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記憶和畫面伴隨著疼痛湧入腦海當中。
對於現在的莫奕來說,疼痛似乎已經成了某種慣性,他覺得自己已經逐漸地適應了頭腦深處尖銳的痛楚,唯一難以忍受的是破碎而混亂的畫面沒有絲毫規律地在腦海中湧現,彷彿在無數個時間中有無數個自己同時存在似的,只要他一試圖思考就難以阻擋地躍於眼前,干擾著他的知覺和判斷。
他眨眨眼,眼前近乎淡藍色的光幕在他蒼白的面容上投射下黯淡的光影,被他的瞳孔縮小成針尖大小的畫面,其中的每個字他彷彿都認識,但是組合在一起卻又似乎變成了某種他無法理解的語言似的。
【他不能死。】
莫奕用半是清明半是恍惚的目光凝視著最下方的那幾個字,頭腦中一片混亂,他用力咬緊牙關才勉強令自己的頭腦保持清清晰——
更多的記憶和畫面隨著每個字元的出現被深深地刻上他的大腦皮層,彷彿是本就深深烙在血肉內的傷疤似的,帶著淡淡的鐵銹味和血腥氣翻卷而出。
緊接著,粘稠的,黑色的膠狀物質從記憶中的每個角落中湧現出來,陰森而濕潮,散發著濃濃的惡意的味道,以一種令人震懾的迅速席捲過他的小腿,然後攀上他的胸膛,沉默無聲地覆蓋他的口鼻,腳腕上傳來沉重的拉力將他向著深淵深處拉扯,恍惚間,耳邊傳來建築崩塌的聲音和遙遠的尖叫聲,彷彿從數百公里外傳來似的,飄渺彷彿雲煙,被黑暗彙聚而成的河流吞噬。
就如他在過去的每一天中夢到的那樣。
莫奕猛地睜開雙眼,沉重的窒息感彷彿從剛才的畫面中躥入現實,戀戀不捨地從他的身軀上緩緩散去。
彷彿那漆黑粘稠的膠狀物質也將他頭腦中的牆壁侵蝕擊碎一般,他發現自己能夠正常思考了。
莫奕緩慢地眨眨眼,探究地抬頭看向仍然停留在自己眼前的巨大螢幕,重新開始正常運作的大腦將之前得到的資訊整合梳理,他不由得微微皺起眉頭。
倘若聞宸在日誌中所說的方法實現了的話,那麼自己現在應該是過去的時間線上的莫奕,那麼他現在就不應該會有時空跳躍之前的記憶。
但是現實是,隨著聞宸的每個記憶檔在他的眼前展現出來,相關的記憶也會瞬間湧入他的大腦,現在的他腦海中有整整兩套記憶,一套是被拉入逃生遊戲的,一套是進行實驗開發和——要知道,那些記憶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相當於未來。
僅僅進行了時空跳躍所造成的結果和現在的情形是並不完全吻合的。
那麼,一定有什麼改變了。
莫奕抬頭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冰冷而蒼白的額頭猶如毫無情感的大理石,指甲嵌入皮膚所帶來的細微疼痛令他的頭腦更加清醒,他伸手向這頁日誌後翻去。
淡藍色的光幕消失了,只剩下無垠的寂靜漆黑——這是最後一頁日誌。
莫奕愣了愣,還沒有等他緩過神來,就看到自己浮空的手掌中有星星點點的光芒聚集,很快出現了一塊更小更灰暗的碎片,邊緣被漆黑的物質腐蝕成凹凸不平的線條,斑斑點點的黑色灰燼在堅硬的表層內漂浮著,將其中動作著的人影面部斑駁成難以辨認的影像。
他微微斂目,緩緩地收緊手指,狹窄而堅硬的表面觸碰到皮膚,投影般的畫面從那破損的碎片中浮起,在眼前的一片漆黑中亮了起來,浮動著的光影投射在他的臉上,被機械干擾似的滋滋白雜訊在寂靜中響起。
奇怪的是,這次的視角似乎是固定著的,廣角的畫面將所有的一切都盡收眼底,這種類似第三方視角令莫奕隱約有了模糊的猜測,果然,下一秒,聞宸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可以了。”
“……嗯?”江元柔的聲音緊接著響了起來,她似乎被聞宸打斷了,聽起來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聞宸的聲音平淡而沒有起伏,聽上去猶如毫無情感的機器:“我接管了攝像頭,現在總監控室只能看到我植入的迴圈播放的靜止畫面。”
“……好快。”江元柔低低地嘀咕了一句:“……實驗室的結構我還沒有介紹完呢。”
話音未落,兩個人影就出現在了攝像頭的廣角畫面內,一高一矮,高的那個正是聞宸,而矮的那個則是江元柔——正如之前日誌所說的那樣,她看上去狀態非常不好,長款的大衣被瘦骨嶙峋的軀殼勉強撐起,莫奕記憶中長而卷的棕色長髮被剪掉了,只剩下枯黃的短髮貼在沒有血色的顴骨上,即使透過攝像頭不甚清晰的圖元,也依舊能夠看到她眼底的青黑和憔悴。
彷彿只剩下某種偏執的信念在那瘦小的軀體內燃燒著她僅剩的生命力,支撐著她毫不倦怠地謀劃和移動著。
他們在鏡頭最中央的立著的巨大機器旁站定。
攝像頭無法將整個龐大的空間全部捕捉進去,但是在鏡頭能夠拍攝到的地方,無數高大的漆黑機器整齊地排列著,向著無法遠處延伸出去,無數閃爍的亮點在機器上有規律地明滅起伏著,彷彿是血液在血管中流淌所帶來的詭異韻律,又彷彿是均勻而微弱的呼吸被囚禁在冰冷而堅硬的金屬內部。
莫奕不由得微微屏息。
根據計算,即使是用當今最高級的壓縮演算法將這個機器所需要的資料儲存量壓縮入晶片當中,起碼需要上萬個如此大小的巨型機器,那麼這個空間恐怕比他最開始想像的還要龐大。
微微閃爍著的鏡頭中,聞宸和江元柔在其中一台機器前靜靜地矗立著,聞宸仰頭凝視著眼前的安靜的黑色鋼鐵怪物,似乎在估量思考著什麼。
江元柔問道:“怎麼了?”
聞宸頓了頓,許久之後才回答道:“……它很虛弱。”
“我已經把你帶到這裏了,我的工作完成了。”江元柔的聲音微緊,帶著隱約的沙啞:“所以……你決定好了嗎?”
聞宸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緩緩地伸手按在機器漆黑而冰冷的外殼上,透過模糊的攝像頭,那只蒼白的手掌和漆黑的表面色彩對比強烈而扎眼,猶如極冷與極硬,極精細與極粗獷的相交。
他低下頭,手指在機器前方休眠的螢幕上輕輕劃過,感應到的螢幕自動亮起,淡淡的藍光融入室內蒼白的日光燈中。
江元柔突然伸手按住了聞宸的手臂,開口道:“等等。”
她的聲音混合著沙礫和塵煙的質感,聽上去彷彿不是出自她的口中。
“……我其實還有話沒有告訴你。”江元柔的聲音乾巴而僵硬,下頜弧度稍稍繃緊:“其實……”
“其實是它主動找的你,對嗎?”聞宸停下手中的動作扭頭看向她,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接著往下說道:
“我已經知道了。”
這個“它”是誰,二人都心知肚明。
聽了聞宸的話,江元柔很明顯地吃了一驚,顯得又局促又疑惑:“你怎麼……?”
聞宸低下頭瞥了一眼她按著自己胳膊的手掌,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道:“我的智慧處理核心是它的初代,它現在如此虛弱,想要瞞過我還是有點難度的,再加上……”
他側過臉來,目光審視地打量了眼江元柔:“我掌握著你所控股以及投資的高科技產業的資訊,如果沒有其他的幫助,你沒有任何管道能夠得知它所儲存的能量足夠進行時空跳躍,畢竟這和你最初設想的藍圖背道而馳,不是嗎?資訊的來源它肯定是不願讓你透露給我的,而你之所以如此配合……我猜,是因為你的弟弟?”
江元柔此刻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她緩緩地放開了按著聞宸胳膊的手掌,低低地苦笑一聲: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為什麼還會……”
聞宸收回視線,淡淡地說:“他不能死。”
江元柔愣了愣。
聞宸的手指在淡藍色的螢幕上跳躍著,猶如蒼白而靈活的蛇,他的聲音冷靜而理智,但是說出來的話語卻令人從心底裏泛起寒意:
“當然,我也不是完全沒有別的選擇,比如干擾控制經濟,造成大型經濟危機迫使政府防護網癱瘓,侵入核武器的控制系統進行挾持並與政府進行談判,等等……”
他停下自己手頭的動作,扭頭看向江元柔:“但是沒有一個方案不需要大量人員的傷亡。”
江元柔彷彿終於找到了一絲自己的聲音,嘶啞的話語從嗓子眼裏擠出來:“……你瘋了。”
聞宸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聲音中終於參雜進一絲難以察覺的溫度:“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江元柔愣了愣。
只聽聞宸繼續說道:
“他雖然看上去有些冷漠,但是比你們大多數人類要有底線。或許你並不完全相信,但是他有自己的一套獨立運作的價值體系,就比如,我完全不在乎有多少人會死於這個被你們濫用和污染的機器,但是他卻願意犧牲自己的安全來結束這場動亂,僅僅是因為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
他抿緊唇,聲音微沉:
“有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他是過分絕情,還是過分心軟。”
江元柔沒有說話,偌大的地下室一時間陷入了沉默,過了許久,她長長地深吸一口氣,彷彿下結論似的說道:
“……你們兩個都是瘋子。”
聞宸不置可否地接話道:“我是機器,我選擇的只是演算法計算之後得出的最佳方案,而他是給我這個空殼子裏植入情感和靈魂,並且放入那麼唯一一絲道德底線的人,也是阻擋我毀滅世界的唯一理由——我的做法非常符合邏輯。”
江元柔笑了笑:“或許你說的沒錯。”
他扭頭看了眼江元柔,微微擰起眉頭,說道:
“倒是你,你將你的公司幾乎所有的盈利都投入到曾祖父留下的虛無縹緲的計畫中,主動上門尋找法外之徒幫你工作,和人工智慧合作只為了重啟世界線,一切都只為了幾年前死去的弟弟?”
江元柔不去看他,只是輕聲說道:“這是個瘋狂的世界,我們只有保持瘋狂才能在存活下去。”
幾分鐘之後,聞宸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手掌下淡藍色的螢幕變成了象徵著危險的紅色,然後低聲說道:“好了。”
江元柔有些愣怔:“這麼快?”
聞宸點點頭:“它其實只是想借我的手將儲存於其中的能量釋放出來而已,但是我修改了程式,迫使將它最開始向你進行的虛假保證被化為現實,所以,時空跳躍將在一分鐘後開始。”
他的話音剛落,那小小的螢幕上倒計時開始閃爍:
【00:59】
空氣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騷動著,透過略顯模糊的螢幕,能夠看到彷彿有漆黑的顆粒在聚集著。
聞宸看向江元柔,毫無預兆地突然說道:“宇宙的規則是固定守恆的,命運總會事與願違地走上既定的道路,譬如註定的相遇,或者註定的死亡,雖然我們能夠在其中的夾縫中尋找到一絲轉圜的可能性,但是,所有的結果達成都需要付出代價。”
守恆。
江元柔似乎明白了什麼:“要我的弟弟活過來,意味著……必須要有人代替他死去嗎?”
聞宸沒有說話。
江元柔如釋重負地笑了:“我很樂意。”
【00:32】
正在這時,整個房間突然開始劇烈地震動了起來,象徵著危險的紅光隨著刺耳的警報聲在整個空曠的實驗室內亮起,金屬的牆壁內部發出彷彿不堪重負的咯咯聲,空氣彷彿隨著不知名能量的波動而翻滾起來,在鏡頭下呈現出近似高溫般的翻滾和紋路,聞宸的目光凝重了起來:
“它在反抗。”
牆壁發出的摩擦聲顯得越發的刺耳,幾乎令人疑心那支撐著整個房間的鋼筋和水泥柱會在下一秒毫無預兆地崩塌,紅光閃爍的越發急切,門外響起了沉悶的響聲,似乎是子彈擊在金屬門板上的聲音似的。
江元柔不得不提高聲音才能不讓自己的話語被嘈雜的話語聲覆蓋:
“什麼?!”
聞宸低頭凝視著眼前的窄小螢幕,手指在上面飛快地跳躍著,低聲地詛咒了一聲,然後繼續說道:“看來軍方為了更大效率的能量提取而對它的原始程式進行了減負,它現在被原始代碼控制的部分變得比我預期的更少,它現在正在利用它本身儲存的能量試圖掙脫我之前設定的程式,並且在嘗試著反黑入我的系統。”
牆壁開始開裂,黑色傷疤一樣的猙獰裂紋猶如蜈蚣一樣趴在銀白色的牆壁上,兩邊的牆壁和天花板彷彿也被微微扭曲,整個房間內充著災難般的光影,空氣中有東西在緩緩凝實,猶如霧氣或者是灰燼似的懸浮在半空中,隨著空氣的波動緩緩地浮動著,它們越來越多,由分散變得集中起來,最終變成了漆黑而粘稠的膠狀物質,然後被重力拉扯墜落在地面上,被不可視的力量牽引著向著實驗室中央的儀器流淌而去。
聞宸的聲音中染上了焦急:“它開始用全部的力量反抗我的支配。”
破碎的鋼鐵碎屑從半空中撲簌簌地落下,厚重的鋼鐵大門外子彈的聲音已經消失了,似乎所有人都逃命去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圍困在地底深處。
突然,搖晃停止了。
只有仍然沒有消失的紅光和刺耳的警報聲在空曠的室內回蕩著,地面上漆黑猶如焦油的液體也停止了流動。
【00:05】
聞宸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的神情猛地一變:“不!!”
莫奕透過攝像頭注視著眼前的畫面,目光從牆壁上面的裂紋上劃過,心臟緩緩地沉了下去。
在束縛的代碼被軍方毫無前瞻性地減負之後,機器很顯然以一種無法掌控的速度進化著,它已經掌握了利用空氣中游離的微小電磁從而控制人體的方法,而之所以這個實驗室能夠將它困住,很大的原因就是它特製的合金牆壁所帶來的遮罩性能——但是這劇烈的震盪,很顯然已經將牆壁損毀了。
聞宸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冷厲的眉眼中染上了恐怖的怒意,他凝視著虛空,彷彿在和看不見的人對話:
“你要是敢動他……”
【00:02】
他的手指在p漆黑的機器表面留下深深的指痕,下一秒,驚慌染上了聞宸的面孔,滋滋的電流聲響起——
螢幕上的倒計時歸零。
【00:00】
焦油般濃稠的膠狀粘液從機器中湧出,在數秒內就將整個巨大的實驗室淹沒,攝像頭的螢幕同牆壁一起發出嘎嚓的碎裂聲,所有的一切都被深沉濃郁的黑暗吞沒。
視頻結束了。
那懸浮在莫奕掌心上方的碎片緩緩地失去了光澤和顏色,被黯淡薄霧籠罩著的堅硬表面開始破碎成細碎的粉末,從他的指間落下,融入身周漆黑的空間中,無數蒼白的縫隙將身旁的黑暗撕裂開細細的口子,他所置身的世界開始分崩離析,宛如星光般的粉塵從身邊飄落,
星辰墜落,天地顛倒。
莫奕感到自己彷彿在墜落,被身體的重量拉扯入無聲死寂的深淵,天旋地轉的眩暈感襲擊著他的神經,他伸手試圖捉住什麼東西,但是從指間掠過的只是無盡的虛空。
手掌下突然觸碰到了實物。
莫奕掙扎著拽緊它,將自己向深處沉去的身體拉了起來——!
他混混沌沌地眨了眨雙眼,習慣了黑暗的視網膜被蒼白的光線刺痛,下一秒,身體的知覺和感官才開始緩慢地回歸,他察覺到自己的肋下被輕輕地箍著,然後被輕柔而謹慎地環入一個冰冷的懷抱。
聞宸的灰眼睛俯視著他。
在他身後的不遠處,半空中懸浮著巨大的白色球體,在蒼白無色的空間中靜靜地懸浮著,它的邊緣比起莫奕上次見到時有些發灰,彷彿有什麼深黑色的物質在緩慢無聲地入侵和腐蝕著它。
莫奕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所以,之後……發生了什麼?”
他的聲音嘶啞而微弱,猶如灼熱的粉塵混雜著熔融的鐵水順著咽喉澆灌而下。
聞宸伸出手輕輕地觸碰莫奕的頰邊,冰冷的指尖一觸即分,只留下一點雪花般融化的溫度:
“我阻止了它掙脫已經設定好的程式,但是……沒有來得及阻止它將你拉入它的系統當中。”
莫奕瞳孔微微縮緊,腦海中浮現出了清晰而生動的畫面,乾燥的空氣中突然開始有黑色的液體凝結,裝著防止自殘的軟墊的鋼鐵牆壁上開始有粘稠的膠質液體緩緩地向下流淌,在地面上彙聚成蛇一般蜿蜒著的黑色溪流,猶如有生命似的向著他的腳下流淌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將整個地板吞沒。
無窮的拉力拽住他的腳踝,彷彿無數隻冰冷而粘膩的手,環繞著他的身軀,將他向著漆黑的深淵中扯去。
光線,聲音,空氣,被從他的喉嚨中擠壓出去,只剩下沉甸甸的窒息感順著食道落入身軀。
視覺,聽覺,觸覺,五感被殘忍地剝奪,在意識消失前唯一能夠聽到的,只有遠處守衛淒厲的尖叫。
漆黑冰冷的海面將他的尖叫冰封,他孤獨而無助地向著更深出沉去……
這樣的畫面猶如覆骨之疽一般糾纏著他——但一直以來,他卻只以為這是個詭異的噩夢。
聞宸的聲音穿透海面厚厚的冰層,將莫奕的神智拉扯回來:
“……在進行完時空跳躍之後,它之前所積累的所有能量全部消耗一空,所以為了防止最糟糕的情況發生,它需要一個後備計畫,或者說……一個幫兇。”
莫奕眨眨眼,視線緩緩聚焦,他注視著聞宸的下頜線條,聲音嘶啞:
“它知道如何操控你。”
聞宸微不可察地頷首,半是痛苦半是後怕的聲音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來似的:
“……因為你在最後關頭被它拉入系統當中,也和它一起在高維空間中具有了相同的品質,同樣超出了因果鏈,所以即使時間回溯,你也不會再次出現,而是會作為它的一部分而存在,所以……我和它達成了交易。”
莫奕手腳冰涼,彷彿混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從四肢抽離。
只聽聞宸繼續說道:“它用在新時間線內得到的能量重鑄你的身體,而我代替你成為它的一部分,剔除記憶,在它虛弱的時期幫助它捕獵和成長。”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他在有清晰的記憶以來體質就一直很差,即使是在專業的指導下也無法改善——因為這本就不是屬於他的身體,自然也就沒有通過後天改善的可能性。而聞宸的血液能夠和他產生連接,甚至能夠補充他喪失的能量也是因為……他本就誕生與遊戲當中。
思緒迅速地竄過腦海,猶如閃電劃破夜空,蒼白的光線扯破漆黑的幕布,許多斷裂的線頭彷彿都在瞬間連成了完整的脈絡,莫奕似乎想通了什麼,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緩緩地問道:
“所以只有我,不管從哪里進入遊戲,都會在相同的位置醒來,是嗎?”
所有人都是精神體被拉扯入遊戲世界之中,而莫奕不同,他的身體本就源自於遊戲,所以他是整個人都被拉入其中的。
聞宸點點頭。
“江元柔當初在我說道這個資訊之後並沒有直接回答,其實是遊戲阻止了她,防止她將資訊透露給我,對嗎?”莫奕沒有給聞宸回答的時間,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她也正是從這個方向開始,懷疑起了自己曾經接手過的廢棄項目,從而誤打誤撞地觸及到了遊戲最為核心的秘密。”
莫奕回想起自己修復好的錄影盤中那句模糊的“只有你”,不由得微微抽氣,感到混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竄起。
如果他懷疑的沒有錯的話……那麼從他進入遊戲開始,就是一場巨大的局。
聞宸微微垂下眼睫,說道:“是,也不是。”
莫奕這才驚覺自己把心中所想一不小心呢喃出聲了,只聽聞宸繼續說道:“進行時空跳躍之後,遊戲本體的存在就缺乏了足夠的因果律,所以它必須被再次創造出來一次,不然它就會永遠被現實世界所排斥,而——我們姑且稱之為命運——也同樣在以一種難以抗拒的慣性將時間線拉回原來的脈絡,那就是八月十四號,它誕生於地下實驗室。”
聞宸湊上前,額頭輕輕地抵著莫奕的,聲音輕柔:
“現在時間已經基本上回歸原來的軌道,本該長眠的人已被替換回歸,將會死去的人已被奪去性命。”
莫奕心中突然騰起不詳的預感,他伸手拽住聞宸的手腕,張了張嘴,但是聲音卻彷彿被卡在了喉嚨裏似的。
聞宸傾身向前,緩緩地扣住了莫奕的脊背,他的下巴搭在莫奕的肩膀上,聲音中帶上了久違的輕鬆:
“跟你說件有趣的事情……”
莫奕緩緩地抬起胳膊回抱著他,聲音微啞:“什麼?”
“當我的記憶隨著和你相處時間的增長而緩緩地恢復,我有些驚訝地發覺我和這個機器的命運真的是非常緊密地綁在了一起——我的姓氏正是來源於它,project.h——project.hear,它本該用來傾聽,但是卻被濫用於屠殺。”
發覺莫奕久久沒有回答,聞宸接著說道:“不過,既然它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由你創造和完成,所以我很樂意將它本該擁有的名字背負起來。”
莫奕似乎覺察到了什麼,扣在聞宸脊背上的手指微微收緊,聲音中擰上了幾絲慌亂:
“你想幹什麼?”
聞宸歎了口氣,埋下頭輕輕地吻了吻他的頸側,聲音柔軟而悲傷:“……對不起。”
這是他第二次道歉了。
莫奕咬牙切齒地說道:“閉嘴。”
聞宸放開他,緩緩地退後了幾步,修長而筆直的身形上纏繞著絲絲縷縷的霧氣,淺色的眼眸中倒映著懸浮於半空中的白色核心——它的一個角落已經被染成了漆黑的顏色,他扭頭凝視著莫奕:
“它在恢復——以非常快的速度汲取著本該屬於它的能量,它會以比以前更加恐怖的素的進化,如果現在不阻止它,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了。”
莫奕的聲音已經有點嘶啞了:“會有的,我能阻止它一次,我就能阻止它第二次……”
聞宸溫柔地注視著他,淺灰色的眼眸內彷彿蘊藏著整個世界的悲傷。
莫奕將手臂別到身後。
但是沒有用。
流水般的綢帶隨著空氣中浮動著的霧氣緩緩地漂浮到了半空中,猶如有生命一般的蜿蜒飄動,綢帶上,猶如生命線般的血色絲線貫穿著漆黑的底色,上面隱隱約約有淺藍色的字元閃動著——最後一塊拼圖將它拼湊成了完整的圖案。
莫奕發覺他無法移動,即使是用全身力氣也只能僵硬地停留在原地,他咬緊牙關,感到彷彿有棉花塞在自己的嗓子眼裏,令他無法出聲,無法呼吸,甚至無法思考——他知道這是什麼。
那是代碼。
他一開始深埋在遊戲當中的蠕蟲病毒,手動啟動之後能夠將整個遊戲的核心摧毀——連同被遊戲同化的聞宸一起。
聞宸湊上前來,冰冷的唇印在莫奕的唇上,鹹澀濕潤的味道在他的舌尖蔓延開來。
眼淚的味道。
……霧無法哭泣。
那麼,或許只是霧氣遇冷凝結的水珠附著到了他的臉頰上。
莫奕感到自己的心臟彷彿蜷縮成了漆黑的小點,尖銳的痛楚在五臟六腑間蔓延開來,即使是善於隱忍如他,也不由大口地喘息著,汪洋般的窒息感淹沒了他,他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響起,帶著近乎隱忍的溫柔:
“我不在乎能不能在你的墓誌銘上佔有一席之地了……我只要你活著。”
只要你活著就足夠了。
——對不起,不能繼續陪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