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書語幼弟住的院子名為歸德,這孩子生得早,從小身體不好,據說為了保佑他平安長大,父親找了高人批字,定下了這個名字。
春日暖陽新光,院子裡花木扶疏,廊簷下小廝與丫頭們或站或站,竊竊私語,完全沒有一點規矩。
若是其他處也就罷了,一個幾歲的孩子身邊跟著照顧服侍的都是這種人,如何讓一個母親放心?
顏書語眼神冷了冷,站在廊簷下看著那些慢騰騰過來問安的下人。
作為近身服侍的人,秋玲熟知姑娘的脾氣,最不樂見下人慢待主子,不知分寸,雖然近些日子姑娘性子軟了些,但根底在那裡,再變也變不到哪兒去。
果然,現在姑娘雖然臉上帶笑,但心情已然不豫。
無視身邊那些規矩稀鬆的下人們,秋玲回聲稟報:「姑娘,小少爺喝了藥剛睡下,太太正在照顧小少爺。」
顏書語點點頭,「我們去看看。」
幼弟住的房間如顏書語所料,簡單清爽潔淨,無太多累贅裝飾,畢竟孩子年紀小,為安全考慮,不宜擺放太多飾物。
越過紅木鏤空山水屏風,顏書語同女子看過來的視線對上。
人的記憶是一件很神奇的東西,以為早已忘懷的記憶,某一刻間觸踫到那個點,就能打開記憶的箱子,看到過去。
顏書語的繼母周氏,在她的記憶中正是那樣。
鵝蛋臉,柳葉眉,杏眼,櫻桃嘴,皮膚白皙,眼神柔弱,雖說容貌不錯,但眼神與氣勢太過怯懦,難怪家裡亂成這樣。
記憶中她比現在要俐落一些,眉眼間也沒有現在這種疲憊與倦怠,看到她有些僵硬尷尬的起身,「姑娘回來了。」
「母親安好。」顏書語低眉行禮,禮畢,恰好看到繼母不知該不該收回去的手。
大概是太不自在,周氏沒話找話的試圖緩和氣氛,「姑娘回來的事早有人通知,但、但近些日子煥兒風寒一直不退,我、我——」說著說著,眼淚嘩的落下,「姑娘別怪煥兒,是我這個母親的不是。」
顏書語心裡嘆氣,周氏就是這麼個脾氣,不知情的外人若是見了,恐怕會覺得她在給人上眼藥,可是她確實怯弱不頂事,任何人都能做她的主。
看著周氏那哭得滿臉眼淚的委屈模樣,顏書語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繼母,而是一個委屈嬌弱的小姑娘。
好吧,在現在的她眼裡,周氏確實是比她小的小姑娘,一不順心就要哭,只等著人來做主,替她解決問題。
這種性子,難怪顏景煥去望京見她時,是那麼一副性子。
「母親先別哭。」顏書語示意秋玲上前照顧人,「您照顧弟弟這麼些日子,肯定勞累不安,難得我回來,我在這裡看著弟弟,您去吃些東西歇上一會兒,等精神好些了再來看弟弟不遲。」
被秋玲服侍著擦了眼淚,周氏還有些抽噎,「妳、妳要照顧煥兒?」
顏書語溫和一笑,「我是長姊,本就該照顧幼弟。母親還是先去歇歇吧,熬了這麼久,眼睛都紅了。」
「母親吃過東西後,記得先敷了眼睛再睡,否則睡醒要腫的。」這是交代秋玲。
「奴婢知道了。」秋玲溫聲領命,扶著神態還有些小心翼翼的周氏去了隔壁廂房,以周氏的性子,也不會願意離開太遠太久。
旁邊靜立許久的奶媽媽總算找到機會上前,低眉順眼小聲解釋:「請姑娘別見怪,太太從小就是柔弱的性子。」頓了頓,還是多加了一句,「家裡夫人管得嚴,太太從小聽夫人的話,難免有些不知世事。」
顏書語看著面前精明沉穩的中年婦人,模樣有些熟悉,但記不太起來。「你是?」
「奴婢是太太的陪房,夫家姓齊,您叫奴婢齊婆子就是了。」齊婆子笑笑,很是知情識趣的模樣。
「太太為人我知道一些。」顏書語笑了一笑,「妳不必太過緊張,我今日過來是為了看看弟弟,煥兒的情況妳知道的說來聽聽。」
齊婆子心下安定,太太的性子她從小看著長大,再清楚不過,老爺外出做生意,這家裡也沒有個能頂事拿主意的人,她其實心裡也慌。
七姑娘雖然從小跟在老太太身邊,同家裡不親近,但到底是在暢園長大的,模樣好,性情也穩,看起來就能做家裡的主心骨,齊婆子像終於見到了家長,把小少爺的情況從頭到尾一番細說。
安坐在床前軟凳上,顏書語越聽眉頭越緊,風寒一月有餘還未好,這已經不是小病了,尤其是病情反反復復,小孩子身體柔弱更受不住。
這讓她想起顏景煥去望京看她時提到的那兩句話,小時候大病一場,所以才有時候反應不如常人。
當時傅老跟在身邊,也提了一句,小孩子燒得太厲害的話,確實容易傷到根基。
所以後來禎兒在宜郡外祖家生病時,她才會擔憂得徹夜難眠,讓傅老緊趕慢趕一路過去,在醫術上,她比任何人都信任那位老人,自然也只放心將兒子交託給他。
床上,年幼的孩子臉紅發熱,明顯睡不安穩,說是服了藥,但緊皺的眉頭和偶爾逸出的呻吟說明他其實很難受。
顏景煥,這是她沒相處多少時間的弟弟,未嫁時雖只見過幾次,但她記得這是一個很懂事可愛的孩子,成年後雖然有些木訥,但心軟善良,性情不錯。
擦掉他額頭的汗水,顏書語輕聲開口:「家裡請的是哪位大夫?」
「是榮和堂的楊大夫。」齊婆子道:「來了好幾次,小少爺雖然好了些,但到底還不太妥當,太太也是心慌,才沒顧得上姑娘回家的事。」
顏書語從小到大很少生病,少女時期最嚴重的也就是那次跌下假山,但去了望京後,自從生了孩子在雪地裡跪了那一天,她從此就再也和健康無緣。
為著她的身體,傅老那時候總是憂心忡忡,她能拖到最後辦下那些事情,也是他老人家費盡心血給掙回來的。
她太清楚生病是什麼感覺了。
「小孩子體弱,不比大人,用藥上顧忌頗多,雖則楊大夫醫術不錯,到底還是再尋個人看看才能安心。」顏書語看向齊婆子,「去我的院子找春月來,我有事交代她辦。」
但凡為小少爺好的事情,齊婆子不會說半個不字,為著小少爺的身體,太太和她不是沒想過找其他大夫,但找來的人同楊大夫開的方子都一樣,她們不懂醫理,也只能任由小少爺一天天吃藥,焦心裂肺的等著人好轉。
安靜的房間裡,原本皺眉睡著的孩子突然哭出聲來,顏書語趕忙將人抱進懷裡輕柔安撫,看著幼弟通紅的臉蛋和急促的呼吸,她眼睛發澀,眨去淚意之後,將人慢慢哄睡過去。
屏風外,春月已等了許久,顏書語喝了口熱茶壓下喉間乾啞,低聲開口:「煥兒的風寒一月未癒,我有些擔心,我記得妳家裡有個哥哥在外面做事,待會兒拿上五十兩銀子,讓他去隔壁縣城請一位擅長小兒疾病的錢大夫,務必抓緊時間。」
「我聽九妹妹提過,家裡弟弟病重時,請的就是這位大夫,聽說醫術極好。」顏書語抬頭,「人命關天,盡快將人請來,錢財是其次,救命要緊。」
五十兩是普通人家幾年的嚼用,拿來請大夫,無論在哪裡,都是一筆不小的診金。
春月一向分得清輕重緩急,點頭應下,「姑娘放心,我哥哥雖不才,這點事還是能為姑娘辦好的,肯定早些將人請來。」
「妳去忙吧,我去照看弟弟。」顏書語笑笑,看人出門,才起身回了床榻前。
大概是心有所感,她此時身體沉重,早已沒了之前的輕鬆,就像是又回到了費心勞力的那些年。
果然,傅老有句話說得再對不過,身病易治,心病難醫,做大夫的,最怕遇見心病纏身的人,尤其是她這種自討苦吃的人。
顏書語笑笑搖頭,她不是自討苦吃,只是站在神威侯府裡,她就必須是裴郁寧的妻子,裴家的主母,禎兒和玉兒的母親。
那個家裡,容不得她鬆懈,她立不起來,家哪還是家?
「煥兒,我是姊姊。」摸著孩子發熱的額頭,她低聲道:「母親、父親還有姊姊都在等你,你得好好的。」
幼小的孩子沉睡著,什麼都不知道,顏書語看著這小小的孩子,眼神柔軟。
禎兒和玉兒小時候也是這麼乖巧可愛,可惜自從送去外祖家,就慢慢同自己生疏。
一切,都是裴郁寧的錯。
今生神威侯府裡的那些風霜刀劍,再不會加諸她身,她要離望京遠遠的,平安喜樂的活下去。
這才是她現在存在於這裡的意義。
顏書語近日一直在歸德院照顧弟弟,一方面是她回來得急,家裡她那個院子還未收拾好,一方面是幼弟一直生病,她想就近照顧,畢竟,繼母在某些事情上實在是有心無力。
這個家裡許是因為男主人常年不在家,主母管束不力的原因,規矩有些鬆散,下人們做事很不盡心,顏書語將一切看在眼裡,卻沒打算動手,她剛回來,情況還不清楚,等摸清了一切,再做打算不遲。
顏景煥今年六歲,濃眉大眼,圓臉上還有著明顯的嬰兒肥,原本應該活潑可愛的男孩子,因為長時間生病的關係,瘦了許多,臉色也極差,著實讓人心疼。
對於多出來的這個長姊,小孩子格外有興趣,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總是圍著顏書語轉來轉去。
小孩子生病最怕吃藥,無論是禎兒還是玉兒,從小生病吃藥都是苦差事,就連傅老都受不住鬧騰,最怕餵藥這項差事。
對於顏書語來說,一時的哭鬧不會讓她心軟,只會更加徹底堅決的給孩子餵藥。
見識到周氏與齊婆子是如何哄小少爺吃藥之後,顏書語就此接手了這項工作,灌藥餵藥格外俐落,顏景煥哭鬧了一次見完全沒用,接下來每次喝藥,就算苦著一張臉格外不情願,到底乖乖的喝了下去。
每當這時候,顏書語都會露出笑容,餵上兩顆蜜餞,還要認認真真的誇一句:「做得很好。」
她從前一直是用強權餵兩個孩子吃藥,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直到那次裴郁寧恰巧在家,禎兒又鬧著不想吃藥,裴郁寧只是靜靜看兒子一眼,沒說什麼,禎兒就老老實實乖乖巧巧的喝完了一碗苦藥,完了,還炫耀似的亮亮碗底,證明自己把藥喝光了。
一直安靜站在旁邊的顏書語,那一刻,心突然被狠狠的撞了一下。
大概,從那時候開始,她隱隱約約的察覺了,在那個家裡,她和他們之間有著一層無法突破的隔膜。
裴郁寧送走了她的孩子,說是為他們好,她就算不願就算心痛,也還是同意了,忍了下來。
但分離終歸是分離,那兩個孩子就這樣一天天的同她疏遠,直到她身為母親的那顆心慢慢布滿裂痕。
她其實不太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從小沒有母親的她,一直渴望獲得真正的母愛,李媽媽雖然從小照顧她到大,她也敬愛信任她,但在她心裡始終明白一件事,那和真正的母愛是有區別的。
至少,她不會毫無顧忌的責罵她教訓她,也沒辦法在她受到委屈時不顧忌任何人的眼光站到她面前。
孤單的少年時期,她心裡幻想過無數次母親的模樣,等她真正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時,她將渴望過的幻想過的,盡數給了他們,卻發現他們似乎並不太想要。
無論是她的愛還是期望,抑或是鞭策督促,都總顯得有些多餘。
在他們那裡,她應該是一個失敗的母親。
「姊姊,妳怎麼了?」喝完藥不太想睡的顏景煥滿眼好奇的盯著她,手裡抓著草編蚱蜢不放,那是白天他無聊時顏書語一時興起編來哄他玩的。
「我想起了一個小哥哥。」摸摸懷中孩子的頭,顏書語笑道。
「小哥哥?我認識嗎?」顏景煥有些興奮,身邊同齡孩子太少,他玩伴不多,一個人寂寞得很。
「煥兒不認識,小哥哥也不在這裡。」顏書語擦掉他臉上的汗水,微微一笑,「等煥兒養好身體,姊姊帶你去賞燈。」
烏安縣每年春天都會吸引很多外來遊人,一部分是做生意,一部分是送孩子入文懿書院就學,在春季景色最美之時,晚上縣中那條永安街會舉辦為期一月的賞燈節。
烏安江水流水潺潺,龍都山上春花爛漫,水面上各色花瓣飄過,空氣裡花香襲人,配著街道上的各色花燈,在春夜裡著實是一番美景。
「我一定努力早點好起來,姊姊帶我去賞燈!」小孩子笑容燦爛,眼睛亮亮,難得有了些精神。
「只要你能做到,姊姊說話算話。」摸了摸他還發熱的額頭,顏書語認真的許下承諾。「好了,現在已經很晚了,要早點睡身體才能早些好。」
雖然有些不情願,顏景煥到底被哄著閉上了眼睛,慢慢安睡過去。
兩天後,春月的哥哥將錢大夫從隔壁縣請來時,包括顏書語在內的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如同齊婆子所說的那樣,楊大夫開的藥雖然有效果,但煥兒的病情確實反反復復不見徹底痊癒,在眾人憂心中,楊大夫第二次換了藥方,神情也不如以往自信。
所以,錢大夫出現在歸德院時,顏書語同周氏一樣,滿眼期待。
細細的把過脈象之後,年過五十的老大夫同顏書語示意,出房寫脈案。
「小少爺是陰寒濕邪外侵,與肺氣相搏,邪氣鬱於肺竅,才久病纏綿。」認真解釋了病情之後,老大夫話音一轉,「之前喝的湯藥雖有效,但過於寒涼,寒涼傷陽,導致正虛無力祛邪,同時邪氣內伏,自表入裡,加重虛寒重症,這也是為何小少爺久病不癒之故。」
同行之間不言對錯,但該解釋的必須解釋清楚,錢大夫說清楚情況之後,顏書語也徹底明白了,微施一禮道:「舍弟年幼體弱,還望錢大夫費心,若是可以,希望您能多留幾日。」
「醫者父母心,這個我懂。」老大夫溫和一笑,很是慈祥可靠。
再三謝過人之後,顏書語趕緊著人安排待客事宜,無論怎麼說,錢大夫年紀一大把,不辭辛苦跑來烏安縣出診,他們都要領情。
換了新的藥方之後,不過兩天,顏景煥眼見著好了許多,至少夜裡睡覺時不再驚夢,白天的食慾和精神也好了不少。
七日之後,人已經能下床,錢大夫留下一張療養方子,配合著安排好近期飲食,一家人熱情恭敬的酬以重禮,將人送回了隔壁縣。
或許是上輩子傅老一直在她身邊照顧的關係,顏書語對大夫格外親近恭敬,雖則在傅老口中她沒什麼學醫天賦,但至少是個懂得配合的好病人,同時也是個出手大方的東家。
這一世的她,毫無疑問,這項優點被完完全全的繼承了下來。
將錢大夫留下的脈案與藥方送去給楊大夫,顏書語在弟弟的催促下開始準備出門賞燈之事,雖說楊大夫沒將人治好,但醫海無涯,只望下次他再遇到同類病情時能彌補遺憾。
這是傅老教她的道理,錢大夫走前顏書語得了他同意,才將脈案送去,也算是行善積攢功德了。
當然,這是傅老的說法,顏書語不過是習慣使然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