所想,就知道他們是想著夫人像那年去溫泉莊子一樣離家,而不是其他。
他眼淚流得更急,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眼淚落個不停,府裡的男人們,從來都是流血流汗不流淚的,他同樣如此,但這次他就是心慌,也忍不住,於是他努力抖著嗓子對他誓死效忠的將軍、對他的這些兄弟們再度開口:「夫人她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不敢說那個死字,也不想說,他也覺得是那些丫頭們騙他,這事情不是真的。
昨天夫人還出了一趟門,今日怎麼就會走呢?快要臨近年關,府裡府外還有好多事情,有那麼多人等著見夫人,給她報喜,等著領賞錢,等著明年夫人帶他們過得更好,怎麼可能突然就走了呢?
這次,原本安靜的男人們終於一個個回過神來,他們每一個,都聽到了那句話背後的真意,除了怔楞就是怔楞,一時間,所有人的眼神都聚在了他們的大將軍身上。
裴郁寧腦子裡響個不停,頭也疼得厲害,他這次是真的生氣,所以待她那麼冷,但他氣了這麼久,她怎麼能不來哄他,還敢離開他再次出府?
他得去看看,同她說話,只要她說上一句好話,他就原諒她,以後再也不提這些事情,同她過完他們的下半輩子。
這次他回來不用再走,這個好消息很早就想告訴她,誰知道她居然惹他生氣,讓他把這個好消息憋了這麼久,這次他得告訴她,告訴她從此以後他會留在家裡同她一起,再不會離開。
她不用再去給他求平安玉,也不需要惦記秦家那兩個白眼狼,她身體不好不能生,他就給她再養個小孩子或者小孫子,不管是不是親生的,只要能哄她高興哄她開心,他就願意養。
這些,他都得告訴她!
等眾人反應過來時,原本應該站在那裡的人早已消失,大家互看一眼,紅著眼睛跟上。
那帶著眼淚的親隨見眾人出門,跟在了同袍兄弟身後,捂著眼睛拽著兄弟的衣襟往前走,他覺得這府裡要壞了,夫人一走,這府裡就要壞了。
沒了夫人,這個家冷得厲害,就是現在,他骨頭縫裡都發冷。
裴郁寧進入主院時,那裡已經站滿了人,見到他來,原本的哀戚哭聲更大了些,那看過來的太多雙眼睛讓他頭疼得更加厲害。
不過他已經顧不上這些,他得先見她,這次就算是讓他先低頭也好,他得先見她。
正房裡不同外面,一片安靜。
老了許多的傅老頭扶著桌子靠在桌邊眼神低垂,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李氏木愣愣的抓著她自己的手,同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裴郁寧越過這些人,走到床前,低聲叫她:「長寧。」
他最喜歡叫她長寧,她的這個小字太好了,好到他每次一這麼叫她,心頭就發甜發軟。
「長寧。」他蹲下身,又叫了她一聲,手也撫上了她的臉。
他知道這是冬天,今年的冬天特別冷,今日的雪也特別大,但她睡在他們的房間,睡在他們的床上,怎麼還能這麼冷呢?
李氏的眼神此時終於有了點動靜,灰敗得厲害,「侯爺,夫人走了。」
裴郁寧充耳不聞,這些人說的話他一個字都不信,他此生最信她,最信長寧,所以他只等長寧開口。
「你們在這裡她都不想說話了,都出去。」裴郁寧坐上床榻,將人抱進懷裡,她這麼冷,他得替她暖暖。
你看,她那麼怕冷,沒了他身體就這麼涼,她怎麼還敢讓他一個人睡在外面?
她但凡和他說上一句軟話,他就是生氣也不會把她一個人放在這裡。
李氏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冷有些恨,不過還是慢慢起身,扶著嘴裡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的傅老頭出了門。
他今日來看診,卻沒想到她今日不需要診病也不需要吃藥,她終於如他期望的那樣,再也不用操心受累,好好做一個最聽話的病人了。
但她卻也不用再吃他的藥了。
裴郁寧將人抱在懷裡,裹好錦被,在她耳邊低聲哀求:「長寧,妳看看我,妳和我說說話,這次是我不對,不應該生氣這麼久,不過我現在不氣了,妳和我說說話。」
他這麼放軟聲音哀求她,她一定不忍心的,她最見不得他受傷的模樣,所以一定會心疼他,只要她還心疼他,他就不生氣不怪她,老實聽話的待在她身邊。
「長寧,我難受,我舊傷復發了,妳看看我。」他求她,他軟著聲音求她,「長寧,我又受傷了,妳看看我。」
「長寧,長寧,妳看看我,我頭好疼,心口也難受。」他湊近她臉頰親她,「長寧,妳別讓我難受,長寧,妳看看我。」
他一迭聲的叫她長寧,可是這次,她卻沒回答他。
「長寧。」
「長寧。」
「長寧。」
他不停地叫她,在她耳邊跟她說話,但她就是不理他,這次她是真的生氣了,不想和他說話。
「長寧,我錯了,妳原諒我啊。」
「長寧,妳和我說說話。」
「長寧,妳別不理我,我難受。」
窗外,雪越下越大,漫天的雪花迷濛了整個世界,侯府裡先是喧鬧,最終還是安靜了下來。
有的人站在廊下,有的人站在雪地裡,有的人蹲在灶前,有的人守在門口,今年實在是太冷了,今日的雪也太大了。
這真的是望京內最冷的一個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