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夜色濃稠如墨硯,深沉得化不開。四下皆靜, 整個燕京城都陷入了沉睡中, 只有天上遙不可及的星子在一眨一眨地綻放著些許光明,給寧靜安詳的燕京城增添了一抹亮色。
小嵐端來一碗綠豆湯,放在桌前, 又伸手把燈火撥明亮了一些,輕聲道:“夫人,喝點湯消消暑。”
傅芷璿把帳冊推到一邊, 捧起碗,拿著調羹喝了兩口綠豆粥,然後說:“你去歇下吧,我自己來。”
小嵐扭頭看了一眼沙漏,勸說道:“夫人, 晚上傷眼, 你也別熬夜了,早些睡吧。”
傅芷璿站起來,把不情不願地小嵐推了出去:“無妨,我把最後這幾頁看完就歇息。你留在這裡也沒事做, 不用陪我了, 回去睡覺吧,明日還要早起。”
“嗯,那夫人也別熬到太晚。”小嵐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才慢慢地回了房。
傅芷璿搖搖頭,正欲關門, 忽地一道黑影閃入了她的房裡。
終於來了,她伸手淡定地關上門,轉身就落入了一個火熱的懷抱中。
“那小丫頭也太不識趣了,大晚上的還一直賴在你房裡。”陸棲行不滿的抱怨道,手臂還使勁兒蹭了兩下。
傅芷璿若有所悟,低頭,撩起他的袖子,果然,他的小臂上來有好幾個紅點點,應該是被蚊子叮出來的,再往上,他的臉上也沒能倖免於難,不過比胳膊上好多了,只有兩三個小紅點。
傅芷璿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嗔道:“活該,你在外面等多久了?”
“不久,也就一刻多鐘。”陸棲行輕描淡寫地說道,手忍不住往臉上的紅點處抓了抓。這該死的蚊子,嗡嗡嗡叫個不停就算了,叮了人還癢得很。
“忍著,別撓!”傅芷璿抓住他的手,制止了他的動作,然後把他推到屏風後面,“你在裡面別出來,我去給你打盆水來洗一洗。”
不多時,傅芷璿就回來了,手上除了一盆清水,還拿了一片新摘的蘆薈。
“坐下!”傅芷璿把陸棲行拉到凳子上,然後蹲下身,挽起袖子,素白的手沒入清水中,輕盈靈動,好似一尾靈巧的魚兒,在水中打了個轉,撈起打濕的帕子,擰乾,遞到他面前,“自己擦臉。”
陸棲行的目光落到她白得仿佛能反光的手指上,心念一動,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就著她的手,把帕子重重地按到了臉上。
傅芷璿細膩的手背一碰到他臉上滾燙的肌膚,指尖一顫,一股說不出的戰慄席捲全身,她手指蜷緊,飛快地往回縮。但陸棲行不讓,握緊她的手腕,一下一下用力拂過自己的臉。與其說是在用帕子洗臉,不若是在用她的手背擦臉。
明明只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卻被他弄得旖旎繾綣,令人臉紅心跳,連靜謐的空氣中似乎也染上了緋紅的色彩。四周的氣溫節節攀升,傅芷璿白玉般的耳根不由自主地變成了粉絲,她眼神飄移開,故作兇狠地說:“夠了沒有?”
“不夠,遠遠不夠。”陸棲行用力往下一拉,她的手背就刷地一下滑到了他火熱的唇上。他火熱又飽含笑意的眼睛緊緊注視著她的眼,唇輕輕一含,咬住了她的尾指,頓時一股酸酸麻麻又帶著點輕微刺痛的感覺襲來。
傅芷璿感覺自己的小指像是落入了一汪冒著汩汩熱氣的溫泉中,熱氣從小指暫態沖入她的腦門,炸開,一種心癢難耐的感覺爬上心間,宛如一片輕柔的羽毛輕輕撫過她的心間,令人心悸。
“你自己擦!”她猛地站了起來,趁機把自己的手從他的唇瓣中解放出來,然後把手帕往木盆裡一扔,借著收拾桌上東西的樣子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瞧著她粉面含春的側顏,陸棲行一點都不生氣,甚至嘴上還哼起了小曲,彎腰拿起帕子,胡亂又隨意地在手臂上擦了擦,然後就把帕子搭在了木盆邊緣上,雙手撐在膝上,一眨不眨地盯著傅芷璿。
傅芷璿瞥了他一眼,提醒道:“你的臉還沒擦。”
“擦過了,還是用這世上最柔軟的帕子擦的。”陸棲行意有所指地說道,唇邊的笑就沒消失過。
傅芷璿臉上才消下去的熱度又爬了上來,她嗔了陸棲行一眼,然後把那片蘆薈塞到了他手裡:“擦一擦蚊子叮過的地方。”
陸棲行看著蘆薈上流淌出的透明的、粘粘的汁液,嫌惡地撇撇嘴:“不用,明日就消下去了。”他一個大老爺們怎麼能抹這些娘兮兮的東西。
傅芷璿見了二話不說,從他手裡接過蘆薈,不由分說地按住他的頭,往臉上抹了上去,惡聲惡氣地說:“不要動。”
陸棲行不大情願地垂下了手,冰涼的、滑滑的液體擦過蚊蟲叮咬過的地方,涼爽舒服,那股癢意很快就減輕了不少。
陸棲行不再抗議,頭一歪,靠在傅芷璿的腹部,閉上眼,安靜地讓她塗抹蘆薈汁。
但傅芷璿卻為難了,他臉上只咬了兩三個點,她已經翻來覆去塗抹了四五遍了,總不能再這麼沒完沒了地塗下去吧。
猶豫了一下,她還是伸手按住他的頭頂,把他推開:“該擦胳膊了。”
說罷,順勢蹲下了身,掀起他的袖子,在被蚊子叮咬的地方,反復塗了好幾遍。
做完這一切,傅芷璿把餘下的蘆薈放到了桌上,正準備把木盆端出去,忽然一隻長長的充滿力量的手臂纏上了她的腰間。
這人還真是得寸進尺,總愛動手動腳,傅芷璿拍了一下他的手:“讓我把水盆端出去,放在這裡踢倒了會驚動小嵐,你也不想被她撞見吧。”
這個理由成功地說服了陸棲行,他鬆開了胳膊,捏著下巴,笑盈盈地看著傅芷璿窈窕的身影。
傅芷璿沒搭理他,彎腰把水盆端了出去,放在門外的木架子上。
一陣夜風吹來,傅芷璿打了個激靈,這才想起,她叫陸棲行過來是跟他算帳的,怎麼變成了給他擦藥,完全被他帶歪了嘛。他該不會是故意被蚊子咬,裝可憐,博同情,以蒙混過關。越想,傅芷璿越覺得有這個可能,否則如何解釋他一個大男人,能跑能跳的,知道蚊子多還不跑,乖乖待在那裡讓它們叮咬。
傅芷璿頓時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傍晚積攢起來的那點不高興也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人真是讓人無法生氣,她暗暗歎了口氣,推門走進去,站在還乖乖坐在矮凳上的陸棲行面前,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就沒有什麼要給我解釋的嗎?”
陸棲行伸出左臂,圈著她的腰:“你應該明白我的用意。”
他還真是吃定她了,傅芷璿氣得牙癢癢的,低頭朝他肩膀上,洩憤一般地咬了一口:“破皮之災,這個你猜到沒有?”
還真是個睚眥必報的女人。陸棲行眉也不眨,左臂往上移,勾住她的腋下,用力把她整個人抱入懷中,抵著她的額頭,面帶笑容地問道:“氣消了嗎?”
傅芷璿是真的沒脾氣了,翻了個白眼送他。
見狀,陸棲行笑了,托起她的手,再次表明了他的決心:“阿璿,我絕不許你進宮。蕭氏那個惡毒的女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待在她身邊太危險了。”
傅芷璿斜了他一眼:“你不想讓我進宮,與我好好商量便是,咱們之間的事何必扯上別人。”
最後一句話取悅了陸棲行,他的眉眼舒展開來,幽深不見底的眸子中漾開淺淺的笑意,聲音轉柔,輕撫著傅芷璿的頭:“好,以後我都聽你的,不會再擅作主張了。”
看在他態度良好的份上,傅芷璿也不想與他多計較,抬起頭,苦惱地看著他:“你好心辦壞事,現在苗錚把善堂和義學都交給我打理,你說,我要怎樣才能合情合理地還給他?”
非親非故的,傅芷璿實在不想受苗錚這麼大的好處。
苗夫人當初的算盤,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沒戳破,但這樣來往,彼此也著實尷尬。因而,傅芷璿心裡早萌生了與苗家劃清界限的想法,若是沒有陸棲行這橫插一手的做法,她應該已經向苗錚提出瞭解契的要求,雙方橋歸橋,路歸路,鮮有往來。
如今苗錚把善堂和義學托給她,哪還能撇得清。
陸棲行掰著她柔軟的手指,細細地在手上摩挲把玩:“不必還給他,阿璿,善堂和義學在你手中比在苗錚手裡更好,更有用。”
“你的意思是……”傅芷璿抬起下巴,仰望著他。
陸棲行鬆開她的手,捧住她的臉,直視著她半是明瞭的眸子,點頭確認了她的想法:“阿璿,善堂和義學會成就你,你也會成就善堂和義學,我相信你會把善堂打理得更好。至於苗錚,我會額外補償他,等他孝期過後,出去遊歷時,我會安排人保護他的安全。及至他回京,若有長進,我會提拔,若不能,我也會保證他的子孫後代安享榮華。同時,往好裡想,讓苗錚遠離京城這個漩渦,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們能在這場巨變中取勝。
傅芷璿這才明白,陸棲行為何會拐著彎,讓苗錚心甘情願地把善堂和義學交給她打理,讓她遠離蕭太后只是順帶的,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她出身平平,又是和離之身,勢必會被人看輕,但若贏得了滿燕京城百姓的愛戴,善名遠揚,那她以後的路勢必會好走許多。
她也不是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但終究是臉皮不夠厚,心不夠黑,實在做不出拿苗家的萬貫家財替她鋪路這種事。現在這兩個男人背著她達成了協定,她也著實不應該辜負他們的好意。
“嗯。”傅芷璿握住他的手,重重地點了點頭,“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他現在忙得不可開交,還能抽空出來,想辦法提高她的名望,以期減少他們在一起的阻力。她為何不能與他一起奮鬥努力呢,哪怕她能為他做的有限,但她至少可以做好手頭的事,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兩人相視一笑,陸棲行把傅芷璿摟入懷裡,低聲說道:“其實我今天過來還有一件事要你幫忙,朝廷已經定下了來與苗家交接的官員,是戶部的一主事習力。此人乃是龐司的心腹,他來交接,你想辦法,把時間拖長一點,絕不能讓他們在短時間內掌握了南北的河運通道。”
就是陸棲行不提,傅芷璿也不打算乖乖配合朝廷。她握緊他的手,笑得很是篤定:“這個好辦,你放心,拖他個三五月不成問題。”
苗家的港口和船隻,連同這些財富都要進入戶部的帳冊,光是清點,對賬就頗廢功夫。這其中每個關節都要苗家配合,現在苗錚一走了之,這些便全落入了她的手裡,她在其中動動手腳,增加一些交接的難度,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
陸棲行的消息極為靈通,果然,才過幾日,這位習力習大人便領著戶部下屬到苗家,要求交接處理此事。
彼時,傅芷璿還待在城南那塊地頭,與工頭商議建善堂和義學的事。
苗家在城南有塊地頭,坑坑窪窪的,那邊人又少,相對繁華的城北蕭條了許多,因而便空置了下來。傅芷璿先前與苗錚商議過,決定拿這塊地出來建善堂和義學。
因為工程較大,傅芷璿又對建房子一知半解,未免疏漏或者被人蒙蔽,她乾脆把城裡好幾個出名的工頭都請了過來,詢問他們的意見。
要建房,首要之事便是平整土地,這麼大片地方,需要的泥土不少,只能從城外運進來,無論是單靠人力或是用馬拉,都費時費力,而且這一項開支也不小。
有個李姓工頭給傅芷璿出了個主意:“夫人不妨群策群力,發動周圍的百姓幫忙。”
他出的辦法很簡單,不是讓工頭找底下的工人來做這件事,專程去城外運土進來,而是採取收購制,無論男女老少,凡是能收集齊一筐土的給兩個銅板,若是石子,則給四個銅板。
這樣一來,城裡無事可做的孩童可以走街串巷,撿上半筐石子,換兩個銅板買上一串糖葫蘆。還有偶有空閒的男人在回家的路上也可以提一筐土過來換兩個銅板,給晚飯多添兩個饅頭,舉手之勞,也不耽誤正事。
同時,城裡許多人家的院子裡,屋簷下就種了不少果蔬花草樹木,勻個幾筐出來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正所謂集腋成裘,積土成山,幾百戶,幾千戶,一家出幾筐,就足以把這些坑窪填平。
這樣一來,所耗不過幾十上百兩銀子,大大節約了成本。而且還能調動附近百姓的積極性,宣揚善堂和義學,為她和苗家贏來美譽,一舉數得。傅芷璿非常滿意這個主意,決定把這件事托給李工頭來辦,兩人協商好了具體的日期和細則。
等這個辦法真正實施後,出乎傅芷璿的意料,竟有許多憨厚實誠善良的百姓願意免費為善堂和義學盡一分力,獻土獻石,分文不取。不過短短五天,七八畝地的坑窪竟被填平了一大半,以這進度算,頂多時日就能把地面平整完,
傅芷璿備受感動,她也不願意白占街坊鄰居們的便宜。既然他們不願接受錢財,她轉而讓人準備了一些饅頭和糖果,代替銅錢,發給這些善心的街坊鄰居。
經過這件事的啟發,傅芷璿茅塞頓開,意識到螞蟻雖小,也可撼石。她決定以後善堂和義學的修建,也儘量發動周邊百姓,一來省錢,二來也能提前把善堂和義學的名聲打出去。
商討完這邊的事,傅芷璿就接到了米管家派人來請她回去的消息。
馬車一路疾行,穿過長長的大街,由南而北,走了許久,終於在午時進入芙蓉巷。
苗錚去給苗夫人守墓了,偌大的苗家大宅只剩苗管家和幾個奴僕,更顯蕭條冷清,院子裡的落葉鋪了厚厚一層也沒人打理。
米管家聽到傅芷璿回來的消息,連忙跑了出來,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傅夫人,你可算來了,習大人都等了一個時辰了,他脾氣恐怕不大好,你待會兒忍一忍,別跟他們起了衝突。”
傅芷璿看著他額頭上不停往外冒的汗珠,搖搖頭,好笑地說:“謝謝米管家提點,我明白的,民不與官鬥嘛。”
她的態度良好,一副極其好說話的樣子。但米管家卻總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米管家的這個猜測在習力說出他的要求時得到了驗證。
米管家非常周到地招待了習力及其隨從,把他們安置在通風明亮,視野風景都是最好的大堂,又著人奉上好茶並一些時令糕點果子,還安排了兩個漂亮伶俐的丫鬟給習力扇風。
但他這幅殷勤到幾乎諂媚的的態度並未讓習力滿意。
傅芷璿走進去時,習力拉長著臉,不悅地瞥了傅芷璿,理也不理她,輕輕一招手,他身後的那個小吏立即上前,趾高氣揚地說:“傅夫人,小的奉命來與你交接,把港口和船隻的帳冊拿出來吧。”
傅芷璿沖習力福了福身,禮貌周全得讓他挑不出一絲錯來,然後略過這小吏,笑道:“習大人,港口和那一百多艘船上,做事的都是苗家的夥計和船工,他們的父輩甚至祖輩都在苗家做事,祖祖輩輩為苗家付出良多,在沒安排好他們的出路前,民婦恐怕不能把帳冊交出來。”
習力輕蔑地斜了她一眼:“傅氏,你這是抗旨。”
傅芷璿不受他的恐嚇,不疾不徐地說:“這頂帽子,民婦可不敢擔。習大人,民婦並不是想與大人作對,只是嘉義伯把這事託付給了民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民婦既做了苗家的掌櫃,自是得替下麵的夥計謀一條生路。否則,民婦被人戳兩下背脊骨是輕,嘉義伯也得跟著被人辱駡,甚至於苗家的先輩和大人你也會受牽連,讓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變成壞事。傳出去,於大人的官聲也不好,你說是也不是?”
習力被她這一通軟硬兼施的話給堵得啞口無言,哼了兩聲,口氣軟了下來:“那你說怎麼辦?”
傅芷璿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道:“民婦建議,大人連同這些夥計一併接收了。港口和船隻歸於戶部,以後也一樣需要人做事,咱們苗家港的長工與夥計都極為出色,船工也多是熟手,接過去就能用,大人意下如何?”
習力被她說動了,因為北地少水,熟悉水性,適應遠航的船工並不多,若是要從頭培養,定要費一番不小的功夫,時間上也來不及,確實不如把苗家的熟手拿過來用方便。不過這些夥計、船工都在苗家做了許多年,成分複雜,說不得還有辰王的人,到底不如自己人來得放心。
思忖良久,習力終於鬆了口,只是仍舊沒把事情給說死:“苗家港和船上的夥計有好幾千人,茲事體大,本官需回去稟告上峰,再做定奪。”
聞言,傅芷璿笑了,只要習力願意考慮這個可能,她拖延時間的目的就達成了,至於他最後答不答應這一點都不重要。
事情辦成,心情頗好的傅芷璿從善如流地拍了拍習力的馬屁:“大人英明,民婦替苗家的夥計、船工們謝謝大人,靜候大人的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