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無際的荒原上,狂風掀起滿地黃沙,在滾滾塵土震天廝殺聲中兩支騎兵聲勢浩大的衝撞在了一起。
陰沉天色中,北風嗚嗚吹著,沿著乾涸河道而來的沙塵遮天蔽日般淹沒了一切,模糊陰影中,刀光劍影吶喊廝殺此起彼伏。
「千戶!」高大粗獷的漢子擋開西戎人的彎刀,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不遠處有人會意,帶著身邊始終不離左右的精銳衝進了西戎人陣中,長空之下,陡然豎起的玄色軍旗烈烈招展,很快,越來越多的西北軍開始動作,這場由西戎人蓄意挑釁引發的出城之戰,局勢開始翻轉。
縱然打得辛苦,但西戎人被徹底壓制絞殺只是時間問題。
「殺光他們。」裴郁寧長刀豎起,煙塵冷風中兵器冷光鋒銳無匹。
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掌旗使手中軍旗不斷揮舞,接收到命令的百戶總旗小旗們按照平日裡的演練,終於在最後一刻朝西戎人展露出了獠牙。
「衝鋒!」
「殺光西戎人!」
戰場中,廝殺聲越發震天,眾人體內的血液彷如也隨著那震天的喊聲沸騰起來,早已身經百戰的士兵們此刻彷彿聽到了勝利的號角,擺出了衝鋒陣,將戰場上的西戎人視為了囊中獵物。
鐵蹄滾滾中,狂呼吶喊聲成為了戰場上僅剩的聲音,衝入敵陣的西北軍將眼前可見的所有敵人斬落馬下,就像一柄徹底開鋒的凶刃,昭示著西戎人即將徹底敗退的不詳。
「退!快退!」西戎人陣中領兵的部落首領們見勢不妙,帶領著自己人撤退。
他們現在明顯不敵,必須暫時撤退以避西北軍鋒芒,縱然他們早就清楚此次來林都關會有一場苦戰,但沒想到對方點子這麼硬,難怪陰戎、樓煩那幾家跑得那麼快!
部落首領們此刻即便悔青了腸子,也改變不了他們現在身處弱勢的局面,只能暫時鳴金收兵,留待日後再戰。
可惜,他們想退,西北軍卻不見得想要放過他們,這場在林都關下的兩軍交鋒,只能有一個勝者!
剩下的,要嘛死在戰場上,要嘛俘虜後被築成京觀,作為西戎人「到此一遊」的紀念。
天空中烏雲翻滾而過,洶湧沉沉,遠處,雲海後,金色陽光乍隱乍現。
* * * * *
「姑娘?」顏書語被人喚了一聲,才從陡然失神中清醒,看向自己面前暈開的墨跡。
「姑娘這是怎麼了?」秋玲輕手輕腳的收起了那張污掉的宣紙,眼神疑惑。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起了一點事情。」顏書語笑笑,隨口一句搪塞了過去,但心裡剛才那一瞬間陡然出現的心驚肉跳仍舊餘韻未消。
她所看重的人都在自己身邊,能讓她有這種感覺的,只有遠在西北的那個人。
她壓下心裡的不適,重新擺好烏木鎮紙,提筆時遲疑了下,出現在筆端的就是平安二字。
這兩個字從前寫過太多遍,她看了一會兒,就將它收好放到一旁,繼續處理各地匯總而來的事務。
馬上就要中秋節,慶州城裡為慶賀,商市不僅活動繁多,夜裡也會舉行花燈會,熱鬧得很。
作為如今慶州城裡備受關注的三家大商之一,她有不少事情需要處理,就如同當年的望京一樣,現在的慶州是她的根基與老巢,怎麼都要護好,尤其是聽說朱家最近來了兩位高家小姐,她更是不能鬆懈。
就是不知道,朱家此時同高家接觸,是個什麼章程了。
雖說她是商人,要和氣生財,一直以來同朱家的相處與合作都很順利,但作為出了那位高皇后的高家,她很是不喜,根本不打算交好,更何況她同陳昑是合作者,高家於她而言就只能是眼中釘。
希望朱家別讓她失望吧,顏書語蓋好印信,將又一封書信收好。
* * * * *
八月十三這晚,朱家待嫁的五小姐舉行賞月宴,作為近兩年來同朱家關係不錯的顏家小姐,顏書語應邀而去。
作為出嫁前的最後一次待客宴會,朱五小姐大張旗鼓,幾乎邀請到了所有年紀差不多的商家小姐,同時,兩位高家小姐的帖子也讓慶州大小官員家中的女兒們趨之若鶩。
慶州離望京太遠,高家的名號還是很好用的,尤其這兩位小姐的父親在高家還算有一席之地,就是如今外放,身上也有著四品官職,不得不說,對於慶州官員與商戶而言,這兩位算得上金光閃閃。
雖然陳劉兩家因為之前同高家牽扯過深受了打擊,但他們同樣在五皇子那裡掛了號,雖然如今在慶州商市的聲勢不如以往,但據說在望京城內有了新出路,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朱家宴客的地方在永玉園,永玉園的美景在整個慶州都算得上是一絕。
顏書語同春月秋玲兩人在朱家僕婦的帶領下入了永玉園,走過曲院迴廊,入了女客們休息的晴雨軒。
晴雨軒前面,是寬敞的露台,露台附近是繁花綠草,林木交映中,各色花燈與宮燈錯落有致,點點燈火隨風而動,讓園中更為精緻美觀。
「顏姊姊來了!」小花廳中原本談天說笑的各家小姐們一見顏書語,就各自上前見禮,態度大多很熱絡,當然,也有少部分神情冷淡,並不過分親近。
同顏書語親近的小姐們,多是和顏家有合作的商戶,畢竟她這幾年攤子鋪得太開,在慶州商市攪風弄雨,想分一杯羹的自然上趕著和她打好關係,其他被礙了前路的,對她自然心懷嫉恨。
不過,雖然她在背後主事,但真正名聲大起的還是她父親,她最多得了個天縱英才的稱讚。
世人看事,最喜歡由著自己心意揣度,她明明白白將一切擺在台面上,他們反而不會相信,若是她再三隱藏,他們才要追根究底。
總之,她在慶州城內有名號,因著同裴郁寧的婚約,也有地位,對在座各位小姐而言,她無疑是最出色的那幾位姑娘之一。
當然,她的年紀也是極為出色的,慶州的女孩子雖說嫁人晚,但也晚不過十八歲,她如今算是在座姑娘裡比較招人眼的那一個,甚至外面不少人風傳她未婚夫已在西北戰死,是個嫁不出去的剋夫命。
在這點上,顏書語得說,他們大錯特錯,她倒是想不嫁出去,但也得裴郁寧願意。
他想把她重新娶回家的心思,她看得清清楚楚,嫁不出去這件事,最不高興的只會是她那位遠在西北拼命的未婚夫。
因著年紀大,所以姑娘們多稱她一聲姊姊,這不,最近急著和顏家做藥材生意的周家小姐看她的眼神就很是熱情,「顏姊姊,妳許久都不出來了,咱們姊妹幾次邀請都沒請到人,可實在是失望得很。」
「就是就是,上次詩會和賞花會姊姊就沒來,大家一提起姊姊,就說是在家裡給顏伯父幫忙,要我說,姊姊該趁著這段時間好好玩玩,等以後嫁人了且有得忙呢。」有性子活潑的小姐笑著搭話,眉目活潑俏麗,十五六歲年紀,看起來很是可愛。
「妳們玩妳們的,我年紀大了,這些小姑娘的花樣我就不去湊趣了。」顏書語飲了兩口茶,笑著搖頭,「家裡事情多,我也就給父親幫些小忙。」
她說的是實話,以她的年紀,和這些只想著賞花作詩,少女懷春欣賞俊俏公子的小姑娘們真玩不到一塊兒,不過,看小姑娘們的表情,就知道她們覺得她是在推辭謙虛。
對顏書語而言,要做的事情太多,她真空不出時間做這些閒事,就算真有空,也是和黎先生及弟弟在一起,那位先生喜好書法、撫琴與下棋,琴藝一般,但棋藝高超,讓她獲益不少。
不過,就是性子怪異嘴巴毒辣,有時候說起話來噎人得很。
比如每次一提起裴郁寧,他就要撇嘴翻白眼,「妳一個滿腦子全是生意的商家女,嫁什麼武將啊?要嘛妳把他吃得骨頭都不剩,要嘛他掏光妳的錢袋子,你們倆日後成親肯定是冤家。」
「再說了,望京那個破地方一群蠢貨,妳權勢不及他們,就只能受著蠢貨們的氣,就這生活,妳下半輩子過個什麼勁兒?我看還不如出家做尼姑清淨!」
不得不說,黎先生真知灼見,她上輩子的日子差不多就是那個樣子,還真是不如出家做尼姑清淨。
「顏姊姊,妳可總算來了。」容貌明媚的朱五小姐一進來就看到了她,上前熱情打招呼,「妳可是難得的貴客,我還真怕妳最近又忙得沒空來呢。」
「妳遞了帖子過來,我怎麼都要來一次的。」顏書語笑著同人見禮,態度一如既往。
朱五小姐同坐在附近的姑娘們打過招呼之後,就握著她的手去了人少一些的偏廳裡,神情比剛才更為親近。
「姊姊見諒,家裡多了兩位高小姐,因著長輩的交代,我得先照應著她們,這才來晚了些。」朱五小姐懷著歉意解釋,神色之中有兩分為難,「這兩位小姐因著身分,不願同咱們在一處,我只能給她們安排在碧水軒,說起來也是有些為難。」
顏書語聽完,只笑著安撫,「不礙事,這情況我都知道,妳不必放在心上。」
「還是姊姊明理。」朱五小姐年紀比她小一歲,但性子很是爽利,「今日姊姊受了委屈,是我招待不周,過些日子我肯定是要給姊姊補上的。」
「妳和我不必如此客氣。」顏書語拍了拍小姑娘的手,「等妳出嫁了,我給妳添妝。」
「那我在這裡先謝過姊姊了。」提起出嫁,朱五小姐面上緋紅,不過想起家裡那兩位麻煩的高小姐,到底眉間還是多了一分愁意,「今晚的賞月宴,希望別出問題吧,這邊還望姊姊替我多擔待一些。」
「放心,我會幫妳。」顏書語出言應下,不管怎麼說,她現在和朱家還沒有分歧,一如既往就好。
「姊姊最心善了。」朱五小姐感嘆,「不過,咱們商家始終是商家,同官家是比不了的。」
聽著這句略含惆悵的感嘆,顏書語眼神微動,朱家,怕是另有想法。
既非同路人,分道揚鑣也只是早晚。
或許,她是時候多接觸一下北地大商了,和他們合作,雖然不如南地這些人順手,但總歸有幾分香火情,走動起來也不難。
朱五小姐並不知道她一句感嘆,就讓顏書語起了和朱家生分的心思,說笑兩句過後,就離開去了碧水軒招待以兩位高小姐為首的官家小姐們,而顏書語,作為朱家親近的客人,擔了半個主人之責,招待了晴雨軒裡的商家小姐們。
戌時一刻,賞月宴行到**,夜色中煙花盛放,晴雨軒同碧水軒的小姐們全都盡數在永玉園燈火通明的大花園裡享用夜宴。
席間,除了女客,還有今日朱家公子們邀請的男客,多為慶州城裡的俊秀公子們,女孩子們言笑晏晏,男客那邊也觥籌交錯,很是熱鬧。
顏書語在宴席上見到了兩位高家小姐,那兩人容貌都還算清秀可人,不過眼神卻不太和善,看人時總帶著兩分高高在上,雖說並不太明顯,但稍微敏感一些的人就能察覺。
受延昭帝影響,這時的商家與官家,確實差距不小,也難怪那些人知道她和神威侯府的世子定親之後,看顏家時慎重了兩分。
權與勢,真真是好東西。
顏書語和兩位高家小姐打了個照面,交換了一次眼神,簡單點頭見禮之後就專心賞月,不防那兩人看她似是有些惡意。
最初還不曾有,向身邊朱五小姐詢問了她的身分之後,眼神比之剛才銳利許多。
也不知道是哪裡礙了那兩人的眼,時不時就要甩過來兩個眼刀,不過高家和高皇后她都不放在眼裡,他們敢對她動手,她就敢讓他們跌個大跟頭。
陳昑得守好他的錢袋子,裴郁寧,也得像他說的那樣,說到做到守好她,如此,她心裡才會痛快。
高家,最好別來惹她。
賞月宴後半,男客女客們之間的交流慢慢多起來,熟識且沾親帶故的早就湊在一起說話,生疏的看對眼的則不遠不近的聊天,顏書語安靜坐在一旁,倒沒人打擾。
其實,她在慶州的行情也還不錯,雖說她已經定親,但總有些自命風流倜儻的公子哥,覺得自己可以撩動一顆少女芳心讓人為他悔婚,所以前兩年裡她很是遇到了不少「意外」與「英雄救美。」
但當那些「意外」與「英雄救美」全都不奏效,且被裴大帶人輪番定時修理之後,湊上來的人就少了些,尤其是去年,吳國公世子督辦西北運糧的差事,從荊州帶著人轉道慶州,大張旗鼓的去了顏家見世交好友的未婚妻之後,識趣的人就更不會往上湊了。
當時,鄭明傑那個憨厚老實人,可是讓顏書語很是驚訝了一番。
「容之在西北,沒空回來看妳,身為他的至交好友,我轉道來看看妳,去西北見他也好說上兩句妳安好。」慶州知府宴客的廳堂中,鄭明傑笑得很是誠懇,「結果,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沒想到慶州民風如此開放,若是容之在這裡,恐怕少不得要動幾次手。」
「他那個性子,在西北又待了這麼幾年,我看回來之後是要無法無天了。」鄭明傑笑著感嘆,「我離京之前,陛下還罵他性子桀驁呢,說是總在西北惹事,不過,也多虧了他在西北用心,讓陛下少了不少煩惱。」
顏書語能說什麼?看著努力打腫臉充胖子為裴郁寧護著她的故人,她除了笑就只是笑了。
走之前,他難得透了些底,「這幾年西北可能有大動作,依陛下的意思,我看他快要回來了。」
「妳相信他,他一定會回來娶妳的。」鄭明傑說得斬釘截鐵,似乎生怕她等不了太長時間取消婚約嫁人。
顏書語笑著應下,將人送走,「世子安心,我會等他的。」
當然,這個等,是等他平安,並非等他回來娶他。
說到底,她是真沒心情再嫁給他的。
鄭明傑走得安心,慶州城裡,顏書語也待得舒心,有了鄭明傑在慶州知府宴會上那些話,不會再有人不識趣的來打擾她,所以才能讓她落得清淨。
賞月宴快落幕之時,顏書語和朱五小姐打了招呼提前退席離開。
朱五小姐也看出了那兩位高小姐的心思,安撫的說了幾句歉意的話後就讓家僕送了她出門。
朱家的賞月宴上,她是真不想出事,等那兩位高小姐抽開身,誰知道會鬧什麼⼳蛾子?把人分開才是穩妥之策。
至於今日之後她們會不會找茬,只要不在他們朱家,那一切就都好說。
顏書語離席是覺得無趣,同時也是不想和兩個小姑娘磨嘴皮子,有那功夫,她回家想想怎麼對付高家多好,何必浪費本就不多的時間。
年底之前,她或許需要去望京走一趟?
坐在慢慢行駛的馬車裡,顏書語喝著春月泡的解酒茶,閉著眼思考。
雖說朱家宴待女客用的是果酒,並不會醉人,但她天生不勝酒力,也就不勉強了。
「姑娘,外面好熱鬧呢。」春月撩起簾幕,看向外面街道上的盛景。
中秋節前後的慶州,白天與夜晚到處弦歌不絕,人聲鼎沸,一派熱鬧歡樂的景象,在顏書語記憶中,也就只有望京可堪比了。
路上外出賞燈賞月遊玩的人不少,馬車走得很慢,顏書語聽著外面的吵鬧喧囂,突然來了興致,「咱們下車走一段吧,反正這會兒人多,坐馬車還不如走路來得快。」
春月秋玲兩個再贊同不過,畢竟是年輕女孩子,喜歡熱鬧多一些。
下了馬車之後,裴大帶著兩個護衛跟在三人身後,街道兩邊的歌榭樓台與酒樓上,飲酒賞月看花燈的人極多,可謂是熱鬧非凡。
街市上,玩月賞景的遊人絡繹不絕,不遠處的河道中,還飄著不少賞月的遊船與花船,更是惹得不少人嬉笑探看。
喜慶歡樂的氣氛中,眾人隨著人流慢慢往前走,顏書語一人給了點銀子,讓兩個丫頭去買花燈買些吃的,剛才在宴席上,她沒動多少,朱家的食物雖精細,卻不合胃口,她也沒心情吃太多。
「那姑娘好好待在這裡,千萬要等著我們。」酒樓門口,春月不放心的叮囑了幾次,旁邊秋玲連連點頭,也是同樣意思。
「放心,這邊人這麼多,不會有事的,更何況還有裴大跟著我。」她指指身邊的人,「倒是妳們,別和護衛失散了,畢竟這會兒人有些多。」
兩個丫頭應聲之後就分別和護衛去了其他地方,顏書語和裴大站在酒樓前,等著人回來。
銀輝月夜,遊人如織。
顏書語百無聊賴的看著夜色與燈火,不防眼前突然一盞花燈擋了視線。
栩栩如生的兔子燈,吉祥喜慶又可愛,更重要的是,兔子的一雙眼睛,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兩顆紅寶石。
看著眼前這盞熟悉的兔子燈,顏書語心間狂跳。
身後有熟悉的氣息,她僵硬著身體,聽到闊別許久的他的聲音。
「長寧,我回來了。」
(PS:京觀——古代戰爭勝利者為顯示戰功,收集敵人的屍首,封土而成的高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