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秋一過,就到了容琛的生辰:八月十八。
宣平侯府平素在晏城一貫低調,不過這次是世子十八歲生辰,遂難得大肆操辦了一次。
沈嫵跟著韓氏一道去。雖說是表親,可到底是做客,在穿著上自然不能太隨意,免得失了禮數。今日沈嫵穿上了一身嶄新的櫻紅色織錦堆花襦裙,花紋精緻,裙擺飄逸,越發突顯小姑娘的嬌美,見她梳得整整齊齊的雙垂髻上簪著上回在琳琅館買的白玉嵌紅珊瑚珠鏤空蘭花珠釵,耳垂墜著紅寶石南洋珍珠耳環。
穀雨看了看,又將黑漆描金嵌染牙鏡匣中的瑪瑙項鍊拿了出來準備給沈嫵戴上,卻見沈嫵蹙眉搖了搖頭,道了一句:「不用了。」
沈嫵瞧著鏡中的自己,還是覺得不要打扮的太出挑比較好。
她素來愛美,可小時候生得再美,再怎麼打扮終究是個女娃娃。如今漸漸長大,眼看著到了快要及笄的年紀,若再精心打扮,恐怕會招惹不必要的事端。之前一直養在府中,無論怎麼打扮都不會被外人瞧見,眼下娘經常帶著她出席宴會,而且又有二舅舅入室弟子的名頭,旁人不注意都難。
傅湛雖未言明,可在她的心裡,已經把他歸類為重色輕浮的登徒子,若她只是一個中人之姿的小姑娘,傅湛興許也不會看上她,更不會纏著她。
可若是讓沈嫵選,沈嫵還是會選生得好看一些,畢竟沒有姑娘家嫌自己生得太美的
宣平侯府離定國公府不遠,軟轎只需兩刻鐘便到了。
今日的韓氏也穿得珠光寶氣,她本身就是生得絕色,雖然穿得不出挑,可精心裝扮之後更是豔光四射風采逼人,同比矮半個頭的女兒站在一起,若說是一對姐妹花,也不會有人懷疑的,畢竟韓氏看起來是那樣年輕。韓氏曾是名動晏城的貴女,那會兒眾人皆以為像她這般的家世容貌肯定會入宮的,若再不濟,也會嫁個王爺侯爺什麼的,所以當時傳出韓氏訂給定國公府沈二公子的時候,可是有不少人驚訝的差點掉下巴。
甚至有人暗暗揣測,是不是早就同沈二公子有了私情。
——畢竟沈二公子雖是定國公府的嫡子,卻也只是個次子,不能繼承爵位。
可是又一想,是絕對不可能的。
誰人不知沈二公子是個光風霽月般的人物,如此君子,又怎麼會做出那等傷風敗俗之事?而且,這韓姑娘平日同沈二公子並無任何交集,更是無稽之談。
後來兩人順利成親。
昔日豔傾晏城的韓氏女,自打嫁入定國公府之後,就安心的過著相夫教子的日子。別瞧只嫁了嫡次子,可成親第二年就誕下一個哥兒,夫君又是個寵妻之人,身邊連個妾室也沒有,日子別提過得有多快活。之後又添了一個女兒,也算是兒女雙全,加之沒有一大堆煩心事,委實讓人羡慕。
如今一看,這韓氏容貌十幾年都未曾變化。
這面頰仍是肌膚雪白,吹彈可破,只不過身上的氣質有了一些改變,多了幾分貴婦的雍容之感。其實韓氏也不算低嫁,畢竟國公府的嫡子,沈二爺的官職說出去也算是極體面的。日子能過得這般舒暢,在場的世家宗婦無不羡慕。
宣平侯夫人是韓氏的親姐姐,兩人關係自小就好,瞧著韓氏來了,立刻歡喜的迎了上來,熱情的握著韓氏的手,含笑道:「妹妹可算是來了,我都眼巴巴瞧了一上午了。」
韓氏喚了一聲「姐姐」,一側的沈嫵亦是甜甜叫了一聲「姨母」。
小姑娘本身就是極漂亮的,這麼一笑,可是看晃了宣平侯夫人的眼。宣平侯夫人既是韓氏的姐姐,這容貌自然也不會差到哪裡去,而且十幾年都對著韓氏這張絕色的臉,絕對不會因為什麼美人而看直眼。可今兒瞧著這位外甥女,則是忍不住誇讚了一番,之後才道:「瓔姐兒在後院玩兒,我讓丫鬟帶你過去,小姑娘之間才有話聊。」
沈嫵笑著點了點頭。
說著,宣平侯夫人便喚來身邊的大丫鬟領著沈嫵去了後院。宣平侯是個書癡,而宣平侯夫人則是個愛花之人,這後院之中自是種滿了姹紫嫣紅的珍貴花草,花香撲鼻,沁人心脾。
一進後院,沈嫵瞧見雪稚正滿院子跑。
還一邊跑,一邊叫。
大抵是受驚了,幾個衣著鮮豔的小姑娘們都顫抖著身子躲在角落,嚇得花容失色。沈嫵剛進去,那雪稚便迎面撲了上來,而身側的丫鬟也有些嚇傻了,愣愣不知所措。
雪稚是容琛的愛犬,養了近七年了,不過一貫同它家主人一般性子溫和,卻不知這會兒突然發起狂來。
沈嫵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眼下有沒有會武功的立夏在身旁,若是被咬上一口,或者在臉上抓上一爪子,那容貌可就全毀了。
在場都是一些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自是膽子小,閉上眼睛不敢看這一幕。
許久,卻未聽到小姑娘可憐的慘叫聲,就連方才那嚇人的犬吠聲也漸漸弱了。眾女睜開眼睛,看著幾步開外穿著一身櫻紅色襦裙的小姑娘,正伸出小手揉了大狗的腦袋。這原是兇狠的大狗卻乖巧的趴在地上,顯然很享受小姑娘的愛撫,半點都沒有方才兇惡的樣子,倒像是一隻溫順的小貓兒。
躲在一**小姑娘中間的容瓔愣愣的看著這一幕,秀麗的小臉沒有一絲血色,顯然是被嚇得不輕。
她看著不遠處的沈嫵,臉上掛著明媚的笑容,半點都沒有露出驚慌之色。而她又看著自己,這雙手仍是在不爭氣的顫抖,如此明顯的對比,讓容瓔心裡生出強烈的不滿,更是不禁暗暗遺憾:若是方才雪稚咬上了沈嫵……
容瓔袖下的手緊了緊。
沈嫵見雪稚親昵的舔著她的手,頓時眉染笑,側過頭對著容瓔道:「瓔表姐不用害怕,已經沒事了。」
容瓔沒說話,只不悅的哼了一聲。
沈嫵也不同她計較什麼,畢竟她今日是來做客的。上一回在沈妙的生辰宴上,容瓔就開始同她不對盤。她知道這興許同容琛有關,不過到底是表姐妹,她不想鬧得太僵,明面上還是客客氣氣比較好。這會兒容瓔不給面子,沈嫵也不會傻到熱臉貼冷屁股,只伸手揉著雪稚的腦袋。
每回她來宣平侯府,雪稚就喜歡同她親近,如今多日未來,沒想到雪稚竟然還記得她。
沈嫵很是驚喜。
容瓔到底是主人,如此不待見沈嫵,眾女也不敢貿然上去同沈嫵打招呼。沈嫵也看清楚了眼下的局勢,若說心裡沒有一點兒生氣,那是不可能的,不過虧得有雪稚陪她解悶,沈嫵自然也歡喜著——她也不喜歡虛與委蛇說一些客套話。
沈嫵在前面走著,雪稚在後頭追著。不一會兒,便瞧見一隻渾身雪白胖乎乎的小奶狗朝著雪稚跑了過來。
那小奶狗生得頗為可愛,烏溜溜的眼睛,軟軟的叫聲,親昵的蹭著雪稚的身子。
沈嫵一眼就認出,這只便是上回容琛欲送給她的小奶狗。雖說她已經養了元宵,可瞧見這只小奶狗還是忍不住心生憐愛。她彎腰將小奶狗抱了起來,而雪稚也仿佛對她極為信任,沒有因為護犢而惱。
沈嫵抱著小奶狗坐在石凳上,雪稚則是趴在她的腳邊,一下一下舔著她的鞋背。
容琛看著自己養得一大一小兩隻愛犬,一隻舔著沈嫵的鞋面,一隻窩在沈嫵的懷裡,則忍不住嘴角一翹,低聲喚了一聲。
聽到容琛的聲音,沈嫵一下子就抬起了頭,小臉之上還漾著明媚的笑意,漂亮的桃花眼兒晶晶亮的,泛著朦朧的水色。她喜歡這只小奶狗,一時也不去想之前兩人的相處,只沖著容琛笑道:「容表哥,這只小狗叫什麼名字?」
其實上回她瞧著也是喜歡的,不過還是忍痛讓容琛抱了回去。這會兒瞧見這只小奶狗,見它身子胖乎乎的,一看便知被照顧的極好。沒想到容琛居然沒有送人,而是養在身邊。
容琛見她這般喜歡,心裡很是歡喜,養了這麼久,為的就是看她這般開心的笑顏,他道:「叫杏仁。」
杏仁。
沈嫵心裡默默念了一遍,覺得這名字又好聽又好記,而且還是她喜歡吃的杏仁佛手。
這只小奶狗她越看越歡喜,可是再如何喜歡,在她心裡也比不上她的元宵。雖說元宵原本是傅湛的,可她還是忍不住喜歡了。每次元宵爬到她身上親昵的舔著她的臉,或者窩在她的懷裡撓她的手背,她就疼愛的不得了。
開心過後,沈嫵就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容琛為何在這裡?按理說此刻他應該在前院才是,今日是他生辰,肯定來了許多他平素要好的朋友。沈嫵抬眼,只見不遠處的小姑娘們都往他倆這兒看,便立刻明白了什麼,
她起身將杏仁放到了地上,杏仁則搖著尾巴蹭著雪稚。她不舍的收回目光,抬頭看著容琛道:「我讓立夏把生辰禮物送去了拙霖居。」
——拙霖居是容琛的住處。
容琛彎了彎唇。這個他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以往都是她親自送禮物給他的,今年卻讓丫鬟送來。他念著這段日子都沒好好同她說說話,這才隨便找了一個藉口來後院。
「我很喜歡。」容琛道。
以前不知道容琛的想法,以為他只當自己是妹妹,沈嫵不覺得容琛看她的時候有什麼區別。可這會兒她知道了,明白了容琛對她的心思,只覺得他看她的眼神很是炙熱。儘管他是壓抑著的,可沈嫵還是不敢看他。沈嫵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便對著容琛說了幾句客套的話,然後轉身去了不遠處同其他的小姑娘聚在一起。
沈嫵幾乎是逃一般的走掉的。
容琛看著小表妹的背影,一時心中百味雜陳。
從小到大,他就喜歡對她好,喜歡看她笑,後來漸漸生出男女之情,便拖著成親之事,想等她長大。因著小表妹身邊沒有別的男子,他自信小表妹及笄之後,他讓祖母去定國公府說親,姨夫姨母多半是會允的。
可是現在……
容琛袖中的手緊了緊。
·
往昔沈嫵來宣平侯府的時候,最喜歡和容琛待在一起,而今日卻只在後院待了一會兒,就回到了韓氏的身邊。韓氏也瞧出了女兒的出神,容琛那孩子她也是看著長大的,對女兒的感情是沒得說的。只是宣平侯和她妹妹都中意沈妙,再者,女兒也說了,對這位表哥只有兄妹之情。
既是兄妹之情,她自然不能讓女兒耽擱人家的人生大事。
眼下女兒懂事,故意避著容琛,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如此,韓氏乾脆讓沈嫵一直待在自己的身邊,同一些晏城有身份有地位的宗婦們說說話,算是露露臉。
宣平侯府熱鬧了一整日之後,賓客漸去。沈嫵解手之後,打算跟著韓氏同姨夫姨母道別,卻不料容琛的貼身小廝容青找到了她,對她說容琛在等她。
沈嫵猶豫了。
她知道自己不該去見容琛,可是容琛從來沒有這般單獨見她,便知此事的重要性。
沈嫵心中掙扎了一番,最後還是帶上立夏跟著容青一道去了。
容琛在蓮花池邊的涼亭等她,這讓沈嫵松了一口氣。今日若是傅湛,肯定是在屋子裡。沈嫵彎了彎唇,心道:就算只是一件小事,也能反映出兩個人不同的品性。
立夏和容青背對著站在不遠處的一顆大槐樹下,畢竟主子說話,他們也不好多聽。這會兒立夏卻是心中坦蕩,完全沒有自家姑娘同祁王見面時的擔心害怕,她心道:若是姑娘能接受容世子的一片真心,倒也是一樁好事。
今日容琛穿著一身月牙色的錦袍,這是他平日最鍾愛的顏色,一頭墨發用發冠固定,下面是一張俊臉儒雅的臉。不得不說容琛的確模樣出眾,如此的芝蘭玉樹,風貴清雅,怨不得晏城有這麼多姑娘想著嫁給他。容琛溫柔、細心,又待人謙和、舉止有禮,就算你做錯了事情,他也不會責怪你,而是先來安慰你。
所以沈嫵從小到大都喜歡和這位表哥待在一起。
沈嫵喚了一聲「容表哥」,而後靜靜等著他開口。
「阿眠,我……」容琛頓了頓,而後才深吸一口氣,開門見山道,「明年,明年你就十四了。」
沈嫵心中「咯噔」一聲,眼睫顫了顫,突然有些明白容琛想要說什麼了。
容琛看著小姑娘局促的表情,便知她聰慧,其實心裡也是明白的。容琛想伸手去握她的手,可頓了頓,還是將手垂了下去,只彎唇道:「你剛出生那會兒就生得很可愛,從小到大,我一直待在你身邊,看著你一點點的長大,如今我想繼續照顧你。阿眠,我比你大五歲,雖然差得有點多,可是……阿眠,明年開春後,我可以讓我祖母去國公府提親嗎?」
沈嫵沒想到容琛突然會說這個。
按理說提親這種事情,不應該同她商量的,可她這個表哥卻明白——就算爹娘有了中意的女婿人選,還是會問過她的意見,她自己若是不喜,爹娘肯定不會讓她嫁。
容琛太瞭解她,今日只要她點了頭,日後去提親,她爹娘那兒根本不用擔心。
可是——
她想嫁嗎?
以容琛的性子,眼下會對她說出這番話,顯然按捺不住了。等過了年,她就不宜再出來抛頭露面,就算是這樣的宴席,也不宜多出席,而是乖乖待在家裡學習女紅,等著說親、嫁人。
沈嫵想著方才姨夫姨母看她的眼神。姨母雖是喜歡,卻也不過是對外甥女的喜歡。還有容瓔,容瓔對她的敵意,今日她看得太清楚。雖說容瓔也快嫁人了,可瞧著她這般的性子,最少也要再留個兩三年。若是明年開春後她同容琛訂了親,這位表姐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方才雖是虛驚一場,可若不是雪稚素來同她親近,這會兒估計她這張臉也毀了。容瓔討厭自己到這種地步,又怎麼可能容忍自己當她的嫂嫂?
還有……
沈嫵忍不住咬了咬唇,想起了那個她一直不願去想的人。
——還有傅湛。
容琛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他的氣息有些紊亂,饒是秋日,額頭也冒著細汗。
這次容琛是鼓起了勇氣,孤擲一注,可還是控制不住,耳根子通紅,他越是在意就越是害怕。他見沈嫵久久沒有動靜,則忍不住看沈嫵臉上的表情,卻見她根本沒有一絲女兒家的嬌態。容琛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卻還是安慰自己:興許是他太過突兀,畢竟阿眠一直將他視作親哥哥。
容琛忐忑的都不敢大聲呼吸,就在他見沈嫵為難,想說「可以晚一些再答覆我」的時候,卻見沈嫵已經抬起了頭。
容琛本就一直在看她,這下則是生生對上了她的眼睛。
沈嫵生得美,可最美的卻是這雙會說話的眼睛,含水似霧,讓人情不自禁心生憐惜,不捨得這雙漂亮的眼睛落一滴淚。
見她絲毫沒有扭捏的道了一句:「容表哥,我沒辦法嫁給你。」
容琛愣了愣,知道這是委婉的拒絕——不是沒辦法嫁,而是不想嫁。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如今鬧出了這一出,若是再說下去,恐怕下次她更加不肯見他了。容琛嘴角一彎,語氣溫和道:「是我唐突了。阿眠,今日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
沈嫵同韓氏回定國公府。大抵是被容琛的話影響了心情,有些悶悶的,更是有些愧疚。可是她知道乾脆俐落的拒絕最好。
她不想耽誤表哥,所以今日斷了他的念頭,興許這樣就死心了。只要容琛沒了心思,下回按著姨母的安排,娶個賢慧溫柔的妻子。
至於自己,雖然明年就及笄了,可她一點兒都不想嫁人。
她和傅湛親近過,若是她訂了親,一不小心惹怒了傅湛,將他倆的事情說了出去,那不僅她名聲盡毀,整個定國公府的姑娘也會被連累,到時候興許連沈妙同霍承修的親事都會發生變數。
而且她根本沒辦法毫無芥蒂安心嫁給容琛。
畢竟……沈嫵一想到傅湛的無禮舉止,心裡就忍不住一陣惱怒。
都怨傅湛!
韓氏同沈嫵一進定國公府,便見闔府上下都聚在前廳。定國公府的前廳寬敞,可容納了這麼多人,也顯得頗為擁擠。瞧著架勢,似是來了什麼重要的貴客。
沈嫵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穿著深藍色衣裳的內監,瞧著副架勢,似乎來頭還不小。沈嫵只是府中的一個小姑娘,自是安安靜靜的低下頭。卻見她的大伯沈伯錚客客氣氣對著手持拂塵的公公道:「魏公公,請宣旨吧。」
沈嫵蹙了蹙眉,宣旨?宣什麼旨?而且為何要等娘和她來了才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