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一會兒,霍正真心裡有了一些簡單的想法,但這些想法不足為外人道,於是他選擇了反問,「顏姑娘,妳如此貿然相詢,只怕心裡是有些想法的,如此,能否請姑娘開口點明?」
顏書語微微一笑,「霍二公子,我冒昧說一句,霍家的路走到現在,已經快是死路,若想求活,就得思變。」
霍家的情形現在雖然看似還繁花似錦,但隱患早已埋下多時,否則霍二當年提起家中舊事不會是那副表情,她如今想要各取所需,就得對方有一個心甘情願。
「我今日來,就是給霍家一條新路,同時,也是為自己尋求一個能一同前行的盟友。」
說實話,霍正真自從跟著家裡長輩開始做生意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敢如此口出狂言的人,偏偏說話的人是個女孩子,他即便聽得不順耳,也得按捺住性子,否則有欺負小姑娘之嫌。
況且,看那位似端坐高堂的平穩模樣,只怕他此刻就是由著性子發一場脾氣,對方也不看在眼裡,只當做笑話看。
霍正真忍下心中複雜情緒,沉聲開口:「顏姑娘,東西不能亂吃,這話也不能亂說,妳剛才的話確實太過冒昧,恕我無法苟同。」
顏書語看著曾經的故人此刻氣怒交加卻被迫要隱忍的模樣,笑容分毫未動,「霍二公子心裡清楚我說的話對與不對。」
「霍家現在為何打算插手絲帛布匹生意,難道不是打算給家裡尋一條退路?」她拂著茶盞,輕聲笑道:「但我得說,霍家家大業大,這退路不易尋,霍二公子非當家人,恐怕體會不到這裡面的艱難。」
顏書語看著臉色愈加難看的霍正真,慢悠悠起身,「今日來見霍二公子,想來是我唐突了,二公子只當和我談了一筆軍糧生意就好,至於其他的,我等能看清時勢能拿主意的霍家當家人來和我談。」
十年後的霍正真或許能和她坐在一起談生意,但現在的他,太青澀太稚嫩,少了歷練,還不行。
這不是一個好幫手,暫時只能以觀後效。
顏書語說完就行禮告辭,外面守門的家僕看著裡面陰沉著臉色沉默不語的二爺,朝顏書語歉意一笑,將她恭敬的送出了門。
外面,春月裴大等人早已等得急了,一見到她出來,就急忙上前問長問短,她好生安撫了眾人一番,才回去了他們暫居的客棧。
「明天安排一下,我去仔細看看荊州的商市。」顏書語叫住裴大,「一萬兩花了一半,這剩下的一半也得抓緊時間給花了。」
裴大僵硬著身體點頭應下,有些渾渾噩噩的回了房間,其餘跟來的家將們見他神思恍惚,均紛紛上前好心慰問:「老大,你這又是受什麼刺激了?」
「一萬兩,主母今日花了一半,明日急著出門花另一半。」這句話一出,房間裡其他人齊齊嚥了口口水,臉色都是一副備受驚嚇的模樣。
「果然是少將軍看中的主母,這手筆,我實在是承受不來。」捂著胸口哀嘆的家將神情淒然,「一萬兩,五千兩,簡直要了我的命了。」
「五千兩是全都買了霍家的糧食嗎?這是打算讓我們送去西北給少將軍?」有人疑惑,「就算是好心,可是這、這也太難了些……」
運糧上路本就是麻煩事,更何況還是為數不少的糧食,這事情不好辦啊。
裴大聽著眾人言語,抬手示意安靜,「主母說了,讓我們跟在她身邊看著就行,你們先別胡思亂想,主母又不是你們這些沒腦子的粗漢,少拿你們那可憐的腦袋來猜測主母的想法。」
「老大,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有人抗議,「你說得好像你有腦子似的,大家都是一樣的人,無非你身手厲害些,但也不能這麼埋汰我們啊!」
「就是說啊,大家腦子都不好用,誰還瞧不起誰呢!」
「除了少將軍,我們都是一樣的,老大你也別以為自己跟著聰明的主母做了幾天事,腦子就比我們好使了,大家都是一樣的!」
裴大對這群混蛋的耐性是徹底沒了,久不動手,有些人就是皮癢,「少廢話,手底下見真章,不把你們揍老實,今天的晚飯就不用吃了。」
一群人被裴大拎去了後院,嗷嗷慘叫聲中,裴大再次樹立了自己少將軍、主母身邊第一紅人與聰明人的位置。
* * * * *
荊州商市不同於慶州,遠不如其繁榮,但因著產糧這一項,備受南地北地大商青睞,畢竟,任何時候,米糧這一項都是重中之重。
因著要買糧,各地來荊州的商人們帶來了許多好東西,商市中貨品五花八門,茶葉、水果、蔬菜、絲麻布、錦緞、紙張、瓷器等不一而足,兩天轉下來,即便是曾經打理北地十三行的顏書語也得說一句,荊州貨品繁雜。
比起慶州,這裡好似更適合作為她的新起點,最後她做如此想。
於她而言,事情要做,但一味重複過去很無趣,同時,她的打算也決定了自己不可能走上舊路,因此,她得找一條新出路。
就在荊州商市轉悠的感官而言,她覺得這裡很不錯,無論是她給自己找的新盟友抑或是新起點。
兩天後,她手裡的銀子差不多快花光時,在裴大等人心驚膽戰欲哭無淚的眼神中她收到了霍府遞來的新帖子,邀請她上門做客,不過不是以霍正真的名義,而是現在霍家那位真正的主事人,霍正真的爺爺霍興邦。
之前按兵不動,可能是不將她所說的話放在眼裡,但這兩日她在商市上的動靜應該被對方盡收眼底,這才有了見面一敘的興趣。
她事情也做了,想要見的人也如願送出了帖子,所以等吃飽睡好之後,顏書語再度神色安然的進了霍府。
比起上一次,這一次來迎她的人變成了霍正真,這幾日許是沒休息好,這人眼底有些青黑,但神色遠不如之前分別時輕鬆,看樣子應該受了家裡長輩一番教育。
「顏姑娘,請。」霍正真將人二度請進慶餘堂。
堂中主位上,一位鬚髮皆白精神矍鑠的老人安坐飲茶,見她入內,平和一笑,彷彿只是一位普通的含飴弄孫的老爺子。
顏書語和這位沒打過交道,但她知道霍興邦之名,霍家玉郎對他這位祖父極為推崇,行事作風與他最為相似,他也是他最驕傲的孫子。
「霍老爺子安好。」顏書語含笑行禮問安。
「老朽很久不見外客,倒沒想到一見客就是個嬌嬌俏俏的小姑娘,這運氣著實不錯。」霍興邦年紀雖大,心態卻極好,言談親昵自然,彷彿待自家小輩,絲毫無老年人身上的陳暮之氣,「顏姑娘難得上門,且不要拘禮,我們一同說說話。」
被邀請著坐到距離主位最近的位置,顏書語笑笑,安然坐下,同這位老人對視,兩人在彼此的眼睛裡都看到了打算深談一番的善意。
為善之家,霍家的主事人確實沒讓她失望,顏書語心中略微鬆了口氣,她的做事風格更偏向於北地大商,同南地這些心思細膩的商戶打交道並不太習慣。
有很多年,她做事都依仗著身後兩個人的勢,她說是行商事,但和真正的大商始終是有區別的,至少她不慣於勾心鬥角之事,但不習慣,並不意味著她不會,只是並不太喜歡這些手段罷了。
她行事自有分寸底線,底線之內,把握好分寸即可,其他的並不過多計較,畢竟北地十三行家大業大,內裡利益交纏,那些人收容了不少退下來的西北軍做事,只要不過分,她一向會寬容幾分,除非太過分,她才會殺雞儆猴。
投機取巧、重利忘本、重利輕情,這些毛病她見得太多,畢竟商人天性逐利,不可避免,不過,真要論起來,真正成功的大商們即便心黑手狠,做事也自有一套章法,只要不妨礙,一切都好。
「霍老爺子風采依舊,讓人見之忘俗,」顏書語這不是說假話,稱讚發自內心,「父親曾經同您有過兩面之緣,和我提起來,也是滿口稱讚。」
雖說並非出自父親之口,但這會兒拿來討好人就不必計較太多了,當然,她本身對這位霍家之主也是很有好感的,單看他對她一個小姑娘如此作態就知道這位老爺子的心胸了,若是霍正真,他是做不到的。
年輕人對待人和事,總是有些苛刻的,不如年紀大的人豁達開闊。
「哦?顏姑娘的父親?」霍老爺子有了點兒興趣,畢竟慶州顏氏過去確實有幾分本事,「既是有過兩面之緣,那也算是親近了,雖然我人年紀大了記不太清,不過小姑娘能記在心裡,這就是緣分了。」
「古人有云,見一人,如見舊相識,一見如故,就是我對霍老爺子的感覺了。」顏書語笑意嫣然,「雖說我是小輩,說這些話有些冒昧,但在老爺子跟前,我就斗膽說上兩句,想來您是不會計較這些的。」
「妳這小姑娘說話有趣,」霍老爺子樂得大笑,神色愉快爽朗,「性子也有趣,一見如故,我對小姑娘也是這麼個感覺。」
有時候氣場相合的人就是比其他人更容易親近起來,顏書語同霍老爺子之間,確實有那麼點兒看對眼的意思,若非這兩人老的老小的小,這氛圍著實奇怪,旁邊看了一會兒的霍正真眉梢微挑,在心裡將這位慶州顏氏小姐的分量又加重了那麼一分。
他從小長在祖父身邊,跟著看著祖父行事做事,祖父將什麼人看在眼裡,他同樣,至少現在,他對這位顏姑娘的抵觸與不喜少了些許,不如前幾日強烈。
霍老爺子確實將人看在了眼裡,先不管這小姑娘到底打算和他談什麼生意,單從她進門開始的說話行事與做派,他看得就舒心,有很多年,他沒見過這麼膽大包天,單槍匹馬出門就說要和人談生意的小姑娘了。
看似行事莽撞,實則細緻穩妥,那副沉穩,即便是他最喜歡的孫子也差她三分,且她如今不過才十五歲,這麼一想,就更是耐人尋味。
「難得今日多了一個小友,在慶餘堂待客就太過怠慢了,小姑娘跟我去花園裡?」霍老爺子笑著起身邀請,「難得池塘裡不少肥魚,一起垂釣正好消遣時間。」
「老爺子的邀請,求之不得。」顏書語點頭,跟在老爺子身邊一起慢悠悠的去了花園。
路上霍老爺子細細的詢問了她的來歷,遣詞用句卻不顯突兀,無論是行事還是說話,都一派光風霽月,很難讓人想像這是荊州城裡有名的大商。
「妳父親是個好的,」霍老爺子誇讚,「雖然心疼妳,卻沒一味拘了妳,願意讓妳出門看看跑跑,這即便是在我們商戶人家,也是很難得的。」
霍老爺子有個外嫁的女兒,夫家同樣是商戶,夫婿早死,她一個人頂立門戶拉拔著兒女,行事做派就很強硬,否則護不住家小與錢財,這也是為何霍老爺子對女子行商事並不反感的原因。
提起她那位愛女兒的父親,顏書語也是眼神含笑,「父親確實很好,我很歡喜。」
老爺子哈哈一笑,拍拍小姑娘的頭,一路帶著人進了花園,霍正真跟在兩人身後聽完字字句句,再次確認了一件事,他家老爺子確實很喜愛這位顏小姐。
走到池塘前專門闢出的觀景亭裡,台階之下臨著碧水池塘,裡面可見肥碩的魚兒游來游去。
「會釣魚嗎?」霍老爺子詢問。
顏書語點頭,「會一點。」
「不錯不錯,小姑娘學釣魚可修身養性,是個好消遣。」霍老爺子接過家僕遞來的魚竿,上面魚餌已穿好,他手腕一甩,魚鉤沒入水中,很是輕巧自然。
顏書語照貓畫虎,雖不及旁邊人遊刃有餘,但也有兩三分本事,看起來確實是學過。
這位霍老爺子的性子,果然如霍二所說,愛屋及烏,只要將一個人看在眼裡,這態度就十分寬和。
霍正真在涼亭一側安靜品茶,本以為這一老一小很快就會開始聊天,倒沒想到那兩人很是沉得住氣,果真開始靜心釣魚了。
他們家老爺子什麼性子他知道也就罷了,難得的是,這個上門有所求的顏家小姐也很沉得住氣,手握魚竿,姿態悠然,釣魚釣出了世外高人的氣魄,和老爺子坐在一起,氣場相合,很難讓人想像這是個才十五歲的小姑娘。
難怪老爺子在知道這位顏家小姐在商市裡做了什麼事之後,就笑著讓人送去了請帖,邀請人上門做客。
霍正真雖心裡不舒服,但若是他自己,在如此處境之下是沒那個耐心與心情的,單論定力,他就輸了一籌,難怪老爺子搖頭感嘆他還需多多磨練。
一刻鐘之後,顏書語魚竿微動,她眉眼平靜,不動如山,待魚線一沉猛然收緊時,她手腕用力收桿遛魚,很快,水中撲稜著的大魚被手腳俐落的家僕用漁網圈下,扔進了旁邊的小池子裡。
旁邊霍老爺子神色莫名,顏書語微微一笑,眉眼羞澀,「霍家的魚同老爺子一樣好客。」
霍老爺子無奈一笑,瞇起的眼角邊的皺紋裡都透著善意,「小姑娘運氣不錯,今日天好,咱們繼續。」
顏書語笑著點頭,讓家僕重新穿好魚餌,繼續垂釣。
霍正真覺得自己覺出了些什麼,但又說不好,雖然在這裡看著兩人垂釣很是無聊,但私心裡又不想離開,只得命人送來還未理完的帳冊專心做事。
半刻鐘後,顏書語又一條大魚上鉤,對比魚竿毫無動靜的霍老爺子,她笑容更加羞澀了些,「魚兒熱情,受之有愧。」
霍老爺子眉頭抽了兩下,勉強一笑,繼續安靜垂釣。
於是,等霍正真被總是響起來的嘈雜聲響弄得無法專心查帳做事時,顏書語身邊的小池子裡已經一堆悠游自在的肥魚,反之,霍老爺子這個主人家,可憐得很,如今是一條魚都沒釣著。
他祖父好可憐,霍正真此時只有這一個想法,雖然他早就知道自家老爺子喜愛釣魚卻運氣不怎麼樣,但如今旁邊有個成果對比鮮明的小姑娘,這不怎麼樣的運氣被襯托得是更慘了些。
不過,他們家池塘裡的魚還真是喜歡今日這位客人,霍正真暗忖,往日裡就是他和父親伯父他們,都不見得有這好運氣,奇哉怪哉。
看著今日新交的小友一條又一條肥魚上鉤,霍老爺子最後陡然有了幾分心酸,難得有漂亮小姑娘願意陪他安靜垂釣,可是這結果是不是有點太傷了他老人家的心?
小姑娘眼神清明,笑意燦爛,宛如春天枝頭最美的那朵桃花,「老爺子,承讓。」
霍老爺子能怎麼說?當然只能慈祥一笑,宛如疼愛孫女的祖父,「小姑娘今日釣了這麼多魚,待會兒留在家裡用飯,保證給妳做一桌最好的全魚宴。」
「那我在這裡就先謝過老爺子的宴請了。」顏書語笑得開心,雙眼微彎,今日之行實在是運氣不錯,她對要談的生意信心更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