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冷日,漫天雪花徐徐而落,柳絮一般到處飛舞。
顏書語站在廊簷下,眉間隱有愁緒。
「夫人,有將軍在,您不必太擔心的。」旁邊裴大低聲勸了一句。
「我不擔心他們的安危,但是他們才十二歲……」顏書語停頓了下,沒繼續說下去。
想起這次將軍帶著兩位小公子出門的目的,裴大無奈一笑,沒繼續勸下去,和一個心繫孩子的母親談理智和清醒,太不切實際,更何況他很清楚夫人有多愛那兩個孩子。
若非擔心夫人,將軍也不會跟著兩位公子一起出門,畢竟在他看來,到底只是小打小鬧,當年他十一歲就敢做的事情,如今兩位從小經受嚴師教導與嚴父指點的小公子,應該只會做得更好。
他去,純粹是為了讓夫人安心。
果然,有將軍陪在身邊,夫人遠不如之前聽到消息時那麼擔憂。
她心裡,總歸是最信任他的。
顏書語看著悄然飄落的雪花與昏沉沉的天色,輕嘆一口氣,不是說今天回來嗎?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怎麼還不見人影?
就在她心中焦急的時候,外面傳來了喧嘩聲響,急促的馬蹄聲她在這裡聽得格外清晰,於是她清楚了,她等的人終於回來了。
顧不上披大氅,她出了院門就朝外面走去,吉安城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不方便的地方多些,若是在家,傳信的人此刻只怕早已送來消息。
等她人到了大門口時,果然,裴郁寧帶著兩個孩子剛整裝下馬,身上奔波勞累之意明顯可見。
「祺安,祺堯!」她忍不住出聲叫了兩個孩子。
「娘!」作為雙生子中的老大,裴祺安還是那副熱情爽朗的活力少年模樣,雖然偶爾有些魯莽,但到底繼承了裴郁寧身上冷靜細膩的部分,讓顏書語很是安心。
她和裴郁寧都不是活潑熱烈的性情,能有個性子如此爽朗的兒子,說實話,實在很出人意表。
「娘。」旁邊裴祺堯不同於哥哥的熱情爽朗,性情有些沉靜與含蓄,但仍舊是個可靠易相處的孩子,比起偶爾魯莽闖禍的哥哥,他更加懂事一些。
在養育兩個孩子時,或許是擔憂自己重複過去的錯誤,很多時候她都有些束手束腳,她已經察覺自己從前對待兩個孩子的方式有問題,一味的縱容寵溺與給予並不是最好的方式,受這些過去的影響,她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子,尤其是孩子越大,懂的越來越多之後,她這種拘謹就更明顯。
不過,那個時候將她從拘謹慌亂中拯救出來的,正是兩個兒子。
祺安熱情爽朗,性情直來直往,從不拘著自己,和兒子在一處,她不用擔心自己做得不好做得不合適,因為他總是樂於給她回應,無形中給了她支持與引導。
祺堯雖然性子安靜沉默,但是聽話又乖巧,且從小就很依賴她,那種信任與依賴讓她心安不少,慢慢的從那種患得患失的情緒中走出來,真真正正成為一個合格的母親。
她給了他們生命,他們也給了她圓滿,這才是一直以來她期待的家與家人。
裴祺安作為家裡性情最活潑的那個,見到母親就直接黏了過去,嘰嘰喳喳的開始說起一路上的見聞,作為弟弟的裴祺堯雖然沉默,但在母親面前卻很聽話乖巧,時不時也會補上兩句,三個人看上去格外其樂融融。
不過,這幅太過美好的場景在某人眼裡就不太舒心了,裴郁寧見她心神始終放在兩個孩子身上,到現在也沒看他一眼,忍不住以拳抵唇咳了一聲。
聽到這點兒動靜,附近圍在門口的家將與隨從們瞬間看天看地看雪花,就是不去看門神一般站在台階下的男人。
這時候的大將軍/侯爺,離遠些最好。
顏書語終於從喜悅中回神,看到了站在台階下的男人,她太熟悉的他的神情,很快從那雙烏黑幽深的眼睛裡看到了哀怨與委屈。
好吧,她是有些忽略他了。
她心裡無奈,牽著兩個孩子的手,裝作無意般給了他一個笑容,於是,得了回應的人終於肯紆尊降貴的走過來,同他們站在一起。
一家人,這才完整。
府裡因為男主人和兩位小公子的回歸熱鬧了不少,顏書語為今日這場家宴悉心安排了許久,於是所有人都滿意的不得了。
飯後,一家人聚在暖閣裡聊天,聲音最大笑容最燦爛的莫過於裴祺安。
作為家裡常年活躍氣氛的主力,這次他也不甘落後的給母親講述一路上的見聞,神情眉飛色舞,「娘,妳不知道,那群山賊簡直太蠢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麼蠢的山賊,他們設下陷阱之後居然不知道打埋伏,也沒安排探子偵察情報,那個戰術糟糕的……」
他嘖嘖有聲,一臉不堪回首。
旁邊裴祺堯看著哥哥這會兒在母親面前顯擺獻寶的蠢模樣,慢悠悠的補了一句,「就算他們那麼蠢,你還是中計了。」
「你懂什麼!我那是誘敵深入!」裴祺安臉有些紅,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氣的,總之,弟弟這一句話讓他在母親面前漏了老底,實在有失顏面。
裴祺堯慢條斯理的抿了一口茶,模樣同對面的父親極為相似,看著哥哥不服氣的表情,他嘴角多了點笑意,「失敗的誘餌,如果不是父親出手幫了一把,大概你就要在賊窩的馬棚裡誘敵了。」
這句話激得裴祺安有了暴脾氣,上前就和弟弟空手過了兩招,看著面前兩個格外有活力的兒子,顏書語笑個不停。
說實話,只要他們能平安回來,她就足夠滿意了,至於此次出門剿滅山賊的過程中是犯蠢還是聰慧,都只是額外的樂趣。
「好了。」裴郁寧出聲制止兩個兒子的打鬧,神色威嚴,「你們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有什麼話明天再說,你們母親也累了。」
兩個孩子看看威嚴不容反抗的父親,再看看溫柔淺笑的母親,無奈之下,只得乖巧離開。
好吧,這個家裡父親的權威不容挑釁,雖說父親更聽母親的話,母親也寵溺他們,但如果妄想用母親逼父親讓步,結果只會很淒慘,他們已經用童年的無數淒慘血淚證實了這一鐵律。
一路溜溜躂躂回了自己院子,裴祺安小聲跟弟弟抱怨:「爹就是想自己霸著娘,所以才總是把我們踢開。」
裴祺堯看著自己大半時間總在犯蠢的哥哥,隨手推開他的大腦袋,「你又不是現在才知道,對你來說,腦子是個好東西,記得多用用。」
「裴祺堯!」裴祺安恨恨地叫了弟弟一聲,「你就是這麼尊敬兄長的?」
裴祺堯朝著自己房間而去,「我尊敬的是腦袋裡裝著腦子的兄長,不是頭腦空空犯蠢的你。」
裴祺安氣怒,到底沒忍住,上前給了弟弟後腦勺一記,「臭小子,沒大沒小,看我明天怎麼收拾你!」
「比起收拾我,有本事你去收拾父親。」裴祺堯習慣了自己哥哥說不過就動手的習慣,不過對家裡人他不捨得下重手,敲那一下也就撓個癢癢。
從小時候開始,他這個哥哥就力氣極大,不小心傷到過他和母親之後,在他們面前就收斂得厲害,剛才看似氣勢洶洶的給了他一下,只怕現在心裡又開始擔心嘀咕自己力氣是不是不小心用大了。
有這麼個麻煩的雙生哥哥,他跟在後面收拾爛攤子也是心累。
「和父親動手?」裴祺安苦了臉,神情哀怨,「你以為我沒試過?」
「看來你又一次更加清楚的認清了現實。」裴祺堯點點頭,似是看到了自己哥哥被父親收拾得可憐兮兮的模樣。
「不怪我,誰讓他總是那麼霸道!」裴祺安氣哼哼的抱怨了一句,神情鬱悶。
「父親不是說了?有本事你也可以早些娶個女孩子回來,這樣就不用和他爭娘了。」裴祺堯語氣涼涼的潑冷水。
裴祺安抓著頭髮的手停下來,無語凝噎。
他現在才十二歲,再怎麼著急也不可能這麼早娶個媳婦兒回來啊,想起那時候父親振振有辭的模樣,他撇撇嘴,唉聲嘆氣的跟在弟弟後面進了房間。
「我和你們母親,不可能陪你們一輩子,你們以後會娶別的女人回來,和她們過一生,所以我最看重你們母親有什麼錯?」
「既然你們以後會有其他更重要的女人,會把其他女人放在心裡疼惜,我自然要更看重你們母親一些,這樣才公平。」
「對你們,我的讓步已足夠多,所以,別得寸進尺,明白?」
那時候,坐在書房裡的父親模樣看起來格外冷酷,在兩個孩子的心裡留下了不少陰影,裴祺安尤甚,很長一段時間都轉不過彎來。
還是腦子比他好用的弟弟一句話點醒了他,「蠢貨,父親當然最看重母親,這沒什麼不好,不過你要明白,他心裡除了母親之外,最看重的就是我們,你有時間胡思亂想,還不如好好上進,讓父親少操些心。」
大概每個人的少年時期,都會有這樣的糾結,自己可能不是父母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因為發現了這個事實,或許很長時間都會沉浸在消極與哀怨中。
但,不是第一位,不意味著他在父親心中沒有地位,除了母親,他和弟弟是最重要的。
這個認知終於讓消沉已久的人重新振作起來,撥雲見日般,他再度恢復了熱情與爽朗。
其實,仔細想想的話,父親最看重母親,這很好,他和弟弟未來也會有自己的家和孩子,而母親只有父親,父親也只有母親,期望他們將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確實有些自私了。
所以,他勉強可以原諒父親自他從小到大多年不改的霸道啦,不過,心裡還是很憋屈就是了。
距離未來成家之前,他覺得還是可以和父親爭一爭在母親心裡的位置,畢竟,他還沒長大,有權利任性嘛。
懷抱著這個想法,裴祺安得意洋洋的哼著小曲兒,再度調適好了自己,裴祺堯看著自己一會兒聰明一會兒蠢的哥哥,搖頭失笑,心這麼寬,有時候也挺好的。
* * * * *
兩個孩子離開之後,暖閣裡只剩他們兩人。
外面雪越下越大,能聽到雪花簌簌而落的聲音,顏書語靠在軟榻扶手上,由著裴郁寧把玩她手指。
說實話,她剛才確實有些累,畢竟白日裡忙了一天,不過看著兩個孩子,她喜悅多過疲累,倒是裴郁寧,一如既往的敏銳,很快就發現她的不適。
他手指和她的勾勾纏纏,突然低頭在她身上嗅了嗅,語調奇異,「妳用了新香料?」
顏書語仔細聞了聞,身上確實有一股輕微的香氣,她勾了勾他手指,出言解釋:「早上香坊送來的新品,可能沾上了一些。」
「味道還不錯。」裴郁寧誇了一句,往她身邊貼得更近,呼吸拂上她的頸項與臉頰,聲音低沉,「很香。」
看著他那副迷醉的表情,顏書語眼角抽了抽,說實話,她覺得裴郁寧誇她的可能性要大過香料。
她不是個妄自菲薄的人,但裴郁寧時不時總會讓她覺得自己太天真,尤其是在揣測他心意這件事上。
她不出聲,他也就不再繼續,反而問起了其他,「知道我這次出門花了多少天嗎?」
顏書語不假思索,給出回答,「二十七天。」
「記得很清楚。」他輕笑一聲,卻不是誇讚,「如果不是那兩個臭小子,妳恐怕不會這麼上心吧。」
「我記得我上次出門,妳可是不記得多少天的。」
談起他上次去定州剿匪那件事,顏書語有些心虛,眼珠子轉了轉,有些不自在的動動身子,往旁邊移了移。
看她心虛的那副模樣,裴郁寧氣笑了,直接湊上去在她嘴唇上咬了一口,「我就知道會這樣,妳個小沒良心的。」
比起被親被咬,裴郁寧那句話對顏書語殺傷力更大,她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許久才消化掉他那句打情罵俏的所謂「情話」。
第一次聽到裴郁寧說這種話時,她差不多目瞪口呆了,等後來慢慢習慣了,除了會起些雞皮疙瘩,也還算能忍,不過年紀越大,裴郁寧的「調情」她越受不了,總感覺膩得嚇人,說起來,她也是辛苦。
她這裡暗自感嘆自己辛苦,他那邊又開始作妖,「這次出門,有沒有想我?」
他問得親密,顏書語提了心,眼神同他對上,然後又不自在的避開,斟酌著要怎麼回答。
結果裴郁寧比她來得更爽快,抱著人就親過來,還不忘抱怨兩句,「好了,知道妳沒想我,不過我有多想妳那一份,不勞夫人受累了。」
他的親吻既纏綿又熱烈,顏書語有些無奈,她也沒說不想啊,只是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就自作主張的給她定了罪,早知道幹嘛要問她。
「長寧,我很想妳。」親吻的間隙,他低聲耳語。
顏書語攬著他頸項,輕聲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不喜歡也不擅長說情話,這句話也算是變相的回應了,裴郁寧笑笑,抱著她去了暖閣旁邊的臥房。
燈火被滅,黑暗中,她同他依偎在一起,乖巧的承受著他的熱情。
所謂投桃報李,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她覺得再合適不過。
雲雨初歇時,他撫著她脊背,幫她平緩氣息。
「長寧,有件事我覺得要提醒妳一下。」他湊過來低聲道,模樣嚴肅又鄭重。
顏書語少見他這副做派,一時間也嚴肅起來,認真看他,「你說。」
「最近欒城出了幾件大事,風氣很不好,妳得當心。」他神情嚴肅的叮囑,態度極為慎重。
顏書語先是被他的嚴肅與慎重驚了下,然後再仔細回想近日欒城的消息,發覺完全沒有合乎大事的情況之後,一時間有些疑惑。
「我這邊沒得到消息,怎麼回事?你說來聽聽。」她被裴郁寧的態度勾起了些微不安,生怕有什麼意外大事在她掌控之外,要知道,欒城那裡是他們的家,再慎重都不為過。
裴郁寧將人抱進懷裡壓在身下,低聲在她耳邊說小話,「欒城那邊最近來了不少不安分的女人,攪弄得城裡不少男人家宅不寧,作為有可能被重點盯上的目標,我覺得妳得多看緊我一些。」
顏書語的神情隨著他的話逐漸變化,無論是神色還是身體都有些僵硬。
裴郁寧只做不覺,繼續侃侃而談,「我建議妳最好榨乾我,徹底被榨乾之後,我肯定安全得很,妳也算是守衛好我的貞操了,要知道那些被狩獵的男人們,可是家裡沒看緊才被人勾走的,妳得多看著我一些。」
到底是我看著你,還是你看著我?!
顏書語心裡被裴郁寧的「胡言亂語」堵得憋了一口氣,神情怪異的看他,又氣怒又無奈。
早知道他要胡說八道,她幹嘛要那麼認真!
想起從前吃的教訓,她抬手在他身上撓了一爪子,表達自己的憤懣與不滿。
「我年紀已經大了,你能不能安分點,讓我省點兒心?」這句話,顏書語說得滿是血淚。
裴郁寧不滿,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我年紀比妳更大。」
「在我眼裡,妳最好看。」他還記得多說一句好話安撫她,可惜,顏書語完全不買帳。
對於變老這件事,她從來不怕,人到了年紀順其自然肯定會老去,但是孩子會長大,他們的成長與她的衰老相比,自然是前者更讓她在意。
她看著他們逐漸長大,自己也既滿足又開心,這是為人母的喜悅,她從來都坦然又從容的接受。
時間帶走的不只是容顏,它還饋贈了她無上的珍寶。
但在裴郁寧眼裡,她好像永遠是十八歲的小姑娘,他看她的模樣,總像是有人會來搶她,要她自己說,除了他,也沒人把她看在眼裡了。
她承認,他的看重讓她很安心很感動也很滿足,但他老是搞這麼多戲,她也是很煩躁的好吧。
年紀大了,就不能老實一點?
「你隨便吧,我懶得管你。」她冷言冷語的回了他一句,抱著被子就往裡面滾,如果不是礙於他今天才回來,就剛才那通胡言亂語,她就得把他踢下床。
裴郁寧不滿,黏到她身邊去動手動腳,「我就知道妳心裡沒我。」
黑暗中,顏書語翻了個白眼,懶得搭理他。
對裴郁寧而言,她越冷淡他越來勁,一會兒功夫就把人又吃到了嘴裡,還不忘低聲耳語向她示好,「既然妳偷懶,那我只好自己受累些,給妳榨乾我的機會。」
「你還真是無恥。」顏書語這句話一字一字說得格外艱難。
她算是看透了,裴郁寧只有更無恥,沒有最無恥,她這輩子別想看到他無恥的極限了。
裴郁寧笑笑,低下頭去親她,纏綿繾綣。
「我的,都給妳。」最後,他語氣誠摯的如此說道。
顏書語除了又撓他一爪子,是心累得半分不想搭理他。
什麼投桃報李?不管她給不給,只要裴郁寧想要,都會用盡手段搶過去,過去是,現在是,未來肯定也是。
靜寂雪夜中,顏書語除了再次哀嘆自己遇人不淑蠢得無可救藥之外,再沒其他想法和出路。
她這輩子也就是這個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