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助教的嚴格監督下,自覺已經康復的陸教授依然在病床上堅守到了最後一刻,直到保證了一定親自把那五十道題批完,才終於被允許自己下床走動。
燒才剛退,又睡了這麼久,身體難免疲乏。陸京墨膝彎一晃,被顧川柏眼疾手快攬進懷裏,擔憂地按上脊背:“吃點飯就有力氣了,我回去熬點粥帶來,好不好?”
懷裏的身體發涼,貼在胸口的心跳也偏快。顧川柏忍不住緊了緊手臂,摘下一旁掛著的外套,替他披在身上。
暖意覆在肩頭,陸京墨仰起頭,輕輕搖了搖:“我沒事。”
實驗室要組建調控,課題要完善修改,還要備課出題。早晚要陪著顧川柏一起做實驗,與其讓系統代勞,自己再學一遍,還不如上來就由自己親自著手。
植物相關原本就是他的專長,這個世界的科研水準比他出身的位面落後了大約百年,親自做這些事並不費力。陸京墨也就執意親自負責,只把批改作業這種不具有技術含量的工作交給了勤勤懇懇的系統。
原本是一到兩年的工作量,被他壓縮到半年,自然是不可能不忙碌的。
忙起來的時候很容易忘記時間,一個人生不出睡意,又不覺得有多累,索性就一直沒有停下休息。
他自己其實也不清楚自己工作了多久,這樣對於身體造成的隱患只要不造成實質性影響,就不會被系統資料監測到。沒想到被冷風吹了一宿,就真倒了下去。
望著他仍有些發眩的目光,顧川柏的手臂緊了緊,小心扶著他坐回去,半蹲在病床邊。
“京墨,你一直在辦公室住,都沒回家嗎?”
辦公室偶爾住上一兩次還好,卻並不能保證休息的品質。醫生說陸京墨至少有一兩個月沒好好休息過,他的小教授記不住吃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大約也是未必能記得睡覺的。
陸京墨幾乎忘了自己在學校外還有個住處,被他問得微怔,仔細思索一陣,才遲疑著搖了搖頭。
他不是劇情的原本人物,外界場景在他不接觸的時候未必解鎖,陸燈緊急在腦海裏敲系統:“我有住的地方嗎?”
系統:“……”
系統:“現在造!宿主務必要拖延住目標人物兩個小時!”
前期準備都忙著去造能做霜淇淋的實驗室了,耗資近億造出的實驗室高端闊氣,儀器試劑應有盡有,培養皿養一次菌落就廢棄,移液槍頭用一個丟一個,儀器都有自動清洗烘乾紫外消毒。可惜宿主除了要做霜淇淋,居然就一直沒有提出更高的要求。
要生成住處並不難,卻要進行細緻調整,類比出最真實的狀態,少說還需要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五十道題都批不完,陸燈一點都不擔心,在腦海裏安慰它:“知道了,不著急。”
不去蓋房子就要留下批作業,系統不敢不著急,掛上正繁忙的紅色標識,嗡的一聲就失去了聯繫。
見他沉吟不語,顧川柏只當他還在發呆,頭痛地啞然輕笑,抬手揉上他的小教授似乎只裝得下科研的腦袋:“京墨,人是要吃飯睡覺,要好好休息的。”
自己這些天幾乎紮在實驗室,辦公室只有他一個。要不是這一次意外吹了冷風,忽然發起燒,還不知道陸京墨要這樣悶頭忙到什麼時候。
雖說自己也忙,可也總還有累極的限度。陸京墨卻像是全然覺不出疲倦一樣,一定要到身體報警,才知道原來都已經這樣辛苦了。
今後必需得好好貼身看著,讓他養成睡覺的好習慣才行。
顧川柏抬起手背,貼了帖陸京墨的臉頰,放緩聲音試探著徵詢:“病剛好,要好好休息,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陸京墨一怔,拉住他的手:“不改作業了嗎?”
“作業慢慢改,這裏條件有限,這幾天感冒的人又多,再被傳染就麻煩了。”
顧川柏笑起來,傾身抱著人站穩,等他腳步落實,才耐心地低下頭:“頭還暈不暈?”
頭雖然不暈,也是要拖延兩個小時的。
陸京墨眨眨眼睛,思索著合理拖延時間的辦法:“我想先去實驗室看看。”
“我陪你去。”
知道這些天陸京墨的心血都在那間植物實驗室上,顧川柏點點頭,幫他把衣服穿好,又拉著人走到洗漱台前,耐心地把水流調溫。
一座實驗室的名氣是要用論文堆起來的,詹沛為人惡劣,就是因為實驗室出成績容易,才會有一屆屆新生跳入火坑。
陸京墨初來乍到,實驗室現在正是上升期的關鍵階段,少說也要堆起十幾篇中級期刊才夠。
溫熱的水流浸透毛巾,敷在發酸的眼睛上,陸京墨在毛巾下深吸口氣,總算消去了久睡後思緒仍殘存的混沌遲滯。
水流順著下頜滑落,打得衣領微濕。
顧川柏抬袖去替他擦拭,陸京墨也不躲,老老實實站著任他拭去那幾滴水珠,目光仍落在他的眉宇間,良久才笑意融融地一彎眉眼。
是真的不難受了。
陽光下的小教授又乖又安靜,顧川柏心口忽然生出些衝動,莫名的隱隱緊張,換了條幹毛巾遞過去:“教授。”
“嗯?”
已經習慣了他調侃自己的時候各類尊稱混著叫,陸京墨帶著鼻音應了一聲,擦淨水漬擠了些牙膏,一邊刷著牙,一邊等他接下來的話。
身側的身影高大挺拔,陽光落在軒挺眉宇間,黑徹瞳光始終凝落在自己的身上,那一晚的幾乎能把人壓垮的陰霾彷彿早已無影無蹤。
見他不語,陸京墨索性漱了漱口,放下牙刷徹底轉身端詳著他,卻被忽然傾身覆上來。
一隻手穩穩攬上腰背,沒有讓他直接撞到洗漱池上去。寧神木的氣息貼近,顧川柏輕輕蹭著他的臉頰,聲音輕緩下來。
“咱們家的研究生……提供校外住宿嗎?”
背後的力道分明就僵硬,耳旁的氣息也不穩。陸京墨眨眨眼睛,側頭朝他以下犯上的准研究生臉上吹了口氣,立即看到耳根已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個透。
現在如果讓系統侵入顧川柏的查詢記錄,大概可以在「撩教授犯法嗎」之後,查到「撩教授具體實施流程」之類的索引了。
自己就比他記得的多。
陸燈翹起唇角,心頭悄悄生出些得意。
系統總是擔憂只自己記得之前的事,會不會在接下來的世界裏太過辛苦,現在看來,辛苦的分明就不是自己。
顧川柏的腰都快撐不住了。
陸教授不緊不慢,按了按對方大概很快就要繃不住的腰背,反手撐在洗漱臺上:“不提供。”
沒能料到他的回復,顧川柏微怔,眼中光芒一凝,他的小教授已經雙手抱上來,溫涼觸感柔軟地貼在頸間。
“不過助教可以包吃住——除了三頓飯,還可以多吃一頓。”
研究生還會有很多,助教他只打算收一個。
系統專門做了個食品工程專用的附屬實驗室,能說得出分子料理,對方一定不止會做霜淇淋,到時候就可以再有品類更豐富的加餐了。
沒有察覺到他的助教瞬間停滯的呼吸,陸教授抿抿唇角,信心滿滿地想。
……
在走向實驗室的路上,顧川柏都還有些暈暈乎乎,思考著他的小教授究竟說得是多吃哪一頓。
陸京墨的實驗室是新建出來的,不在老實驗樓裏,負責實驗的也都是從外面招來的實驗員。雖然做起實驗來依然嚴謹,氣氛卻要比詹沛的實驗室輕鬆得多。
除了偷偷做霜淇淋,顧川柏還是第一次在白天來到這間實驗室,換了白服被陸京墨領進門,同眾人打過招呼,忍不住四處仔細張望。
陸京墨手裏拿到了大頭的經費,其實主要都搭在了實驗室的建立上,幾個大件儀器就耗去了大部分開支,剩下的購買器材和試劑,已經算不上有多充裕。
雖然沒有詹沛實驗室的闊氣,實驗員們的工作卻都有條不紊,輕微的磕碰聲夾在交談間,極少會出現等候儀器的情況。
實驗室的小黑板上夾著幾頁紙,上面細緻寫著當天的任務分配,已經安排到了三天后。
對於中級以下的實驗室來說,這種詳盡到步驟的分配最節省人力物力,也能最快做出成果。只是要考慮的因素實在太多,要做出來極費心神,有許多導師寧可多花些錢和時間,也懶得做這樣辛苦的實驗準備。
顧川柏站在黑板前,仔細看了幾遍,終於明白了陸京墨怎麼會辛苦到這個地步。
“小兄弟,要考陸老師的研究生嗎?”
剛倒完試劑的中年人蓋上廢料桶,朝他咧嘴一笑:“咱們實驗室現在東西不多,多虧陸老師安排得好,儀器都能穿插開用——你別看現在不顯,等將來實驗室規模起來,就會建立一個極端良性的迴圈,你看咱們實驗室才開了幾個月,都出了十來篇影響因數過5的SCI了。”
顧川柏喜歡聽人誇陸京墨,朝那人笑了笑,輕輕點了點頭,望向一旁正專注審閱著實驗記錄的年輕教授。
植物實驗室現在正在刷影響因數的階段,需要大量短平快的實驗來立足,也能建立起實驗員之間的默契。他喜歡這樣的氛圍,也是真心想要儘快加入進來。
陸京墨身體才剛好一點,不能立刻就開始高強度的工作。顧川柏搬了個凳子扶著他坐下,拿過另一摞裝訂好的實驗記錄,也陪著他一起細細翻看。
整理記錄是他的長項,只不過往日在陸京墨辦公室的電腦上,今天換到了實驗室,做起來卻一樣得心應手。
陸京墨側頭望瞭望他,眉眼一彎,握住他的手,把手裏正做著記錄的筆遞了過去。
樸素的鋼筆被握得微溫,顧川柏心口輕動,道了聲謝接過來,在手中慢慢握穩,低頭靜下心翻看著數據。
研究員的科研實力高於普通的研究生,陸京墨的實驗資料大都足夠準確,只是重新過目粗略比對以便最終確認,還從沒出過什麼差錯。
顧川柏握著那支鋼筆,看了一陣心思就不由飄遠,口袋裏的左手動了動,按上那幾張被疊好的實驗計畫書。
他想扔,又不捨得。
詹沛的鞋印還在上面,陸京墨的批復也在上面。他陪著高燒昏睡的年輕教授,那只手死死攥著他不肯放鬆,昏沉間卻還是要把他往背後攔的力道。
要打吊針退燒,他幫著護士去按住陸京墨的手臂。胸膛覆上去,懷裏的身體忽然奇異地放鬆下來,蹙著的眉心也終於釋開,手上力道一軟,發燙的身體就毫無戒備地跌進他臂間。
他已忘了自己那時的反應,只記得吊瓶裏的藥水一點點沁入血管,終於確認懷裏擁著的青年氣息漸漸平穩時,彷彿連呼吸都能從胸口粗糙礪過的生疼。
陸京墨是可以不這麼著急的。
一般教授進入正軌的流程大概要有一到兩年,有些特聘教授乾脆不帶學生,只讓研究員做實驗,做出的成果和學校掛名分享。對於有科研硬實力需求的學校來說,對這樣的教授只是供著都來不及。
半個學期做出十幾篇SCI,都是《JBC》及以上的級別。陸京墨是急著要開正式課題,只有開了課題,才能把他從詹沛那裏接出來。
他的小教授居然都不和他說一聲。
視線模糊一瞬,就又被迅速眨淨。餘光瞄著仍專注審閱實驗記錄的陸京墨,顧川柏深吸口氣,也集中精神,繼續比對起剩下的結果資料。
他的動作忽然微頓。
察覺到身旁翻頁的聲音停下來,陸京墨側頭望過去,目色詢問。顧川柏蹙了蹙眉,將手中那一頁紙遞過去:“這裏……”
單看一組資料是沒有問題的,做出來的線條甚至很漂亮,可綜合整體實驗看,按理該有極細微的偏移值,會在這裏引起更複雜的變化,不該做出這樣完美的結果來。
實驗員不是研究生,都清楚資料造假的嚴重程度,這個實驗步驟沒有難度,只要繼續做就行了,沒必要在這裏編造資料。
陸京墨接過那頁數據,凝神看了一陣,在桌下摸過他的手。
微涼的指尖在掌心一筆一劃,在他寫到「今晚」的「晚」字時,顧川柏已經轉腕將他的手包住,輕輕點了點頭:“那先去吃飯。”
即使發現了異常也不能立即聲張,現在重複實驗,不僅沒有空餘器材,也容易引起實驗員的抵觸。
陸京墨眨眨眼睛,輕輕點了點頭,把記錄和資料一併攏好,交待眾人繼續實驗,同他一起離開了實驗室。
“京墨,會不會是詹沛?他用別的辦法搞不了你,就收買了你的研究員……”
出了實驗室,顧川柏終於再忍不住,蹙緊了眉低聲開口,心頭騰起濃濃不安。
這種實驗步驟實在太簡單,如果不是他這種剛入門的菜鳥來審查資料,在大部分導師眼中說不定都會一眼就直接掃過去。
偏偏挑著這種地方來惡意編造篡改資料,難保不是詹沛暗中使壞,收買研究員,要毀了陸京墨的論文。
“不要緊,我們重新做。”
陸京墨似乎並不顯得意外,握了握他的手溫聲開口。
他有私人實驗室,又用不著那幾個電鏡做實驗,用儀器和經費都卡不住他,詹沛狗急跳牆並不奇怪。
如果只是當年的論文造假,詹沛還可以死咬不認,最多名聲不好聽,未必就一定會撤去教授的職務,去稍低一級的科研院校也不是不能安身。
可做出這種惡意破壞他人實驗的事來,只要被抓到證據,學術圈的消息傳得不比娛樂圈慢,半個月之內,詹沛大概就沒有辦法再在任何高端科研場所立足了。
系統最喜歡做這種工作,不愁找不到可靠的證據。陸京墨給它留了條消息,就不再多操心,拖著顧川柏一起去了食堂。
*
兩人吃過了飯,又回到辦公室簡單休息了一下午,才在傍晚時回到了實驗室。
實驗員都已經離開,實驗室空空蕩蕩,倒讓人又想起了那天做霜淇淋時的情形。
系統已經蓋完了房子,聽說要找證據就興致勃勃地全面出動。陸燈在腦海裏替它規劃了幾個方向,以免無的放矢,正低頭戴著手套,背後卻忽然攏上溫暖氣息。
“其實我還會做綠豆湯,不過現在已經過了夏天了……”
重複實驗很簡單,只是步驟枯燥。顧川柏的實驗操作是在高壓下磨練出的俐落乾脆,在他做準備工作的功夫,已經最大程度按照實驗記錄挑出了同一批號的試劑和儀器,溫度濕度也都調好,進行完了初步混合,開始靜止分層了。
陸京墨眨眨眼睛,看著自己似乎幫不上忙的試驗台,抬頭望他:“離心機我也有的。”
“可是現在天氣太冷,喝綠豆湯——”
顧川柏哭笑不得,理智的勸了半句,就在那雙黑眸滿懷期待的注視下放棄了理智:“好,那我們煮熱了喝……”
小教授顯然十分滿意,彎彎眉眼去查看實驗,調好計時器放在一旁,又添了一句:“可以崩爆米花嗎?”
寢室那幾頭牲口,為了不點名估計把自己已經賣乾淨了。
顧川柏深吸口氣,緩緩呼出來,誠實點頭:“還能用荔枝和甜瓜做魚子醬。”
得到了自己想要確認的資訊,陸京墨的心情顯然頗佳,口罩外露出的眼睛都細細彎了起來。顧川柏啞然輕笑,戴著手套不能去揉他的頭髮,只能傾身過去,用鼻尖蹭蹭他的耳垂:“你好好把身體養好,我什麼好吃的都給你做。”
他一點都不想看到面前的人再無聲無息地累倒在他懷裏了。
陸京墨聽話地點點頭,又低下頭去做下一步實驗的預備步驟。
畢竟還記得正事,又惦記著儘快送他回家去好好休息,顧川柏也不再分心,專注在了面前的實驗臺上。
兩人各自忙碌,偶爾互相配合,實驗的進程始終順利。顧川柏留下盯著加熱板的溫度,陸京墨去拿新出來的成果跑譜,才打開機器,卻忽然“啪”一聲響,實驗室的燈光驟然熄滅,眼前迅速漆黑下來。
窗外夜色深沉,無月無光,同樣黑漆漆一片。
另一頭仍然安靜,顧川柏心中卻驟然騰起濃濃不安:“京墨……?”
他的小教授怕黑。
為了避免干擾實驗,兩人的手機都放在了實驗準備臺上。一時找不到趁手的照明設施,又怕會不小心碰倒什麼試劑,他只能摸索著試驗台,沿著記憶的方向儘快走過去。
陸京墨手裏仍舉著試劑,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引得微怔,腦海中忽然傳來系統的聲音。
“宿主別怕!是這台機器壞了,引起的實驗室跳閘,我馬上就能修好!”
兩次的經歷已經讓系統牢牢記住了宿主怕黑,下定決心一定要利用這次機會保護好宿主,信心十足地交代了情況,又繼續體貼地嘮嘮叨叨:“宿主放心,不會有什麼事的,有我在,我會保護好宿主——”
話音未落,熟悉的身形輪廓已在黑暗中準確的摸索過來,在陸燈的視線裏俯身下去,指尖攏到他耳側,輕柔地摘下口罩。
陸燈眨眨眼睛,抬起頭望過去。顧川柏將他穩穩圈在懷裏,在他唇上準確地輕輕一碰。
“再怕黑的時候,就記著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