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到有人被誇「乖」還回答「過獎」的,盛知從來沒見過白亦陵這樣,忍不住扑哧笑了一聲,悄悄衝盛櫟說道:
「真是不公平啊。我還是頭回見娘給人包傷口這麼用心,原來每次輪到我和大哥三弟頭上的時候,她下手都像是對付豬肉一樣。」
盛櫟道:「哥哥皮糙肉厚,手重一點沒關係的。」
盛知:「……唉,你們這些看臉的女人啊,膚淺!」
盛櫟踩了他一腳,又道:「二哥,父親好像過來了。」
盛知並不驚訝,懶懶地笑道:「傻妹妹,不然你以為剛才另外那幾箭是誰射的?」
幾騎快馬飛馳而來,鎮國公盛冕當先下馬,快步走過來,詢問自己的妻子和兒女:「你們都沒事吧?」
陸茉道:「有驚無險,你謝白指揮使吧。」
盛冕含笑,衝白亦陵道謝,白亦陵大鬆了一口氣,同他客氣了幾句。
這裡聲勢浩大地抓人,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盛冕聽說出事的地方正是妻子而兒女們回府的必經之路,就帶著手下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正好與白亦陵他們合力殺光了狼群。
盛冕道:「白指揮使,如果我冒昧問一句,為什麼這裡會出現這麼多的狼,會不會有些冒昧呢?」
他說話一向客氣斯文,白亦陵笑著說道:「國公爺客氣了。只是目前追捕的一個兇犯向來喜歡與狼為伍,這些應該都是他帶來的。」
盛冕看著地上的狼屍,說道:「這種狼是胡狼,晉國應當是沒有此類狼種的,莫非這兇犯來自邊地?」
他和白亦陵說話的時候,北巡檢司的侍衛們已經都三三兩兩地湊了過來,處理現場,常彥博將地上的一具狼屍拖起來,剛好聽見了盛冕的話,驚訝道:「正是如此。沒想到國公您還對認狼很有心得啊。」
盛冕淡淡地笑著,說道:「么子出事,也與狼有關係,知道這件事後,我專門研究了一番,所有不同狼種的外形、習性都有了解。胡狼的身形要比中土的灰狼小,但行動更加敏捷彪悍,牙齒也更加鋒利。」
看來這一陣子鎮國公府也沒閒著,盛冕與陸茉夫婦是打定了主意,說了不放棄尋找就真的不放棄,雖然想通過辨認將孩子帶走的野狼來尋找孩子這件事聽起來——似乎確實像是無稽之談,但盛冕還是堅持親自將這件事做了。
白亦陵道:「國公爺愛子之心拳拳,相信貴公子肯定會平安的。」
侍衛們逐漸都聚了過來,等著白亦陵示下,盛冕見狀,便道:「多謝白指揮使吉言。我不打擾你們公幹,就先走一步了。」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拍了拍白亦陵沒受傷的那半邊肩膀,溫和道:「年少有為是好的,但自己的身體也要注意。 」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白亦陵有些意外,微微一笑,說道:「多謝國公掛懷,下官會注意。」
盛知把陸茉手中的藥瓶拿過來,塞到白亦陵手裡,笑道:「這藥還有點作用,你們拿著用。兄弟,回見。」
鎮國公一家子離開之後,閆洋才過來向白亦陵報告這一回的情況。
這一回來的人當中,除了白亦陵之外,另有兩個人被兇犯所砍傷,四人被惡狼咬傷,所幸傷勢都不重。
閆洋一邊說一邊看著白亦陵肩膀上的傷,慚愧道:「都是我舉止莽撞,請指揮使責罰。」
白亦陵將手按在他肩膀上:「要說責任,也應該是我部署失調,遇到變故又沒能及時下令的原因,怪不得你們。兇手可以再抓,人沒有大礙就好。這是剛才端敬公主贈的藥,你拿去給兄弟們用。」
白亦陵向來如此,平時的演練他要求極為嚴苛,但真的遇到這種不可避免的意外情況,他卻是有過獨自背,有功一起獎,從不苛責,也正因為如此,北巡檢司的一幫大小伙子誰的話都不聽,卻只服白亦陵。
閆洋沒說什麼,回手握住白亦陵的手用力攥了攥,而後又道:「但是那個人跑了,如果再胡亂殺人……」
白亦陵道:「他雖然跑了,身上的傷不輕,稍微有點頭腦,就不會再次作案將自己暴露。這裡有暫留的狼屍和碎衣服,你去牽幾隻狼狗過來,再安排人手下去,這陣子全力搜捕。」
閆洋答應一聲,拿著藥走了,白亦陵眉間依舊殘存著幾縷隱憂,靠在盛家那駕破碎的馬車上面,若有所思。
剛才那個人……交手的時候,為什麼會讓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到底是誰呢?
肩膀上的傷口火辣辣的,藥勁過去,疼痛感湧了上來,倒是原本有些睏乏的他提了提神。
白亦陵疲憊地捏了捏眉心,站直了身體,眼看著下屬們也都收拾妥當了,拍了拍巴掌,正打算說話,忽然聽見不遠處常彥博的聲音大聲嚷嚷了幾句什麼,其中隱約還夾雜著女子的哭泣聲。
白亦陵快步走了過去,只見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姑娘正坐在地上哭,眉初給了她一塊牌子,常彥博對面還站著個醉醺醺的男人,手臂揮舞,嚷嚷著什麼。
白亦陵道:「幹什麼呢?」
常彥博轉頭道:「六哥,我實在是跟這個男的說不明白話……」
白亦陵聽他氣憤地說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原來地上哭泣的姑娘正是剛才匆匆跑出來之後,讓大家誤以為是兇手的女孩,名字叫琥珀。
常彥博過來問她話,她也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什麼來,只是交代自己原本就住在首飾鋪後面的一戶人家當中,家中起初有四口人,母親和繼父在三年前不慎跌落山崖而亡,兄長也在上個月病逝了,現在只剩了她孤零零的一個。
常彥博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女子不會武功,說話怯生生的,論理說不應該和兇徒有什麼關係。但是她跑出來的時機太巧,他們查案子自然不能輕易錯過任何一點漏洞,所以就要求琥珀找人證明自己的身份。
琥珀起初不願意,但也沒有其他辦法,帶著常彥博敲了一戶人家的門,指著裡面出來的一個男人說那是她親爹。
結果男人竟然不認,琥珀堅持聲稱那是她的親生父親,反倒被重重扇了一個耳光,常彥博這才急了。
他跟白亦陵說完之後,手都按在刀柄上了,怒道:「說話就說話,你居然動手打一個姑娘家,還是不是男人了!她不是你女兒嗎?」
男人大聲道:「這位官爺,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能認!這丫頭是從哪裡冒出來得我都不知道。剛剛外頭那麼亂,這又夜黑風高的,她敲開門就管我叫爹,又不肯走,我也是沒有辦法了啊!」
琥珀心中又氣又急,她這一天當中,先是因為傅敏的責難,失去了未婚夫和一切的財產,又在匆匆追出去之後被狼群和緝拿現場嚇了個夠嗆,現在如果父親再不肯認她,還不知道會不會被當成罪犯的同夥給抓回去。
簡直是不幸到了極點!
她大聲道:「我不是來向你要錢的,不是讓你養我!你幫我證明一下身份就行了,爹,你不能這麼絕情啊!」
常彥博皺眉:「你們兩個,到底誰說的是真的?」
男人道:「小丫頭,話不能亂說,爹不能亂認……呃!」
話沒說完,一把明晃晃的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男人全身僵直,一動都不敢動。
白亦陵冷冷地聲音從面前傳來:「你到底是不是她爹?」
男人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陣仗,兩腿發抖,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白亦陵暴喝道:「說話!」
男人:「是、是……我是她爹。」
白亦陵瞪了他一眼,刷一聲把刀插回鞘中。
平白被耽擱了半天時間,常彥博氣道:「嘿,我說你這個人可真不是東西,你自己生的閨女,還要別人逼迫著才認?為人父母的,太差勁了吧!」
男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白亦陵一眼,眼看他那把刀子已經收回去了,這才稍微感覺到一絲安全感,賠笑著回答道:「官爺,我這也是沒辦法,內子脾氣不好,我這個女兒不是她生的,若是我認了她被內子看見,家裡又要鬧上一場,何況她現在還闖了大禍……這、這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常彥博翻了個白眼,不想跟這種人過多廢話,向他簡單詢問了一下琥珀的情況,雖然這位親爹對女兒了解不多,但也可以基本證明琥珀確實與這件案子扯不上關係,可以放掉。
常彥博找了點碎銀子給她,讓她拿著回家去。
琥珀含著淚水接過銀子,向常彥博再三道謝。雖然這件事上她沒有了嫌疑,可是一旦明天傅敏派的人來了,琥珀知道,自己將再也沒有容身之地。
可惜戲文裡面所講的那些終歸只是虛話,常彥博這位好心的公子雖然救了她,卻顯然沒有將她帶回家去的打算。
琥珀走了幾步,忍不住向著遠處黑茫茫的街道看過去,她心裡非常奇怪——傅敏怎麼會離開的那麼快,以至於自己追出來之後,竟然連她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的是,其實傅敏根本就沒有離開,她只是碰見了謝泰飛。
她這一趟是背著丈夫出來的,原本是想著很久沒有到琥珀家裡去看人,這回說什麼也得去一趟,大不了快些離開就是了。結果沒想到聽見噩耗,震驚悲痛之餘就不由多耽擱了一會,卻沒想到謝泰飛會親自找來。
傅敏還沉浸在剛剛擺佈了琥珀的得意當中,冷不防看見謝泰飛黑著臉迎面而來,嚇了一跳,腳步停頓了一下。跟著她意識到,對方這個時候才過來,應該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於是心裡頭又重新踏實了。
因為兩人之前不久才發生過爭執,她心裡有氣,還想端著一把,就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走過去,冷淡地說道:「你怎麼來了——」
謝泰飛二話沒說,將她扯到路邊的陰影裡,抬起手來,重重地扇了她一個耳光。
上回他推了傅敏一把,傅敏說他打了自己,坐在地上不肯起來,但這一回,謝泰飛卻是沒摻一點水分的、實打實的真打。
傅敏被扇的踉蹌了兩下,本能地扶住身邊的牆壁,耳朵裡面嗡嗡一陣迴響,半邊臉倏地腫起來老高,有那麼半晌,整個人都是懵的,連話都說不出來。
跟著傅敏出來的兩個心腹都被嚇了一跳,連忙過來扶她,傅敏一把甩開,眼淚嘩啦啦地就下來了——這次倒不是完全裝模作樣,有一半是疼的。
她嘶聲沖著謝泰飛叫:「你幹什麼!」
謝泰飛再也不想對她心軟了,冷聲道:「你又出來幹什麼?跟那個兇徒是一伙的,還是又在打什麼陰毒的壞主意! 」
他說的話傅敏聽來卻是滿頭霧水,剛才北巡檢司在外面抓人的時候,動靜確實不小,但前些年動亂的時候,叛軍當街互砍的事情都曾發生過,這種情況也不算稀罕,傅敏想著自己的事情,根本就沒有注意。
她的臉還在疼著,嘴都有些張不開,氣惱道:「什麼兇徒,我根本就聽不明白你的話!我不過是心裡憋屈,出來轉轉而已,謝泰飛,你瘋了吧你!」
謝泰飛狐疑地看著她,現在他是真的不知道這個女人說的話是哪句真哪句假。實際上他早已下令,將傅敏禁足在了家中,以免她出去惹是生非,但是礙著傅家的勢力,總也不能做的太過,下人們不敢阻攔,還是教她給跑了出來。
謝泰飛一看傅敏不在家,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氣勢洶洶出來找人,又遇到白亦陵他們剛剛離開,自然而然地就認為傅敏又在鬧什麼妖蛾子。
現在看她似乎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謝泰飛也不覺得愧疚,反正憑著傅敏以前做的那些事,一個耳光根本就不算冤。
他從前有多憐惜,現在就有多絕情,冷然道:「我說過不許你踏出永定侯府的大門,瞧瞧你幹的那些事,滿京都人盡皆知,還有臉出來轉?回去!」
傅敏氣的渾身發抖,春夜裡和風柔煦,吹在她的身上,卻覺冰寒刺骨。
正是這樣不堪的時刻,身後偏生卻傳來一陣嘚嘚的馬蹄聲響,一道柔和低沉的男聲響起,語氣中帶著些許歉意:「……也是我考慮的不周到,沒有再帶一架馬車過來。這匹是軍馬,你還騎得習慣麼?」
一個女人的聲音笑起來:「原來跟著你出去打仗,騎的都是這種馬呀。怎麼,難道你覺得我歲數大了,上不得馬了?」
兩人的聲音逐漸清晰,那個男子說道:「怎麼會。在我眼裡,你從來都沒有變過。」
女人聽了這話,立刻說道:「你也是,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仍舊比兒子還要英俊瀟灑。」
她說的爽朗,男人卻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無奈地笑了起來。
這兩人正是盛冕和陸茉,盛櫟也在一邊笑著說「娘說的沒錯」,盛知卻抗議道:「娘,你好歹也說成是'我和爹一樣英俊瀟灑'呀!」
這一家四口帶著幾個隨從,迎頭走了過來,謝泰飛和傅敏避無可避,即使再狼狽,也只能上去打招呼了。
傅敏聽到陸茉的聲音,心頭就是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這女人過得很好,她的丈夫對她百般呵護,雖然失去了一個小兒子,但其他的孩子依舊個個都出類拔萃,對父母也孝順依賴,而自己,卻這樣狼狽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光是這樣想著,就好像有一把鋸子,一下下地拉扯著,將她的心臟鋸成兩半,從中汩汩留出怨恨的黑水,將整個胸腔泡的腐爛。
星月流離之下,陸茉騎在馬上,英姿颯爽,眉目含笑,彷彿這春日的花草蓬勃,帶著一種昂揚熱烈美麗。盛冕陪在她的身邊,眉眼溫潤,氣質沉靜。
傅敏猛地去看謝泰飛,只見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陸茉的身上,似乎有些晃神。
傅敏立刻忘記了自己剛才還在怨恨這個粗暴對待自己的男人,她強行挽住謝泰飛的手臂,揚起下巴沖著陸茉笑道:「原來是端柔公主和鎮國公呀,二位有禮了。」
她的姿態像是在向面前的人宣告,她過得也很不錯,和她的夫君恩恩愛愛,依舊是那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侯夫人,見到了誰都不羨慕。
陸茉和傅敏早在沒嫁人的時候就認識了,她素來知道這個女人的性情。現在眼看傅敏別彆扭扭地挽著謝泰飛,夫妻兩人卻是一個陰沉,一個狼狽,心裡只覺得好笑。
她倒也沒有點破,只是點了個頭,說道:「很久不見了,你們也好。」
盛知和盛櫟很有規矩地下馬,跟兩名長輩打了招呼,謝泰飛和盛冕客客氣氣地寒暄了幾句,忍不住又看了陸茉一眼。
正像剛才夫妻兩個人打趣時說的那樣,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即使已經年過四旬,陸茉看起來仍然是貌美而有風情的。他們一家人過得真好,夫妻感情和睦,兒女也大方懂事。
謝泰飛忍不住去想,如果、如果當初自己沒有拒絕那門婚事……
這些年來,他不是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只是念頭每每冒出來,就會覺得對賢惠的妻子心裡有愧,又硬生生的按捺了回去。但不可否認的是,比起傅敏這種習慣於柔弱和依賴的女人,性格疏闊爽朗的陸茉身上,又有著另外一種感染力。
時至今日,他看透了自己的妻子,生活更是一團糟,再見到昔日舊人,心頭更是五味陳雜,一時不知道是悔是愧。
傅敏的手死死挽著謝泰飛,她剛剛挨完那一耳光,其實此刻非常厭惡這種肢體接觸,但是帶著某種向陸茉示威的心情,她還是不願意放開,所以也就更加清晰地感覺到了謝泰飛見到對方時的僵硬和失神。
傅敏氣的咬唇,幾乎是不管不顧地,用尖銳的指甲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作為警告。
她心中百般算計,什麼事都得籌謀籌謀,唯獨忘了顧慮丈夫的心情。此刻的謝泰飛早就對她很是不耐煩了,心中正是惆悵的時候,冷不防被這樣狠狠一掐,疼的差點叫出聲來,冷聲道:「你做什麼?」
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盛冕和陸茉沒反應過來,都怔了怔,傅敏被嚇了一跳,跟著臉就漲紅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謝泰飛,眼淚差點掉出來——私底下怎麼鬧都算了,這人竟然在鎮國公夫婦面前給自己難堪!
謝泰飛看在眼裡,更覺得她虛榮,只作絲毫感覺不到傅敏的難堪,甩開她的手,衝盛冕拱了拱手,客氣地說道:「盛兄,我還有要事,先走一步了。」
說完之後,他又輕輕沖著陸茉一點頭,竟然真的把傅敏甩下,揚長而去。
盛冕還有點懵,陸茉心裡卻大致明白是怎麼回事,於是對丈夫和子女說道:「咱們也走吧。」
他們夫妻就要雙雙離去,謝泰飛卻不知道死去哪裡了,只剩下她一個。傅敏被這一幕刺得心裡滴血,一句話不由得脫口而出:「你等一下!」
見到幾人回頭,她定了定神,又補充道:「公主。」
陸茉詫異地揚眉,傅敏卻只是看著她不說話。盛冕看了看她們兩人,溫和道:「阿茉,要是有事,我和孩子們就在前面等你吧。」
傅敏心中一酸,盛冕個性溫文,跟她也不大熟悉,現在他會這樣說,是見到自己欲言又止,還以為傅敏是陸茉的朋友,要說什麼不大好開口的事。出於對妻子的尊重,他才會體貼地主動給兩個女人留出談話的空間。
反觀謝泰飛,自己不過是出來一趟,他就急吼吼一副要殺人的樣子,這樣的差距,實在讓人心寒。
盛冕很有風度地對傅敏點了下頭,招呼了盛知和盛櫟兄妹,徑直踱到前面的路口等候,陸茉一開始的驚詫過去,上下打量了傅敏一眼,目光中帶著考量和猶疑。
她這個神情很像她的兒子,傅敏心中泛堵,臉上偏偏要笑的千嬌百媚:「阿茉,咱們得有好幾年沒有一起說話了吧?」
陸茉淡淡笑了笑,說道:「是呀,有好久了。看你剛才的樣子,是有什麼事情要說嗎?」
她們兩人年紀相仿,當年陸茉沒有進宮被封公主的時候,一群貴族少女出席的場合都差不多,也算是經常見面,但因為不投脾氣,兩人始終也沒有成為朋友,論起情分來,實在沒到能夠幾年不見還站在街邊聊天的程度。
其實傅敏把她叫住,也不過是一時衝動,她只是不甘心看見陸茉那樣幸福,那樣得意地在她面前離開罷了。
可她的心火一層層燒的旺,陸茉卻像個沒事人一樣,自己身上所有的負面情緒都跟她半點不相干,這種感覺非常不好。
傅敏心中越恨,笑容越甜美,勾著唇角盈盈道:「沒什麼,就是剛才突然想起來,害死你兒子的兇手前陣子伏誅了,我替阿茉你高興。恭喜你了。」
她眨了眨眼睛:「那個可憐的孩子,剛一出生就慘死,實在是福薄,好歹報了大仇,以後也好瞑目。」
傅敏的惡意幾乎化為實質,陸茉的臉色則頓時沉了下來。
她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小兒子,盛家的每一個人都沒有忘記。只是她心裡明白,自己還有丈夫,還有其他的孩子,她不能每天以淚洗面,讓所有的人都生活的不愉快。但很顯然,傅敏覺得陸茉過得好,老毛病又犯了。
傅敏感嘆道:「哎,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當年在亂軍之中,你對我見死不救,害得我差點流產,結果呢,你的孩子反倒沒保住。想來真是讓人感慨。」
陸茉皺眉回想片刻,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事情,簡直要氣到笑出來:「你可真是不知所謂!我亦只是個普通人罷了,當年逆黨叛亂,你我都懷著身孕流落到亂軍當中,我自保尚且困難,難道要捨命換你逃生不成?再說,當時你讓我帶你逃跑,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才算安全!你要是為了這件事記恨我,簡直恨得沒有絲毫道理。」
當年她和傅敏幾乎是同時懷有身孕,陸茉孩子的月份還要比傅敏稍微大上些許。變亂發生的時候正趕上宮宴,大家胡亂奔逃,闖到宮外,傅敏確實曾經向陸茉提出,想要兩個人結伴逃命。
她心裡打著如意算盤,覺得比起平常女子來說,陸茉出身將門,會些功夫,也上過戰場,如果兩人同路,她怎麼也能受到一些照顧,但陸茉當時已經動了胎氣,更是不知道哪裡才是安全的地方,就乾脆地拒絕了傅敏這一提議。
這種選擇再正常不過,她平素雖然與傅敏關係不大好,卻也萬萬想不到對方會有這樣的想法。
傅敏冷笑一聲,說道:「說的倒是大義凜然。你會武功,難道還對付不了區區幾個叛軍?不過就是為了你的見死不救找藉口罷了。怪不得你兒子……」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覺得手腕一緊,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已經被人猛地甩在了牆面上。
陸茉道:「等一下,你說痛快了,我還沒說話呢。」
她的力氣可真不小,傅敏後背劇痛,看著面前的女人,不由向後瑟縮了一下,發白的面孔上仍然努力擺出倔強神情,外強中乾地說:「你、你要幹什麼?」
陸茉盯了她片刻,抬起手來,修長的五指捏住了傅敏的下巴,傅敏本能地感到恐懼,慌亂搖頭想要躲避,卻被她箝制的死死的,毫無還手之力。
陸茉的手指在她一側面頰上輕輕劃過去,眼神中帶著種冰冷的鋒芒,唇邊卻似噙著笑意:「你今天心情不好,是因為這個嗎?」
她下手不重,傅敏的臉上卻傳來一股火辣辣的刺痛感,這讓她猛然意識到,謝泰飛之前的那一耳光在自己臉上留下了五道腫起的指痕,臉上的妝肯定也因為剛才的哭泣花掉了——傅敏難以想像她現在是怎樣一副狼狽模樣,而她居然還就頂著這樣一張妝容散亂的臉跟人說了半天話!
陸茉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的笑話了,自己居然還笑容滿面,故作得意呢!
想到這裡,傅敏簡直恨不得一頭磕死。
但是她絲毫動彈不得,陸茉鉗住她下巴的手一點點下移,卡住傅敏的脖子,將她整個頭部固定在牆面上。
冰涼的手指拂過肌膚,帶起一陣陣顫慄,從傅敏的角度,這個距離甚至可以看清楚陸茉的睫毛,以及眼中深藏的狠意。
陸茉道:「傅敏,你知道我上過沙場,那你知不知道,我也殺過人啊?」
一陣涼風吹過,傅敏全身僵硬,突然感到害怕起來。
陸茉淺笑著收緊手指,輕聲道:「我脾氣不太好,但是一般不喜歡和可憐蟲計較。所以你背後怎麼仇恨怎麼咬牙,那都是你的事。」
她在傅敏臉上腫起的地方「啪啪」拍了兩下,雖然不大疼,但巴掌聲很響:「但記住,一定不要再來到我面前放肆。」
陸茉收回手,傅敏一下子順著牆靠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陸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輕輕笑了一聲,轉身離去。
傅敏全身過電一樣哆嗦著,頭皮發麻,她眼睛沒有焦距地看著陸茉離開的方向,這輩子都不想再當面招惹那個女人。
她只是記得陸茉平時不是這樣的,在大多數情況下,區區幾句諷刺她都是一笑置之,不大當回事,所以傅敏才會如此敢說,沒想到不慎觸及到了陸茉的逆鱗,把人給激怒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很想告訴這個女人,自己是如何磋磨她的兒子的,對方的表情一定會非常有趣。但這個想法剛剛起來,對方的神情語氣就有再次宛如噩夢一樣出現在腦海當中,恐懼將傅敏的衝動壓了回去。
她看著陸茉走到了家人們的中間,依稀是盛冕幫她理了下頭髮,扶著陸茉上馬,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回府,傅敏帶出來的兩個親信這才敢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扶她起身。
傅敏狼狽不堪地站起來,不光下頜和臉上不適,後背亦是火辣辣的疼,應該是剛才擦破了,簡直是遍體鱗傷。
她正不痛快,右側的姜繡又輕輕地「哎呀」一聲。
傅敏呵斥道:「你嚷嚷什麼!」
姜繡戰戰兢兢地說道:「夫人,您的裙子,弄、弄髒了。」
傅敏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裙角上沾了一大片的鮮血,血珠子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腥氣沖鼻。方才她心神不穩,竟然沒有注意到。
傅敏不由回頭,向著自己剛才坐下的方向看去,只見那裡赫然扔著一具被射死的狼屍,眼睛直勾勾瞪著,嘴裡半露出尖尖的白牙——方才,她竟然就是坐在了這個玩意的旁邊。
傅敏尖叫一聲,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又是噁心又是狼狽,幾乎是被下人半拖著,匆匆回府。
下弦如鉤,高懸天際。幾縷薄云隨風掩過,襯得月光明滅,瀲灩迷離,亦照映窗櫺上的樹影一時朦朧,一時幽微。
樹影拋在帳子上,風將窗紙吹的直響,白亦陵蹙著眉頭,無意識地將被子裹緊了一些,沒醒。
他在做夢。
夢中,他站在一個佈置華美的房間之內,屋子正中擺著一張圓桌,兩名成年男子正在用飯,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孩子跪在桌前,頭垂著,雙手將一柄刀平托舉起。
白亦陵向近前走了兩步,夢中的人似乎都看不見他,他便也隱約知曉是在做夢,索性走上去,彎腰打量那個孩子,卻發現這三個人的面孔都是朦朦朧朧的,難以看清,連帶發生的聲音都有些模糊。
這個時候,左側的男人忽然放下飯碗,轉頭跟那個男孩說了幾句話,聽著好像是讓他演示刀招,男孩就從地上站起來,比劃了兩下,那個男人頓時大怒,拿起身前的碗扔出去,飯菜扣了男孩一身。
男孩一動不動,男人卻不依不饒,從地上撿起飯菜要往他的嘴裡塞,卻被旁邊的另一個人抓住了手腕。
兩人撕扯了幾下,那個挨了打的男孩反而神態自若,不緊不慢地抹了把臉上的污跡,慢條斯理地重新跪了下去,腰卻挺得極直。
男人喝罵幾聲,忽然從刀鞘裡抽刀而起,霍然劈出,刀光如雪,夢境應聲而破。
白亦陵猛地坐起身來,急促喘息著,扶住額頭。
那一刀……那一刀!
他緩了緩神,點燃蠟燭,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穿著寢衣走到房間角落裡一面一人多高的鏡子前,鏡子裡面映出了一個面容俊俏的少年郎。
白亦陵對著鏡子脫下了上衣,他的身體肌理勻稱,皮膚白皙,腰肢細而柔韌,順著削薄的肩胛再往上看,就是弧度優美的脖頸,整體線條流暢修長,美麗中透出勃勃英氣。
只是這身上有著不少傷痕,大多數都因為時間日久而淡去了,還有少數疊在上方的新傷要稍微明顯一些。
白亦陵在乎的不是這些,他對著鏡子將自己肩膀上包紮好了的白布一圈圈解開,露出不久之前剛剛被疑凶砍出來的那一刀,對著鏡子仔細看了一會。過了片刻,忽然回手從床頭上拔出橫暉刀,凝神之間,心隨意動,一刀砍上了身邊的窗台。
窗台上的痕跡,與他肩頭的傷口,雖然深淺有所差異,但走勢完全一致。
白亦陵在砍出這一下之前,已經隱約預料到了這一後果,若有所思地放下了刀,坐在桌前想了一會。
夢境、往事與今夕混亂地交織在一起,他自言自語地吐出來一個名字:「胡蓬……?」
昔年的暗衛所掌令胡蓬,性情古怪殘暴,向來孤僻不愛與人來往,唯獨白亦陵的師父,也就是上一任北巡檢司的指揮使白安念在跟他師出同門,有時候會上門來做客,也是因此認識了白亦陵。
不過胡蓬死的很早,他過去的好多行為舉止,在白亦陵心裡都已經模糊了,只能隱約記得一些片段,這一刀,也正是他教出來的。
事情到了這一步,兇手的身份彷彿昭然若揭,又彷彿總還差著一點什麼東西,白亦陵沉吟著,慢慢將自己的傷口重新包好,當包紮完畢之後,也在心中做出了決定。
他起身換了身黑色的長衫,悄無聲息地掠上自家屋脊,一路向著招待赫赫使臣的行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