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哭聲宛若一道耳光,抽的那家丁臉上火辣辣的,傻眼的不光是他一個,就連旁邊的人也都是感到一陣愕然。
就算這孩子一直活著,剛才不出聲也也可以勉強用凍暈或者嚇暈來解釋,但這個青衣男子分明也只是路過,他又怎麼會看出來這一切的?
大家看著白亦陵,白亦陵暫時沒空解釋他們的疑問,這孩子在他懷中手舞足蹈的大哭,弄得他心裡很慌。
白亦陵沒抱過孩子,胡亂拍了幾下,一抬頭正好看見陸嶼也站在他旁邊看著,彷彿很關切一樣。
剛才這人仗義出手,現在又對孩子如此關心,估計是個喜歡小孩的熱心人,白亦陵下意識地問道:「怎麼辦,你會抱嗎?」
他問完之後再一打量,又覺得自己這話是找錯人了。
——對方看起來就是一副有錢人家公子哥的模樣,大概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長大的。這種牙都沒長齊的小玩意哭哭唧唧,問他怎麼哄,恐怕他也得一臉懵。
然而陸嶼一臉淡定,伸出手來,道:「給我吧。」
白亦陵看了看他,把孩子遞過去,只見對方雙臂平伸,托盤子一樣接了過來。
白亦陵:「……」
這種手法,之前未曾見過。
他不放心地等著陸嶼把孩子抱穩,這才鬆手。陸嶼小心翼翼抱著孩子,又艱難地從懷裡摸了塊帕子遞過去,說道:「你額頭上有融化的雪珠,不擦乾容易招風。」
白亦陵覺得此人真是和善又細心,道了聲謝,要將帕子接過來,對方卻似乎是自然地要幫他擦,見到白亦陵抬手才回過神來,兩人動作一頓。
而後陸嶼笑了笑,將帕子遞給過去。
白亦陵用帕子擦了兩下水,旁邊忽然有人小聲道:「這位……是白指揮使嗎?」
白亦陵淡定轉頭,沖著說話的姑娘笑了笑,對方的臉微微一紅,神情卻很是喜悅。
周圍的百姓一陣小小的沸騰,後面的人也紛紛踮起腳來看他,看到這熟悉的包圍圈,白亦陵臉上笑容不改,心裡有點哆嗦。
有人大聲問道:「白指揮使,您是怎麼知道那嬰兒還活著的?」
白亦陵解釋:「這孩子的臉上有細小的水珠,襁褓上卻零星落著些沒有化去的雪,這說明他是有體溫的——就像我現在這種狀況。」
陸嶼遞帕子讓他擦的,也正是積雪融化變成的水珠。
聽白亦陵這麼一解釋,大家才恍然大悟。
這個道理並不難理解,但能在短短幾個照面之間敏銳地注意到疑點,並且迅速分析出可能原因,這種觀察力和反應速度卻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不愧是白大人!長得如此英俊,一看就很聰明!
白亦陵說到這裡,順帶著又看了孩子一眼,眼看他乖乖躺在陸嶼懷裡,倒是真的不哭了,但抱孩子的人卻是身體僵直,動作生硬,活像捧了個傳國玉璽。
白亦陵忍不住說道:「兄台,你這,不要緊吧?」
陸嶼不自然地換了個姿勢,違心道:「不要緊,這孩子很乖,我很喜歡。」
打頭的那個家丁出自太師府,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雖說因為白亦陵的身份而驚詫,但也不到驚慌失措的地步,向他道謝之後還是忍不住說道:「可是,我們明明是親眼看到那孩子死了好幾天,又被埋進土裡了,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是活的啊!」
這等奇聞,白亦陵也沒有聽說過,正要禮節性地驚奇一下,就聽見噠噠地馬蹄聲響。
他循聲望去,只見幾個人騎馬而來,看見這些聚在一起的家丁,連忙下馬。
其中一個大漢慌慌張張沖了過來,急聲問道:「孩子呢?你們這些蠢貨,咱們府上的大公子被抱錯了!」
家丁有點不想活了,他覺得自己今天出門的時候可能是沒看黃曆。
——為什麼每說一句話,總會立刻有人蹦出來打臉,他明明沒有撒謊!
大漢問完那句話,已經順著家丁的目光看到了陸嶼懷裡的孩子,他一臉激動,莽莽撞撞地衝過去,連忙要抱。
說來也奇怪,面前的地面原本十分平坦,上面也沒有結冰,大漢跑了兩步,卻莫名其妙地感到腳下一絆,還沒到人跟前,就重重地摔了一個大馬趴。
陸嶼從容向後退了兩步,躲開他身體著地時濺起的積雪,悠悠道:「何必如此客氣,救孩子的是旁邊這位白指揮使,我只是代他抱一會。你要謝,就謝他吧。」
大漢:「……」
對方這話聽著沒毛病,在這種狀況之下說出來,卻委實忒毒——他明明只是摔了一摔,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對方這話一說,倒等於是直接讓他去給白亦陵磕頭了。
他不由打量了對方一眼,只見這俊俏的年輕人雖然只是隨意而立,懷裡還抱著個孩子,但他言行間卻是說不盡的優雅貴氣,幾乎立刻就讓人意識到身份的不同凡響。
這個大漢乃是太師府的總管,可比剛才那個倔驢似的愣家丁要乖覺的多,再聽到白亦陵被對方口稱為「白指揮使」,心裡頓時「咯噔」一下,暗暗後悔自己剛才的莽撞。
周圍熱心的百姓還在七嘴八舌地跟這總管講述剛才發生的事情,又說:「要不是這位公子和白大人,小孩就要白白喪命了,你是該道謝啊!」
大漢當機立斷,也沒起身,而是立刻依著剛才陸嶼的話轉了個方向,衝白亦陵磕了個頭,又重新回身,向著陸嶼磕頭。
他誠懇說道:「多謝兩位的大恩大德,方才是小人情急之下失了禮數,還望恕罪。」
這一行為看的家丁們目瞪口呆,一個人不由道:「吳總管,您……」
吳總管呵斥道:「廢話什麼?還不過來向兩位大人道歉!要是大公子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們一個都活不了,難道自己的一條賤命,還抵不過多磕幾個響頭?!無知!」
家丁們這才反應過來,紛紛跪了一地,忙不迭地磕頭謝罪。
白亦陵看了陸嶼一眼,見他不說話,便對總管道:「你起來吧。要把孩子抱走可以,話先說清楚。剛才貴府家丁口口聲聲說這孩子幾天前已經夭折,聽說還給埋了,那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總管道了謝站起來,苦笑道:「我們府上桂姨娘的小公子確實是夭折了,這孩子是半年之前少夫人所生的大公子。」
白亦陵「唔」了一聲,湊到陸嶼旁邊看了一眼,說道:「原來這孩子已經半歲了。」
陸嶼也跟著他低頭看看,認真道:「看不出來。」
白亦陵有點想笑,覺得跟人家不熟不太禮貌,用手背蹭了下唇角,把這笑憋了回去。
隨著吳總管的講述,大家才逐漸明白過來。
從孩子死後,桂姨娘一直瘋瘋癲癲的,聶家人還算厚道,給她請了大夫診治,又依舊讓她住在舒適的廂房裡,派了丫鬟伺候,外面有守衛看守。
結果今天守衛疏忽,讓她給跑了,追逐的家丁們先去了孩子下葬的地方,沒碰上桂姨娘,卻發現上面的土已經被挖開,他們沒有仔細查看,繼續追尋,卻也先入為主地認為那孩子就是已經夭折的小少爺。
吳總管道:「其實桂姨娘只是將上面那層土挖開了,她大概是神誌不清,沒找到孩子,所以急了,竟將大公子當成自己的兒子抱了出來。」
他說到這裡,再次向著白亦陵深深作揖,說道:「要不是白大人機警,大公子有個萬一,我們也都沒法活著回去見太師了,多謝大人的救命之恩。以後您若有需要,只管使人吩咐小人一聲。」
有了太師府總管的解惑,大家才知道事情的始末,看到孩子平安無事,也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樣,臉上露出笑容。
家丁們這才感到了後怕,這次用不著總管吩咐,已經紛紛磕頭道謝起來,場面蔚為壯觀。
眼看這一群人前赴後繼地沖著自己咚咚磕頭,白亦陵有一瞬間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廟裡供著的牌位,可以保佑他們多子多福,出門見喜什麼的……
最近話本的風頭還沒有過去,百姓們聽說被退婚的、可憐見的、長得全大晉最最美的白指揮使,又獨具慧眼救得一人,紛紛聞風而動,揣上瓜果扯上媒婆出門圍觀。
從剛才被人認出來開始,白亦陵就有些覺得情形不對了。沒立刻跑掉是因為一來他救了人,怎麼也得把始末弄清楚,免得牽扯到什麼不該牽扯的事情當中自己還茫然不知;二來也是因為目前滿街都是人,他實在有點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跑。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大家紛紛踮著腳,圍觀傳說中的「第一美人」,前頭看到的人大感滿足,覺得此行不虛,後頭的人聽見前面的讚嘆聲,愈發好奇,拼了老命往前擠。湧動的人群就宛如鍋中沸水,不停湧動。
「喂,你他媽的踩我腳啦!看不看路啊!」
「大驚小怪什麼?沒看見我的腳也被別人踩著嗎?」
「哎呀呀,前面的二位兄台,你們要是想看腳就出去看,不要擋著我看白指揮使啊!到底長什麼樣啊!」
「啊啊啊啊啊我不活了,世間竟有如此俊俏之男子!真正是琳瑯珠玉,光映照人啊!」
大家吵吵嚷嚷,有人拼命看,有人拿著手裡的荷包鮮花沖裡面扔過來,甚至還有人想試圖上手摸一摸……說也微妙,在晉國百姓的心目中,提起澤安衛,往往就代表著冷酷威嚴,行事蠻橫,但單獨把白亦陵拎出來,他們就非但不怕,反而熱情的不得了。
顏狗之血脈,從古至今,源遠流長。
沾白亦陵的光,站在旁邊的陸嶼也憑藉自身過於優秀的顏值條件,得到了大家的關注,當聽到有人驚喜地叫喊著「還有一個!也很俊俏呢!」這句話的時候,白亦陵的冷汗都下來了。
真是罪過罪過,還連累人了。
大概是感覺到了他歉疚的目光,陸嶼扭過頭來,沖著白亦陵感嘆道:「昔日衛玠從豫章郡到下都,儀容甚美,'觀之者傾都',沒想到今日竟然還可以看見如此的盛況啊!」
外面吵吵嚷嚷,白亦陵本來還以為他有什麼高見,要湊過去聽個仔細,沒想到是這麼一句屁話,差點沒忍住給這個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子一個大巴掌。
他抓住陸嶼的胳膊,拖著他就往人群外面衝去:「行了兄弟,感動的時機不對,咱還是先跑吧。」
陸嶼看著他主動握住自己臂膀的手,眉眼彎彎,目光中有開心,任由白亦陵將他扯出了人群。
說也奇怪,這些圍觀的群眾密密麻麻,比肩接踵,看似根本沒有可以擠出去的縫隙,但陸嶼就彷佛一枚避水神針一樣,進入人群之後,百姓們紛紛不自覺地閃開了他,連帶著白亦陵的逃跑都順利許多。
兩人一路狂奔,身後顏狗大軍奮起直追,所到之處煙塵滾滾,不時還有女子擲來的鮮花飛散,如此場面,白亦陵偶然回頭一望,都覺得自己彷彿在做夢。
他心裡正在想主意,陸嶼忽然反手握住了白亦陵的手,低聲道:「跟我來。」
白亦陵有點意外,稍微遲疑,這神情看在陸嶼眼裡,就彷佛是他不太喜歡這種接觸一般。他立刻鬆開自己的手,在白亦陵的胳膊上一帶,隨即放手。
白亦陵隨後跟上,只見前方的陸嶼跑了沒有多久忽然一拐,衝進了一條小巷子裡面,跟著蹭蹭幾下,竟然順著牆爬了上去。
白亦陵看一眼地勢,也明白了對方的用意——這小巷的一側正好是酒樓的背面,他們順著爬上去之後就能進入顧客吃飯的包廂,此時正是下午,沒人的房間應該不小。
他們一前一後蹬上牆壁,提氣之間,已經從一扇半開著的窗子外跳了進去,落入屋內。
白亦陵扶著窗台,俯身向外面看去,只見一幫百姓山呼海嘯地順著外面那條街跑遠了。
他鬆了口氣,掩上窗戶回頭。陸嶼正好在望著白亦陵的背影出神,兩人目光相撞,忽然同時大笑起來。
白亦陵笑著說:「連累你了,抱歉抱歉。」
他不算性格冷峻,可這樣大笑也是陸嶼頭一回見到,雖然時間不長,卻艷如春花一綻,照的人滿心亮堂。
陸嶼收回目光,微笑道:「我有生之年能見到這樣的盛況,說來還是託了白指揮使的福,是我應該謝謝你才對,你這道歉卻是很沒來由。」
百姓們此時沒有散開,也不好出去,兩人說著話便坐了下來。陸嶼叫來跑堂,讓他上了一壺熱茶。
白亦陵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剛才那孩子呢?」
陸嶼眼中有暖意:「放心,還了。聶家一個孩子剛剛慘死,現在也只剩了那麼一個獨苗。白指揮使是熱心人,聶奇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一定會很感激你。」
聶奇就是聶太師的名字,今年已經六十一歲了,陸嶼直呼其名,倒是毫不客氣。
白亦陵不動聲色地一笑。從剛才在外面百姓稱呼自己為「白指揮使」的時候,對方就應該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但無論是「指揮使」還是「太師」,對於他來說好像都沒什麼了不起的,這個態度已經很能夠說明問題了。
他正想著,茶水也端了上來,陸嶼在兩個杯子裡倒了水,遞給白亦陵一盞熱茶:「這是薑茶,驅寒。」
喝一口水,熱氣將剛剛在外面沾染到的寒意驅散了不少,白亦陵道:「朋友,聽你的意思,桂姨娘那孩子似乎死的不尋常。」
他這話一說,陸嶼頓時覺得心裡一陣鬆快。
雖然從狐狸算起,他那些天跟白亦陵同吃同睡,形影不離,已經可以稱得上一句老熟人了。但是當人之後頭一回見,自然是誰都希望能給重要的人留下點好印象。
陸嶼看著從容,其實每說一句話心裡頭都要掂量掂量這話說的是否合適,能不能充分體現出他是一個品味高雅又討人喜歡的青年。只是討別人喜歡這件事對於他來說有點難度,不好想。
現在看到白亦陵因為他的話而產生了興趣,陸嶼頓時振奮。
他笑著說道:「何止不尋常,是冤。」
白亦陵不動聲色地笑了笑,總覺得對方語氣中有些莫名的高興。難道他故意接近自己,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是為了向他透露這個消息?
不管是什麼目的,這人都不怕說,他當然也敢聽。
白亦陵靜聽陸嶼講述:「聶家這個孩子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他不是因為急病而死的,是被一個道士批了命,說他是'陰煞鬼嬰',這才出了後面的事。」
白亦陵想起桂姨娘口中吟唱的兒歌,眉心一凝。
原來事情就發生在小半個月之前,那時聶家的小公子剛滿三個月,生的肉嘟嘟的,很是健壯可愛。
按照晉國的習慣,男嬰在滿月之後就應該每日抱到外面去見見風,這樣長大之後才不容易生病。恰好趕上那一日的晌午過後陽光正好,天氣非常暖和,桂姨娘就親自領了丫鬟下人,帶著兒子出去附近的街上轉了一圈。
結果就是這一轉,惹了麻煩。
桂姨娘出門的時候帶了帷帽,走在街上時不小心被一陣風將帽子吹落了。侍女為她撿起來戴上,轉過頭卻看見近處有個衣裳蔽舊的中年道士停下腳步,正盯著桂姨娘的臉呆看,舉止非常無禮。
桂姨娘有些羞惱,當街發生口角,家丁們推搡了那個道士幾下,吵嚷聲還把聶小少爺給嚇哭了。
發生了這件事,大家也沒有心情再逛下去,桂姨娘上了轎子,一行人回府。卻沒想到在聶府門口下轎的時候,那個道士卻又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
白亦陵道:「難道不是一路跟著?」
陸嶼搖了搖頭:「聽當時在場人的意思,似乎不是。他們離開的時候,明明看那道士摔在地上半天無法起身。更何況聶太師府落在定寧街,那裡都是達官貴人,來往的雜人不多,道士若是一路跟著,聶府那麼多的家丁,應該不會看不見——他彷彿就是突然出現的。」
這件事他說的恐怖,臉上卻帶著一抹笑意,像是有點漫不經心。
啜了口茶,陸嶼繼續道:「這些人突然看到那個道士,都嚇了一跳,桂姨娘的侍女大聲呵斥他,讓他快些滾開,小心再挨上一頓臭揍。那個道士挨了幾句罵,卻忽然大笑起來。」
他那笑聲絕非愉快或者覺得什麼事情好笑,而是陰沉沉的十分刺耳,侍女有些害怕,就停住了喝罵聲。
只聽那道士搖頭笑道:「愚鈍!愚鈍!本道長本來想好心提點你們,爾等無知凡人卻膽敢如此對待於我,真是活該陰煞鬼嬰降世,竟生在了你們聶家啊!」
說來也奇怪,他那「陰煞鬼嬰」四個字一出口,剛才已經在奶娘懷裡睡著了的孩子就突然一下子睜開眼睛,放聲大哭起來。
哭聲在寂靜中迴盪,奶娘哼了兩句歌來哄,孩子卻怎麼也哄不好。氣氛陡然詭異,聶家的人臉上都露出了恐懼之色。
不管對方說的話是真是假,這事都已經十足恐怖,桂姨娘不過也是個小小的妾,平素膽小怕事,這時也覺得害怕了,沖著那個道士福了福,道歉道:「這位道長,是小婦人沒有見識,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您,請道長大人不記小人過。妾身向你賠禮了。」
她這番話姿態放的極低,道士「呵呵」一笑,摸了摸下巴上的長須,倨傲不語。
孩子還在哭泣。
桂姨娘道:「我兒身上有何不妥,勞煩道長直言相告。必定重金酬謝。」
道士衣裳破舊,口氣卻大,聞言大笑道:「金錢不過身外之物,對於韓某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倒是小夫人你雖然已為人母,但風韻猶在,陪我三夜,韓某便幫你化解了這鬼嬰之劫!」
白亦陵心道,不管這道士是不是騙子,言行可真是夠無恥的。
陸嶼顯然也有這樣的想法,輕嗤一聲,說道:「話到這個份上,就又僵住了,桂姨娘就是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拂袖先進了府門,其餘的家丁覺得他不過是個來尋開心的瘋子,紛紛讓那個道士滾蛋。」
他悠悠地說:「道士人倒是滾了,但滾之前撂下了狠話,說桂姨娘欠他三夜,這三夜當中,聶家必見血光。」
「一夜雞犬不寧,二夜萱紋招驚,三夜鬼嬰哭靈。」道士當時陰陽怪氣地說道,「韓先生睚眥必報,得罪了我的人,一個都活不了!」
白亦陵正聽的入神,沒想到會陡然從陸嶼口中冒出來「韓先生」這個稱呼,心頭巨震。
他的情緒只是稍稍在臉上洩露了一絲,就被陸嶼感覺到了。
陸嶼立刻打住話頭,抬眼看了看白亦陵的表情:「對不住,我一時講的投入,有些忘形了。你是不是害怕?」
害怕當然是不可能的,其實在「韓先生」三個字出現之前,白亦陵也聽的很投入。
身體被穿越者韓憲佔領的那段日子,韓憲偶爾會在閒暇時間,利用系統的劇透功能給百姓們算卦。
那是系統佈置給他的附加小任務,既能掙錢又可以掙取積分,和主線劇情無關,因此韓憲一直帶著面具,在京都較為偏遠的地方出沒,從未被人認出過。
白亦陵剛剛奪回身體的時候雖然一時情緒激動摘了面具,但那個地方知道他是誰的人應該也不在多數。目前在大多數人心中,韓先生還是個神秘莫測的算卦人。他也以為這個名字會隨著韓憲的離開而漸漸淡化,直至徹底消失。
可是聶家遇到的道士,竟然自稱,韓先生。
他思緒幾轉,抬眼見陸嶼還在看著自己,於是也不向他解釋,只笑了笑,順著他的話頭承認道:「害怕是害怕,但聽著又很好奇。還是請你把這個故事講完吧。」
陸嶼挑眉看了看他,回手一模,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掏出來一枚玉佩給他:「這個東西,聽說能辟邪,不知道有沒有用,反正我沒撞過鬼,你拿著。」
白亦陵:「……太客氣了。其實我也不是很怕,這麼貴重的東西……」
陸嶼微笑道:「咱們頭一回見,你不敢收,是不是?放心拿著吧,這東西是地攤上買的,三錢銀子一個,五錢銀子倆,我那裡還有。」
白亦陵:「……」這話叫人接什麼好。
陸嶼笑吟吟道:「東西不在貴不貴重,管用就行。你接過去,大不了這壺茶的錢算你頭上,我繼續講。」
饒是白亦陵從來心思都要比別人多些,碰上對方這種爽快人也是沒辦法。陸嶼實在很會做人,送了墜子之後又要他請喝茶,有來有往,倒也舒心。再懷疑他什麼,簡直都要罪過了。
白亦陵笑道:「那就卻之不恭。茶儘管喝,不夠再添。」
他將陸嶼遞到手邊的玉佩接了過去,陸嶼眼中笑意流溢,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白亦陵收玉佩的時候感到自己的手碰到了什麼東西,一轉頭看見是個紙袋,他這才發現自己百忙之中竟然還將剛出門時買的那袋象棋燒餅拎了上來。
白亦陵見陸嶼也在旁邊看著,估摸他沒吃過這種東西,就把紙袋遞過去,問道:「要不要嚐嚐?稍微有點辣,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這種口味。」
陸嶼探頭往袋子裡瞅瞅,果真從裡面捻出來一個棋子大小的小餅,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口。
燒餅進了嘴,他頓了頓,然後拿起身邊的茶杯,將裡面的殘茶一飲而盡,說:「你愛吃這個?」
白亦陵道:「小時候很喜歡,今天上街碰見了,就買了一些。」
他還想著韓先生的事情,大概有點心不在焉,說話的時候注視著手中的茶杯。
杯中熱氣氤氳開來,將他捲翹的睫毛籠上了一層水霧,那眉眼彷彿是被美玉寸寸精雕細琢出來的一樣。
陸嶼「喔」一聲,慢慢地又咬了一口,說:「很好吃。」
白亦陵莞爾,也吃了一枚,卻覺得現在沒剛出爐的時候酥脆,味道很是一般。兩人對著吃了兩個餅,陸嶼又開始繼續他的故事:
「雖然道士走了,但一行人都被他攪得有些心神不寧,當天晚上倒是平平安安的過去了。結果第二天早晨聶家人一起身,卻覺得血腥之氣撲鼻,院中大白天竟有蝙蝠徘徊,派人一找,發現全家上下所有活著的狗、馬,甚至第二天打算現殺現做的母雞……都已經死了。」
白亦陵道:「一夜雞犬不寧。」
陸嶼道:「不錯。第一個預言實現,聶家上下人心惶惶。第二天夜裡輪流值守,老太君住的萱草堂和聶勝住的紋合院卻都意外失火,是為,二夜萱紋招驚。」
外面的北風嗚嗚作響,拍打著窗紙,他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身子,擋住縫隙處。
這個動作很微小,白亦陵沒有注意,說道:「'一夜雞犬不寧,二夜萱紋招驚'——這兩句話還好說,都是不傷人性命的,但三夜鬼嬰哭靈……如果真的按照那個道士的說法,便是聶小公子的哪位長輩有性命之憂啊。」
陸嶼道:「聶家人也是害怕這一點,聽到當天跟著桂姨娘出去的下人們講述了道士的事之後,緊急商議了一番,決定連夜將聶小公子送到城外去,等這幾天風頭過了,再接回來。」
白亦陵感嘆了一句:「聶家的人還不錯。」
要是換了別的人家,長輩惜命起來,那裡還顧得上一個妾生子的死活?恐怕聽說他是陰煞鬼嬰之後,不管真假,先就把孩子給弄死了。
陸嶼微微一哂:「還好吧。聶家有一門親戚是鎮國公府。當年鎮國公夫人,也就是端敬長公主,他的小兒子便是因為這種意外而喪命,鎮國公全府上下都把這件事當成最大的隱痛,所以他們連帶著其他親戚,對家裡的子女也都很珍惜。」
鎮國公府門第顯赫,世代勳貴,端敬長公主不是皇家血脈,卻是太后最疼愛的義女,沒想到連他們都能遇到這樣的事情,聽陸嶼的意思似乎還是被迫發生的。
白亦陵略一點頭,陸嶼很快就繼續講了下去。
「聶家打算好了,就派幾個下人將聶小公子送了出去,但不料幾個下人膽小,路上聽那孩子不停哭泣,十分害怕,竟然在半路上把孩子扔到雪地裡就跑了。」
當晚,第三個預言果然沒有發生,聶家人難以入眠,一起聚在正堂裡等待天明,正當雞叫響起太陽初升的時候,大門被敲響,抱著孩子屍體回來的人,卻正是那個韓先生。
小孩被惡奴扔在雪地裡一夜,凍的小臉青紫,早就已經沒有氣息了。韓先生進門之後,將屍體往地上一放,看著面色慘白的桂姨娘笑道:「可惜,可惜,那時老道心情好,你不識抬舉,現在兒子命喪黃泉,又能怪得誰來?三災雖過,劫難仍在,要想活命,就用桃符水將這地面沖洗乾淨吧。」
說完之後,他扔下孩子揚長而去,桂姨娘看見那屍體,當場就瘋了。
這個故事曲折離奇,陸嶼講完之後,白亦陵想起了之前在街上聽桂姨娘瘋瘋癲癲唱的那兒歌,一時沒有接話,包廂裡片刻安靜。
本來是要在這裡躲避追逐的百姓,但兩人說著說著,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到了晚飯時間。酒樓裡面開始逐漸有了客人,喧嘩聲從外面隱隱傳進來,倒顯得與他們這邊彷彿隔著一個世界。
白亦陵道:「難道聶家就沒有想辦法找找這位韓先生嗎?」
陸嶼道:「當然找了,也找到了,可是這個韓先生他們卻動不得。因為他已經被宮中的貴人相中,極受青睞,據小道消息稱,此人很快就可以在欽天監謀個職位。」
白亦陵若有所思,忽然一笑,竟然站起身來對著陸嶼一揖:「原來整件事竟是如此。多謝淮王殿下為臣答疑解惑,您可真是熱心腸。」
宮中某位貴人相中一個道士,並且有意將他弄到欽天監去——這雖然不是什麼重要消息,可恰恰就是因為不重要,才不會被人大肆傳揚。
白亦陵自己就是個消息靈通的人,這宮裡的事連他都不知道,這人卻如數家珍,再看他的言行舉止,身份可見一斑。
皇上其餘的兒子都是在京都長大,這個年紀裡,白亦陵唯一沒有見過的皇子,就是那個在原書中跟他恩怨糾葛數年的五皇子陸嶼了。
兜兜轉轉撿回了一條命,又用了半年的時間接受自己居然生活在一本書裡,無論是對待陸啟還是陸嶼,白亦陵都很難因為他們的身份而感到畏懼。
但是受到原著劇情的影響,看到陸嶼的時候,他心裡第一時間把警惕性提到了最高。
本身在《錦繡山河》這本書當中,陸嶼就是個天坑角色。
作者把他塑造的出身高貴有權有錢,人還聰明伶俐俊美可愛(……),大概是自己也覺得這麼一個人物最後沒有成為男主實在有點天理不容,作者實在編不下去了,乾脆開始瞎寫——書中跟陸嶼有關的劇情中全部帶著一種前後矛盾的崩壞感。
他莫名其妙地就把白亦陵當成了刺殺自己的仇人,劃歸到陸啟的陣營中去,大家你來我往較勁了大約幾十萬字之後,陸啟登基,自毀長城,白亦陵死了。
按邏輯講,敵方多疑,不得人心,陸嶼推倒了一個小砲灰,應該繼續專注事業再接再厲,好歹也造個反什麼的,試著把皇位從陸啟手裡搶一搶。根據白亦陵對書中雙方的兵力值研究,他還是很有那個實力的。
但是陸嶼沒有,他因為白亦陵的死重病吐血,躺床上病了小半年沒爬起來,再後面的劇情是怎麼樣的,書上就只剩下給人無限遐想的「連載中」三個字。
作者估計也編不出來陸嶼是怎麼想的,從頭到尾沒有對他進行心理描寫。但是書可以寫的不符合邏輯,到了這個世界中,不合理的事情就會自動修復補全,這也是白亦陵本身的人設會發生變化的原因。
所以……他今天出現在這裡,還又是贈玉又是答疑的,態度好到不像話,這根本就不符合原著劇情。原著中兩人是從來都沒有私下見過面的!
陸嶼的身份被白亦陵叫破,微怔一下,唇角反倒勾起點笑意:「原來你知道我?」
白亦陵心想廢話,整個晉國恐怕沒人不知道你好嗎?
【恭喜宿主,成功將淮王陸嶼幸福指數提升一倍,積分+100。】
系統歡快的提示音響了起來,瞬間把白亦陵說愣住了。
——什麼玩意,怎麼了就突然提高幸福指數?
太見鬼了吧?這人當真是陸嶼???
【警報!敵方:淮王陸嶼的人物定位發生偏差,好感度異常,正在檢測中。】
白亦陵無語了片刻,回道:「臣曾經聽人提起過殿下……」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隔壁忽然傳來一聲巨響,連帶著整個包廂都晃了晃,隨即,一陣女子的尖叫伴隨著男人的笑罵聲從隔壁傳來:
「小浪蹄子,叫你再跑,這下被爺抓住了吧?!」
白亦陵和陸嶼同時扭過頭去,兩人眼睜睜看著身後的牆壁向前傾斜了一下,眼看要倒,緊接著又彈回去了。
陸嶼抬了下手要擋在白亦陵跟前,眼看著有驚無險,又把手放下了。他神色不善地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嬌嗔聲和笑聲響成一片,顯然隔壁玩的正好。
這座酒樓是專門提供給文人清談論道的場所,本來是不應該出現舞姬的。連包廂的裝潢都是一派清雅,房間與房間之間的隔斷並非牆面,而是一扇扇繪著花鳥圖案的薄板,現在已經在隔壁不斷的撞擊玩樂之下搖搖欲墜。
「哎呀,您輕點、慢點……」
「小賤人,還不滾過來給爺親一下!」
凌亂的腳步聲響起,似乎有不少人在相互追逐,板子又哐哐響了兩聲,眼見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會塌。
連樓下的老闆都被驚動了,派了跑堂的上去勸說。
白亦陵在隔壁聽著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各位爺,各位姑娘,小店財力微博,這格擋修的不太牢靠,煩請各位輕些,這隔壁還有其他貴客要吃飯的啊。叨擾各位,實在是得罪了、得罪了。」
一個人扯著嗓子罵道:「嘿呦,你這個小跑堂的竟然還管起少爺們來了!隔壁什麼貴客還能貴的過我們?跪地上舔鞋都不配,老子今天就算是砸了你的店,看誰敢說半個不字!」
那個人說話醉醺醺的,其餘人齊聲附和,說罷,牆面又是一陣吱嘎亂響,好像還被人故意踹了兩腳。
「隔壁的誰啊?不樂意過來啊!」
白亦陵和陸嶼莫名其妙被罵成了「連舔鞋都不配」,完全就是躺槍。
陸嶼道:「這形勢似乎有些危險,白指揮使,可否麻煩勞你先出去稍等?」
白亦陵這時候要是想在他面前刷個好感度,這時候就應該推讓一番,言辭懇切地說幾句什麼「殿下萬金之軀請先走,臣斷後」云云。
但剛才都是一塊爬牆上來的,他心裡十分清楚,別說這點小動靜,就算是四面牆都塌了,房頂掉下來,也砸不死面前的淮王殿下,也不想再惺惺作態。於是痛快一點頭,直接打頭出了包廂。
結果出去之後,他一轉身,卻發現陸嶼沒有跟上來。
白亦陵站在包廂外面的走廊裡,眼睜睜看著陸嶼大步走過去,一腳踹在了那塊不停晃動的可憐板子上面。
木板遭到撞擊的位置咔嚓被他踹了個洞。一對正在糾纏的男女沒有了依靠,直接從洞口漏進了白亦陵和陸嶼所在的包廂,摔的半晌爬不起來。
白亦陵:「……」
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雖然地上那位華服男子表情扭曲,臉上還沾了些許胭脂,但這也沒妨礙他認出來,這位正是皇四子,易王陸協。
他們那邊一屋子男男女女,春意盎然,玩的正高興,忽然被陸嶼這麼一腳踹熄了火。
隔壁間的人們眼看不得了,易王殿下竟然漏出去了,紛紛大驚失色,氣勢洶洶地衝到這邊來算賬,正眼都沒看站在外面的的白亦陵,也自然不會記他的仇。
白亦陵想了想,沒走,抱臂倚在欄杆上,暗中觀察。
率先進來的一個人在房間裡掃了一眼,發現只站著兩個不認識的年輕人,他先顧不上喝罵,搶上一步將地上的陸協扶起來,連聲問道:「殿下,怎麼樣,您沒事吧?」
陸協怒道:「是哪個狗膽包天的東西,居然……」
陸嶼負手而立,笑容滿面,揚聲道:「四哥,晚上好啊!」
陸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