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課就留了一個學期的作業量,一次還好,長此以往無疑是吃不消的。
顧助教沉思了整整兩天,終於在週末傍晚打定主意,翻出自己珍藏的霜淇淋原料,直奔陸京墨的辦公室。
Z大給新引進的特聘教授配了專門的實驗室,水準足夠的實驗助手卻還在招募中。現在只有陸京墨一個人在實驗室裏工作,近幾天的天氣越來越熱,正是做霜淇淋的大好時機。
“這樣就行了嗎?”
聽說要做霜淇淋,陸京墨特意帶了一整套高溫消毒過的嶄新儀器,跟在顧川柏身後,在燒杯裏興致勃勃地幫忙攪著奶油。
“對,就行了。”
顧川柏點點頭,望著身旁的年輕教授,不覺透出些笑意。
陸京墨的白服領得稍大了半個號碼,規規矩矩穿在身上,衣領都理得平整,袖口掩住了小半個手掌,幾乎比較不出膚色和白服哪個更白淨些。
這樣看起來,實在一點都沒有特聘教授的威風。
等到實驗課前,一定得給陸京墨再領一套合身的白服才行。
陸京墨不知他在盤算什麼,微仰了頭望著他,舉了舉手中的燒杯。
迎上他的目光,顧川柏笑了笑,接過燒杯加了些香草香精,握住他的手腕,幫他把隔熱手套仔細戴好:“要倒液氮了,小心凍傷。”
黑眸裏立即閃出了期待的亮芒,陸京墨興致勃勃點頭,按著他的指導,往燒杯裏仔細勻速地傾倒起液氮。
冰涼的白氣轉眼騰開,顧川柏俐落地攪拌著燒杯裏的原料。察覺到阻力漸漸增大,速度就愈加放緩,攪拌得儘量均勻,給冰晶留出充足的凝結時間。
液氮霜淇淋的材料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無非是做法特殊些,攪拌的手法和時機就尤為重要。
感覺到燒杯裏的液體已經差不多凝固,顧川柏停下攪拌,示意陸京墨可以停止傾倒,把燒杯放在了試驗臺上。
乳白色的霜淇淋看上去並不起眼,香氣也不濃,一般人很容易會當它平平無奇,要吃的時候才能體會出特殊來。
看著依然滿心期待跟著他轉悠的小教授,顧川柏瞳色愈暖,忍不住勾起唇角。有意不緊不慢地拿過滅菌過的潔淨小燒杯,又變出把霜淇淋勺,把燒杯裏的霜淇淋一絲不苟地舀成完整的球形。
好不容易等著他把作為裝飾的黃桃插上去,陸京墨眸光晶亮,迫不及待抬手去接。
燒杯不大,兩隻手握著難免相碰。迎上那雙眼睛裏的清透亮芒,顧川柏心裏微動,不知從哪里生出的勇氣,手掌回攏,就把那只手連燒杯一道穩穩包在了掌心。
陸京墨眨眨眼睛,抬頭望著他,神色好奇,卻找不到半點抵觸驚訝。
果然是好用的。
顧川柏挑起唇角,望向他的小教授,耐心開口:“京墨,咱們的作業留得有點多,這樣下去,同學們是吃不消的……”
自己當初寫作業也寫得很痛苦,陸燈一次就已過足了癮,將心比心地沉吟片刻,認真點頭:“好,我下堂課不留了。”
沒想到他答應得這樣容易,顧川柏準備好長篇大論的開導都沒能派上用場,不由微怔:“就不留了嗎?”
“不留了,這次的作業可以到月末交。”
陸教授極好說話,彎了眉眼點點頭,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卻又飛快地翹起來:“你可以拖到明天。”
……
轉折來得措手不及,身負兩份作業重任的顧川柏心情複雜地鬆開手,看著小教授高高興興地拿著燒杯坐回桌邊,小口吃起了霜淇淋。
液氮做出的霜淇淋柔和細膩,雖然香精只加了一勺,卻被本身的口感提升了幾個層次,味道反而會顯得鮮明得多。
陸京墨顯然吃得心滿意足,清秀的眉眼都細細彎起來。
趁著他的小教授吃得高興,顧川柏忍不住抬起手,試探著落在他頭頂,輕輕揉了兩下。
還是第一次趁著對方沒有睡著的時候摸頭,顧川柏心裏多少有些忐忑,陸京墨卻不僅沒有躲開,反倒主動蹭了蹭他的掌心,舀起一勺霜淇淋遞了過去。
顧川柏喉間輕動,面上卻仍帶著溫然笑意,又揉揉他的發頂:“你先吃,我一會兒再做別的口味,”
他今天還特意帶了瓶紅酒,打算試試紅酒液氮霜淇淋,也不知道給陸京墨多嘗上幾口,能不能替自己減免半份作業。
當時答應得痛快,寫了幾天的作業才知道不容易。替同學們爭取到了福利,自己反而要明天交作業的顧助教心情複雜,一邊調配著新的霜淇淋原料,一邊思考著儘量不顯得刻意的反悔辦法。
一個小燒杯還不到手掌大,陸京墨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就又寸步不離地跟在了顧川柏的身後。
發現小教授不是一般喜歡跟著自己轉來轉去,顧川柏眼底幾乎藏不住笑意。有意在實驗室裏兜了幾個圈,把手中的燒杯放在桌上,等著紅酒徹底入味,趁他不注意停步回身。
陸京墨的視線跟著燒杯一起挪開,腳下不及刹住,砰地撞上結實寬闊的胸口,被顧川柏穩穩圈住。
不同於上一次情急之下的擁抱,兩個人的手都是空著的,顧川柏回臂將他環得嚴實,低頭迎上那雙清澈得引人心口酸軟的黑眸。
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這時天色已徹底暗了,實驗室忽然靜下來,幾乎能聽得清窗外的響亮蟲鳴。
原本是想逗著小教授趁機耍賴的,可真到了這一刻,把青年溫暖的身體真實地抱在懷裏,顧川柏卻忽然什麼都說不出。
這似乎是他很久遠的一個夢想——久遠到他自己都已徹底記不清,究竟是什麼時候生出了這樣的祈望。
想把這樣一個人抱在懷裏,什麼多餘的事都不必做,只是好好抱在懷裏,想有能許下承諾的資格,想有足以期許的未來。
身體隔著衣物相貼,他的小教授安安靜靜任他抱著,心跳透過胸膛,輕柔地拱著他的胸口。
顧川柏凝望著他,抬手攏住懷中人柔軟的發尾,指尖穿過發絲,輕緩地按在腦後,呼吸不由微摒。
……
“可以減一道題。”
清朗的嗓音轉眼打破了安靜得引人遐思的氣氛,顧川柏驀地回神,才驚覺自己在做什麼,慌忙鬆開手臂:“京墨——”
“嗯?”
陸京墨揚眉應聲,放鬆得幾乎透出溫軟鼻音。摸出平板點點戳戳,翻到一頁課件,把第一題大方地指給顧川柏看:“這道題不用做了。”
當初自己試圖用親一下換練習冊,就只減免了一道題。陸教授向來恩怨分明,絕不會故意挾私報復,現在抱一下就換了一道題,已經寬限出很多了。
那道題都已經做完了。
顧川柏哭笑不得,不知是該高興對方至少還有給自己減免作業的念頭,還是該發愁陸京墨實在似乎遲鈍得厲害,一點也沒覺出這樣過於親密的接觸有什麼不對。
原本單純的表白心意,忽然就怎麼都顯得像是乘人之危。
心跳依然急促,顧川柏平復一陣心情,決定暫時給懷裏的人留出些時間長大,等到對方徹底明白這些事的意義,再把人光明正大地領回去。
那就要看得牢一點才行了。
他的小教授喜歡看人寫作業,自己就該認真地寫給他看,其他人都被減免了作業,才是錯失了趁機和教授拉近關係的機會。
這樣想著,似乎就覺得好過了不少,
還有整整兩篇小論文的顧助教重新振作精神,超常發揮,做出了細緻綿密香氣四溢的紅酒霜淇淋,終於又替自己減免了第二道已經做完的練習題。
還不清楚陸京墨對酒精的接受能力,顧川柏給他分出一小燒杯,叫他拿著慢慢吃,自己也分裝出了一杯,剩下的在保溫桶裏裝好,又把實驗室俐落地收拾整潔。
燒杯洗淨烘乾,液氮桶歸位,試驗台清理乾淨。顧川柏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望向一旁乖乖坐著吃霜淇淋的小教授,眼中不覺透出暖意:“好不好吃?”
陸京墨的眉眼立時彎得眯起,毫不猶豫點了點頭,望著他認真開口:“我就知道,你一定很厲害。”
“不,我——”
顧川柏微怔,望著年輕的教授認真誠摯的目光,心口輕動,朝他淺淺笑了笑:“是你很厲害。”
詹沛的畢業生都是本科畢業就入科,他在詹沛手下幹了一個假期,有用的東西沒學到多少,收拾打雜卻已鍛煉得極為熟練。
在電鏡實驗室裏,晾試管的速度稍慢些,都要被訓得抬不起頭。他原本很享受泡在實驗室裏的感覺,可這幾個月下來,卻已漸漸本能地回避起了那個儀器嘀嘀作響的嚴苛環境。
在電鏡實驗室裏,那道站在龐大機器前的自信身影落在他眼底,到現在都依然清晰。
如果不是看到了那個時候的陸京墨,他幾乎都已經忘記了自己選擇生物的初衷。
望向依然心滿意足吃著霜淇淋的年輕教授,顧川柏淺笑起來,揉了揉他的頭髮:“我保證,我會很努力的。”
生物方向囊括植物範疇,即使碩士來不及,等他讀到了博士,做出了足夠出色的成果,就能去給他的小教授當真正的學生了。
這樣的念頭實在太遠,現在還是不能被輕易說出來的。顧川柏在心底打定主意,卻並不再多開口,只是熟練地將實驗室收拾得幾乎片塵不染,陪陸京墨一起回到了辦公室。
不知是不是紅酒放得有點多,年輕的教授一路被他領回去,甚至比平時還要安靜不少。
顧川柏開了門,把人放在沙發上,又把自己的那杯紅酒霜淇淋讓他幫忙拿著,把拎回來的東西都依次歸位。再轉回來,卻發現自己的那一杯霜淇淋居然也只剩了個空空如也的杯子。
“都吃了嗎?”
顧川柏啞然失笑,看著目光似乎有些發眩的小教授,蹲回他身前,抬手晃了晃:“京墨?”
聽到他的聲音,陸京墨抬起頭望著他,黑眸裏蘊著水汽,眉眼一彎就漾開柔軟笑影,張開雙臂要抱。
看來確實是放多了。
顧川柏忍不住輕笑出聲,索性也放鬆下來,大大方方地展臂將人圈進懷裏,側身坐在沙發上:“困不困?”
放的時候只想著保證味道口感,現在才發現對方對於酒精不是一般的敏感。懷裏的身體熱乎乎貼在頸間,發頂在他下頜輕輕蹭著,舒服得叫人不捨得放開手。
平時出門,一定要記得不能讓陸京墨碰酒了。
雖然沾點酒就醉,陸京墨卻並不鬧人,只是心滿意足地窩在熟悉的懷抱裏,隔了一陣又忽然生出新的念頭,握住他的衣領拽了拽。
顧川柏低頭望著他,輕柔地握住那只手,把自己快要被扯散的衣領解救出來,唇畔擦過服帖的額髮,不動聲色輕聲開口:“想做什麼?
“洗澡,做作業。”
陸京墨眨眨眼睛,揚起格外明亮的笑意,又從他懷裏掙下來,往休息室走了過去。
他的條理尚且清晰,腳步也穩健,應當不會撞到門上。顧川柏收回手臂,察覺到懷裏的溫度倏然遠離,心頭輕輕跳了兩下。
陸京墨回來得很快,懷裏抱著一套休閒款的T恤短褲,和自己一起交到他懷裏,眉梢彎得更深。
忽然猜到了是怎麼回事,顧川柏單手攬住他,把那套衣物抖開看了看,胸口忽然湧過酸軟熱流。
這個尺碼顯然不是陸京墨自己的衣服,還透著新衣服特有的織料氣息。雖然是很簡單的基本款,布料卻尤其柔軟舒服,版型也寬鬆,穿著睡覺都沒什麼問題。
眼眶微泛起些潮氣,又緩緩褪去,顧川柏收了收手臂,把人擁進懷裏,輕聲開口:“京墨。”
懷裏的人循聲揚起頭,顧川柏揉了揉他的頭髮,想要開口,卻又忽然停頓,半晌才淺淺笑起來。
“等我讀博士,你要我好不好?”
陸京墨在他臂間眨了眨眼睛,抬手將他圈住。
不會那麼久的。
只要儘快開始做課題,就能帶學生了。這幾天陸燈除了備課,都在埋頭尋找和顧川柏研究方向靠近的課題,現在已經有了眉目,等過兩個星期,實驗室徹底搭建起來,就能光明正大地和詹沛搶人。
要給對方留個驚喜,現在還不能說。
陸京墨的思緒在酒精的影響下有些遲緩,直到顧川柏的神色已經有些緊張,才笑吟吟彎起眉眼:“好。”
聽到他的回應,顧川柏眼中透出明亮暖意,擁著陸京墨的手緊了緊,攬著他站起身。
“走,先去洗澡。”
雖然比清醒時更親近人,陸京墨卻依然好說話,點點頭放開手臂,被他領著進了浴室。
霜淇淋裏的紅酒放得並不多,但看陸京墨此刻的情形,顧川柏也不敢叫他自己碰水。陪著他一起脫下襯衫,打開浴霸試好水流,才把人引到了花灑下。
陸京墨老老實實被牽到水花下,被熱氣一騰就更覺得頭暈,身心放鬆,眼睛都眯了起來。
顧川柏擔心他碰到冰涼的瓷磚,攬著人靠在自己身上,倒了些洗髮液在掌心,耐心地替他揉著頭髮。
等到細細的雪白泡沫已經沾滿短髮,顧川柏才換了只手,護住他的眼睛,托著他的臉頰稍稍抬頭。
纖長眼睫在掌心酥酥軟軟地觸著,無聲無息撩撥心口,耳畔心跳愈發激烈。
顧川柏稍稍屏息,把注意力集中在陸京墨被水流打得濕透的短髮上,細細替他將泡沫沖淨,攬著脊背叫他靠回自己胸口。
按理說植物學家應當經常上山下田地收集新物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研究分類學,陸京墨膚色反倒白皙得像是沒怎麼接觸過陽光。身體稍顯單薄,卻並不瘦弱,水流沿著脊背細細淌下,能依稀看得出肌肉漂亮流暢的線條。
……
這個時候自己都能不乘人之危,一定是因為明天就要交作業了。
把人洗好裹著浴巾送出浴室,痛心疾首地紮進冰冷水流裏,顧川柏想。
陸京墨至少還是知道自己換衣服的,顧川柏沖了個冷水澡匆匆出來,他的小教授已經換好了睡衣,靠在床邊打起了瞌睡。
身上的衣物柔軟合身,穿著舒服得不想脫下來。顧川柏瞳底愈暖,小心攏著他躺下去,把夏涼被替他仔細蓋好,抬手關了燈,才起身回到了外間的辦公室。
明天要交的話,大概要連夜寫一宿論文才行了。
寫一宿論文也是值得的。
唇角止不住地挑起柔和弧度,顧川柏深吸口氣振作精神,把電腦接通電源。才提起筆,休息間裏卻忽然傳來了重物落地的聲音。
陸京墨畢竟還醉著,顧川柏心頭驟然一提,霍然起身沖進休息間,抬手開燈,正迎上年輕的教授眼中未及散淨的不安無措。
大概是黑暗中起得倉促,床又不夠大,陸京墨直接順著床沿掉了下去,卻仍不知道疼似的仰頭定定望著他,神色隱約恍惚。
心口猝不及防地縮緊,顧川柏顧不上多想,快步過去把人抱起來,才發覺剛才還熱乎乎的身體現在已經冰涼,額間還泛著細密的冷汗。
“沒事沒事,我在,我在外面寫作業呢——”
把他牢牢護在懷裏,顧川柏柔聲安撫著,還要再開口,聲音卻忽然一滯。
陸京墨忽然借著力道撲上來,主動抱緊他的脖頸,低頭深深埋進頸窩。
清醒的時候,陸京墨從沒這樣鮮明地顯露出過不安,上一次低血糖,也不過是安撫幾句就又露出了安穩無礙的笑意,讓人一點都沒能留意到烏潤眸底那些稍縱即逝的光芒。
被他突然撲上抱緊,顧川柏的胸口絞開連自己都不知來由的痛楚,聲音不覺微啞,一下下拍撫著他的脊背:“我在,我在呢,沒事的……”
不知過了多久,緊勒著肩頸的力道才終於稍許放鬆,懷裏的身體也恢復了淡淡溫度。
雖然不清楚對方是不是做了什麼噩夢,卻至少猜到陸京墨似乎並不喜歡黑暗的環境。顧川柏猶豫一瞬,索性直接抱著人站起身,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
“那天的課沒聽全,有幾道題我不太會做,陸教授教教我好嗎?”
抵在頸間的腦袋動了動,抬起頭望著他,沒有水汽,眼眶卻泛起隱約微紅。
顧川柏胸口狠狠一縮,臉上笑意卻愈溫柔平和,耐心地撫著他的頭髮,把人徑直抱出休息間,一起坐在了辦公桌前。
這幾天的時間,他都已經把《植物學》預習了大半本書,哪有什麼真不會做的地方,只是說什麼都不放心再把人放回去罷了。
把人攬在懷裏,顧川柏象徵性地問了幾句,就鋪開筆記本,在燈下認認真真寫起了作業。
陸京墨靠在他懷裏,望著筆尖落下的剛勁字跡,心裏的不安終於徹底消散,那一點清明褪去,半醉昏沉的倦意就又湧上來。
看著懷中的小教授一下下點著頭,顧川柏停下筆,唇角無奈溫柔地挑了挑。
陸京墨已半睡半醒,卻依然緊緊攥著他的衣角。顧川柏放輕動作,小心攬著人換了個姿勢,叫他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懷裏。
惦記著陸京墨今天吃了不少的霜淇淋,怕他胃裏涼,顧川柏寫著作業,又特意把空著的手焐熱,探在他胃間慢慢揉著。
要是再多留幾次作業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