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聲音太熟悉, 化成灰傅芷璿都認得。
她扭過頭, 望著不遠處屋簷下,躲在一輛破舊馬車裡的季文明,深深地蹙起了眉頭,真是冤家路窄。
聽到季文明的叫喊, 只剩一口氣的萬氏也看到了她,連忙迫切地呼喚道:“阿璿,阿璿,救救娘,你最孝順了,快救救娘, 娘不想死啊, 你快帶為娘去看大夫……”
傅芷璿看著萬氏醜陋的嘴臉,譏誚地勾起了唇,坐在馬背上,涼涼地嘲諷道:“夫人搞錯了吧,我姓傅, 與你季家可沒半文錢的關係。”
萬氏伸出沾滿血的右手,死死抓住窗櫺, 用力昂起頭,情真意切地呼喊道:“阿璿, 阿璿,我這輩子只承認你一個兒媳婦,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可你忘了咱們七年的相伴歲月嗎?那時候咱們……”
她的眼神迷離,似乎陷入了幻想中,從她嘴裡吐出的每一件事都那麼的美好,婆慈媳孝,和順美滿,端端是令人豔羨的一家。
旁邊的荷香聽了,從喉嚨裡擠出一抹嘲諷的笑,小姐走了也好,再不用看季家人這幅趨炎附勢的噁心嘴臉了。想當初,錢家得勢時,這一家子是何等諂媚的嘴臉,等錢家稍有落敗之勢,他們就立即換了副面孔。
她綿長的目光投向傅芷璿,眼裡充滿了嘲笑,呵呵,他們現在又想用這招去對付傅芷璿,可惜傅芷璿可比她家小姐看得清楚多了,哪會聽了季家母子三言兩語就心軟動容,季文明和萬氏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果然,聽到萬氏這不知美化過濾了多少倍的回憶,傅芷璿臉上的笑越擴越大,最後變成了仰天大笑:“萬氏,你回憶了這麼多,那你可憶起我去年秋天落水之事?我的落水真的是一場意外嗎?”
聽到她的質問,萬氏聲情並茂的回憶戛然而止,嗆了一下,噴出一口熱血。
縮在馬車角落裡瑟瑟發抖的季美瑜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傷心又害怕地哭了出來:“娘,娘,你別死,別丟下我一個人,我害怕!”
邊說邊往萬氏身邊挪,但在這過程中,始終離季文明遠遠的,似乎視他為洪水猛獸。
萬氏咳出一大團血,再無力說話,右手在空中揮了揮,想要抓住什麼,最後什麼都沒抓住,無力地垂落了下來,頭一歪,大睜著眼,死不瞑目。
季美瑜大慟,撲在她身上大哭起來。
季文明嘶啞著嗓門悲切地喊道:“娘。”
季美瑜怒不可遏,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揮手打開了季文明的胳膊:“不用你假好心,都是你害死了娘。”
季文明一怔,陰沉沉的目光盯著荷香:“是你,是你這賤婢!”
荷香按住生疼的胸口,不避不閃地迎上他的目光,圓眸中有嘲諷、輕視、鄙夷,但就是沒有恐懼。
傅芷璿靜靜地看著這群人窩裡鬥,心裡說不出的暢快,又有一種必然如此的感覺。季家人的自私自利在這一刻發揮得淋漓盡致,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幸好她已經擺脫了這跟吸血蟲差不多的一家子。而且看他們的樣子,也掙扎不了多久了,將來也沒辦法再去禍害別人家的好姑娘。
看了幾眼,傅芷璿便覺無趣,收回了目光,對陸棲行說:“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不過幾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陸棲行正欲駕馬,聽到傅芷璿正要離去,季文明立即丟開了荷香,翻身狼狽地中馬車裡跳了下來,揮手叫住傅芷璿:“阿璿,救我,救我,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我們過去的情分上,給我請一個大夫吧,求求你了,我的手受傷了。”
傅芷璿扭頭瞥了一眼他手背上那道不過食指長的傷口,甚是無語,就這點傷口也用得著呼爹叫娘,季文明何時變成了這樣的孬種。
陸棲行看著傷口發黑,還有往四周擴散的趨勢,瞬間明瞭,戾氣從黑瞳中一閃而逝:“他的傷口上沾了毒,棘手的是毒不是傷!”
聽到他的聲音,季文明似乎才注意到陸棲行一樣,抬起頭打量著他,眼底隱隱藏著敵意:“莫非你就是苗錚?”
聽到他的話,後面跟隨的聞方哈哈笑了出來:“得了,季將軍,你眼瘸不打緊,先把你的傷處理一下吧,不想死,聽我的,趕緊把胳膊砍了。正好,你的老丈人缺了右腿,你少了右手,還能去給他作伴,砍頭的時候,你們倆跪在一起也是一道有趣的風景線!”
這話似是篤定了他活不了,季文明眯起眼,目光在為首的陸棲行身上打轉,看了好半晌,終於把他跟腦海裡的一人對上了號:“攝政王?”
不可能,不可能,堂堂攝政王要什麼樣的如花美人沒有,怎麼會跟傅芷璿這個刁鑽的女人在一塊兒,還那麼親密,一定是他看錯了。
季文明不停地搖頭,在心裡說服自己。他只見過陸棲行一次,就是在回京後的第一次朝會上,當時一上朝他就被訓誡了一頓,只顧著磕頭認錯了,也沒好好看人,因而對陸棲行的長相也沒看清楚。現在一想這人不過是跟陸棲行長得像罷了,普天之下,人有相似,物有雷同,再正常不過,一定是他自己嚇自己。
但下一刻,聞方就戳破了他的幻想。
“王爺,這傢伙中的毒好像挺霸道的,不處理,要不了一刻鐘,毒性蔓延到四肢,就是大羅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了。咱們還要不要管他?”
陸棲行陰冷的目光在季文明身上打轉了一周:“你不是想看翁婿同上刑場的好戲嗎?砍了他的右臂,找人給他包紮好傷口,別讓他死了,送去給錢世坤作伴,擇日行刑!”
季文明聽到這話,立即不顧一切地爬了起來想要逃走。但聞方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騎馬飛奔過去,腰一彎,彎刀飛過,在空中帶出一條長長的血珠。
季文明發出一聲慘叫,栽倒在地,正好坐在他的斷臂上,染血的手臂從他的屁股後露出一截,季文明目光一斜就瞧了個正著,嚇得差點暈了過去。
不等他反應過來,幾個士兵擁了上來,飛快地給他上了一層藥,又用白布條給他綁好了傷口。
“行了,藥精貴著呢,少撒點,吊著一口氣,別讓他失血過多而死就行。”聞方瞧了一眼陸棲行的臉色,知道他不待見季文明,便故意讓人折騰季文明。
那士兵得了他的命令,下手又重又快,幾下就把季文明的手臂給包成了粽子,然後拖著季文明就走。
他們的動作粗暴又直接,而且經常故意擦過斷臂處,差點把季文明痛暈過去。
季文明呼痛一聲,被人像一條喪家之犬一樣拖走。他痛得麻木了,在被架上囚車前,忍不住又回頭看了坐在馬背上,被陸棲行把頭按進懷裡小心呵護的傅芷璿,痛意夾雜著說不出的憤怒和羞恥湧上心頭,這個他棄之如敝帚的女人何德何能竟能攀上當朝唯一一位王爺,當今聖上的親叔叔。
難道真是自己錯把珍珠當魚目?可是就憑她的中人之姿,還有那又臭又硬又倔的脾氣和低賤卑微的出身?季文明有難以置信,有不解,但更多是悵然若失和對未來的恐懼,早知如此,他就對傅芷璿好點,不,早知如今,他應該一開始就把傅芷璿送到王府上去,這樣一來,自己也不用丟官跑回安順,更不會上了錢世坤的賊船,並因此淪為階下囚。
季美瑜親眼看到這一幕,心裡一片茫然。這個在關鍵時刻沖她伸出獠牙的兄長被抓走了,她也不用擔心隨時都可能被人拖去擋刀子,但同樣的,也沒有人保護她了。
現在大街上到處都是燒殺搶掠的逃兵,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麼逃得了,而且就算她沒在這片動盪中丟掉小命,可她以後怎麼辦?
她娘已經死了,大哥也要完了,她沒有了家,也沒有銀子,如何在這舉目無親的安順安身立命?
季美瑜渴盼的眼睛緊緊盯著傅芷璿的背影,就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她深恐傅芷璿走了,連忙掀開簾子,從馬車裡跳了出來,提著裙子,飛快地跑了過去:“嫂子,嫂子,帶我一起走,好不好,我會聽你的話。”
她想靠近陸棲行的馬,抓住傅芷璿的裙子,聞方忽地從旁邊拔出彎刀,攔在了她面前,季美瑜嚇得往後退了兩步,兩手交握,豎在胸前,緊張地看著傅芷璿,聲音哀切,令人動容:“嫂子,嫂子……”
傅芷璿回頭目光落在她沾上了血跡的小臉上,歎了口氣:“美瑜,你哥犯的是誅連九族的大罪,而我不過是一平民女子,對此無能無力。”
現在的季美瑜可是罪臣家屬,豈是她能隨意帶走的。
季美瑜求的哪是她啊,分明是陸棲行。但親疏有別,她不能因為自己心裡的那一點不忍就要求陸棲行為此破壞原則,破壞律法,否則他以後如何在屬下面前立威。這與賴佳的情況不同,賴佳已被季文明休棄,與季家沒了干係,不過是一庶民,大鐘也沒參與投敵叛國,兩人在安順一事上,雖無功勞,但也沒有罪責。
但季文明可是安順投敵叛國的罪魁禍首之一。更何況,她內心裡也不願帶季美瑜走,季美瑜的性子陰晴不定,好賴不分,現在是絕望了,需要自己,但等她安全了,過得順遂了,焉知她不會把萬氏和季文明的死算在自己頭上?
聽到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自己,季美瑜美目中期盼的光芒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憤怒和譴責。
傅芷璿一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她這是又記恨上了自己,這性子還是沒變,幸好自己沒因為一時的不忍收留她。
“走吧。”傅芷璿輕輕拍了拍陸棲行的手背,“沒必要在註定陌路的人身上浪費時間。”
陸棲行點頭,馭馬前行。
路上兩人都沒說話,過了好半晌,陸棲行垂眸看著她烏黑的發頂:“怎麼,同情她們?”
傅芷璿沒有否認:“都是這些野心勃勃的男人做下的好事,他們死了一了百了,只是可憐了這些被牽連的女子孩童奴婢,我心不忍罷了。”
陸棲行嗤笑一聲:“沒錯,她們是被父親、丈夫乃至兒孫牽連。但若錢世坤之流成功了,她們也一樣會得享榮華富貴,就如先前挖出銀礦後,錢珍珍花錢如流水,萬氏到處私藏銀子是一個道理。既然得了相應的好處,總得承受相應的風險。”
“你說的有道理,是我想岔了。”傅芷璿自嘲一笑,“那她們會受何等刑責?”
陸棲行抬目直視著前方,語氣平淡地說:“淪為賤籍。”
不是為奴就是為伎了,傅芷璿蹙眉想了一會兒,問道:“就沒有其他的處罰方式嗎?”為何處罰女子換來換去就這些踐踏女子尊嚴的辦法。
陸棲行想了一下,回道:“還有一種,流放千里,終身不得回來。”
流放之地多是荒僻,生活艱辛之地,體弱的男兒都受不了,更逞論這些無親無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柔弱女子。這種生活雖然艱苦貧困,但傅芷璿想,總還是有烈性的女子願意選擇這樣一條遍佈荊棘的路,她想總比在風塵中打滾的強。
“那能不能把流放也加進去,允許她們自己選擇?”傅芷璿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他,問道。
陸棲行笑了:“這有何難,漠北邊關,西南瘴氣之地,男兒甚多,正好缺女子。她們若願意去,在那繁衍生息,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傅芷璿眼睛一亮,勾起彎彎的柳眉,含笑說道:“那我替這些女子謝謝王爺了。”
陸棲行握住她的手,湊到唇邊,晶亮的眸子裡似有萬千星辰:“是我該謝謝你才是。”他何德何能,能有幸遇到這樣一個內心柔軟,是非分明,卻又處處為他考慮,不忍他為難的女子。
“嘖嘖嘖……”抽氣聲在二人身後響起。
傅芷璿連忙推開陸棲行的手,坐直身,往後看去,就瞧見曹廣一副酸得牙疼的模樣。
曹廣冷不防一看是她,也嚇了一跳,指著傅芷璿:“你不是季文明的……”
“夠了,你現在跑來做什麼?”陸棲行不悅地打斷了他的話。
曹廣瞥了他一眼,收回了眸中的驚訝,笑眯眯地看著傅芷璿:“原來章衛他們口中的傅夫人還是老熟人,久仰久仰!”
他原本還以為是陸棲行開竅了,納了一房妾室,故而被屬下稱為“夫人”,不料原來是因為傅芷璿本身嫁過人的緣故。想到傅芷璿的出身來歷,曹廣的嘴角勾起一抹打趣的笑,睨了陸棲行一眼。
哪知陸棲行像是沒看到他一樣,旁若無人的對傅芷璿說:“他閑得無聊不用理會。安順府衙已毀,軍營裡也亂糟糟的,今晚咱們暫住城外的驛站。”
這同時也是為了大家的安全,城內還有一些頑固分子和梁軍,萬一夜間他們糾集殘部來襲,也是一樁不小的麻煩。
傅芷璿現在對城裡的印象就是滿地的血污和殘屍斷臂,聽聞不住城裡,她鬆了口氣,點點頭應好,但卻不敢不理曹廣,坐在馬背上不卑不亢地朝曹廣微微頷首:“曹大將軍,能在這裡遇到將軍,實乃傅氏三生有幸。”
嘖嘖,女人家說話就是比男兒好聽。
曹廣得意地瞥了陸棲行一樣。
陸棲行不理他這無聊又幼稚的模樣,一揚馬鞭,飛快地駕馬出了城。
剛進過一下午殊死搏鬥的西城門,路邊堆積著如山般的屍首,倖存的陽順士兵在將領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收拾殘局。偶有僥倖逃脫或是趴在屍山中裝死的梁軍被發現,當即與陽順駐軍廝殺在一起,發出粗重的喘息,像是臨死前的一出絕唱。
頭一次直視戰爭的殘酷,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讓傅芷璿嚇得手腳冰冷,眼神虛浮,不敢正視這血腥的一幕。
似是察覺到了懷裡人的僵硬,陸棲行雙手使勁兒,圈住了她,然後加快速度,很快便出了城。
城外碧草青青,鳥語花香,好似是另外一個新的的世界。
傅芷璿深呼吸一口氣,抬起蒼白的臉,有些赧顏地說:“我太膽小,讓你看笑話了。”
陸棲行在她白皙的臉上使勁兒地按了一下,按出一個深深的印子,紅暈從印子中擴散出來,讓她的臉色看起來總算好了些。然後安慰她:“我第一次看到這種事情的時候回去發了一夜的高燒,說了一整晚的胡話,你比我強多了。”
傅芷璿聽了,好奇地瞥了他一眼:“我以為你是不怕的。”
“我又不是鋼鑄銅造,怎會不怕。”陸棲行含笑說道。
騎馬追上來的曹廣正好聽到這一句,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他那時候才七歲,能跟現在的傅芷璿相比麼?真是說謊不打草稿,算了,難得他開竅了,自己就別拆他的台了。
聽到馬蹄聲,傅芷璿一瞧是曹廣,怕被他笑話,連忙噤了聲。
陸棲行瞥了一眼陰魂不散的曹廣,索性也閉上了嘴,只是圈著傅芷璿的手緊了緊,把她拉入懷中,飛快地往驛站駛去。
驛站就在城外十餘裡地處,現在已經被陽順駐軍圈了起來,作為了大軍的臨時指揮所。
陸棲行帶著傅芷璿翻身下馬,沖上來招呼的驛卒道:“安排相鄰的兩間房。”
驛卒應下,陸棲行把傅芷璿送回了房,又讓人送來熱水和吃食等物。
“吃過東西,休息一會兒。聞方……不,章衛就在門口守著,你有事可以叫他。我去會會曹廣,忙完就回來看你。”陸棲行輕輕按了一下她的額頭交代道。
傅芷璿其實不想跟他分開,但也明白,曹廣一路跟著他們,絕不會只是為了看陸棲行八卦,應是有要事相商。她不便攔著他,只能道:“嗯,我等你。”
陸棲行的目光落到她乾燥柔軟的菱唇上,掙扎了一下,到底挪開了目光,輕拍著她的手臂:“你先休息,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罷,終於在傅芷璿戀戀不捨的目光中出了門。
偏廳裡,曹廣正在喝小酒。因為戰亂,物資緊缺,他也沒什麼好的下酒菜,就是一盤油炸花生米,但卻被他吃出了參翅八珍的滋味。
陸棲行走過去,按住酒壺,倒了一滿杯,坐到曹廣對面跟著喝了起來。
曹廣抬頭訝異地瞥了他一眼,揶揄道:“嘖嘖,真快,我都做好了等你大半個時辰的準備……臥槽,我的花生米,你也太狠了……”
看著轉眼就被陸棲行吃了一小半的花生米,曹廣心疼得緊,再顧不得調侃他,連忙伸手捂住盤子。
陸棲行索性收回了手,敲了兩下桌子,鄙夷地看著他:“你堂堂一個大將軍,為了一盤花生米大呼小叫,也不嫌丟人!”
曹廣翻了個白眼:“那你一個王爺還搶我的花生米,也不怕傳出去墜了你的威風。”
兩人打了兩句嘴炮,陸棲行也懶得跟他囉嗦:“賈鑫利就藏在城西這條官道一路往西去,明日我們就出發,你若想與我們一道,那自己處理好安順這趟爛攤子。”
曹廣心裡早有了計較:“有陽順駐軍,還有史燦,凡事何須我親力親為。城裡的收尾我已經安排了,明日辰時咱們正門口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