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妃勉強睜開眼睛,她在鬼門關來回走了幾次,拼盡全力把孩子生了下來,已經虛脫到無力說話,只能拿眼睛看著程千葉和她手中抱的嬰兒。
雖然和她不算嫺熟,但旁觀了她的生產過程,程千葉深深的體會了一把做母親的不容易。
她坐到床邊,把孩子遞給許妃看,安慰道:「沒事了,都過去了,一切都是值得的,你看多……」
程千葉低頭看了眼繈褓裡皺巴巴和猴子一樣的嬰兒,感覺實在說不出——多漂亮的寶寶,這幾個字,她只好尷尬接道,
「多……胖的寶寶,臉上都是肉。」
許妃從被褥中伸出冰涼的手,紅著眼眶,拽住了程千葉:「從今以後,我這條命就是你的。」
她那本來柔和的鵝黃色上,亮起了一圈明亮的金邊。
原來這麼軟綿綿的一個女人,也能有這麼堅定的忠誠。
得到了這樣一個弱女子的效忠,程千葉感到有些意外。
……
此刻在楊宅,楊太夫人聽了他兄長楊素怒氣衝衝的一通話,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的好妹妹啊,外甥年輕不曉得輕重,你可要好好勸勸他。這軍功受爵必定不能實施,這不是把自己的奴隸都白白放走了嗎?」楊素苦口婆心勸道,「更有甚者,我聽說他此舉都只是為了一個叫墨橋生的孌寵脫奴籍打的幌子。」
「那個墨橋生我是知道,羽兒確實喜歡他,但是……」
「妖孽禍國歷來有之。夏朝覆滅源於豔後妹喜,商顛覆皆因妖妃妲己。我看這個墨橋生,就是禍水一般的存在。聽說外甥用了先侯爺的黃驃馬換的人,韓全林欲拿一座城池交互此人,他都沒有同意。」
「真有此事?」楊太夫人坐直了身體,「可……羽兒十分將他放在心上,若是我隨意插手,只怕有傷母子之情。」
一位楊太夫人的貼身女官,匆匆入內,行禮之後,在她身側附耳說了幾句話。
楊太夫人臉色數變,一拍扶手,怒道:「羽兒怎生如此行事!」
「那個墨橋生也太恃寵而驕了,大長秋他也敢動手殺了,身為羽兒身邊之人,不知規勸羽兒,只會挑撥生事,連我的人都不放在眼裡,確實是個禍害!」
她說完這話,站起身來,就要回宮。
楊素的夫人張氏起身攔住了她。
「姑姑這般怒氣衝衝的回去做什麼?」她拉住楊太夫人,按著她的肩膀,請她坐回椅上,「且先消消氣,聽我一言。」
楊太夫人出嫁之前,便對這位長嫂十分信服,如今隨著年紀增長,二人之間關係越發親密,是以她按捺脾氣,坐了下來。
「按我說,也是那個大長秋催氏咎由自取,主君初回國,正是要立威之時,她偏偏不知道好歹,當眾違逆君王,死了也是活該。」她給楊太夫人端上一盞茶,「至於那個墨橋生,不過一個低賤的奴隸而已,你們母子之間犯不著為了這樣一個玩意直接起衝突。要是一下扭著了,母子失和,平白惹人笑話。」
「你聽我說,你回宮以後切不可同外甥混鬧,還要誇他處置得當,過得幾日,只消……」她附在楊太夫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還是大嫂思慮周全。」楊太夫人點了點頭。
楊素不忘交待:「妹妹切不可心慈手軟,處置了這個墨橋生,再緩緩勸著主公廢除那新政,方是安邦利國之策。」
楊太夫人回到宮中,對程千葉處死了催氏之事,雖然心中壓抑著不滿,但卻沒有開口多言。
程千葉諸事繁忙,也就放下不管。
過得幾日,傳來沒藏裴真攻破南陽城的消息。
李文廣率著殘部,撤離南陽一帶,退回了涼州。
形式登時緊張了起來,國內的新軍初建,千頭萬緒尚不齊備。
而嵬名山已圍困汴州多時,若是沒藏裴再真揮兵北上,同嵬名山合兵一處,那汴州的處境真是岌岌可危。
出兵迫在眉睫,賀蘭貞操練新軍,張馥統籌糧草,程千葉居中調節朝中各大勢力,各自忙得腳不沾地。
午時方過。
程千葉結束了廷議,向著處理軍機要務的乾元殿走去。許妃一臉焦慮,匆匆於半道攔住了她。
「你怎麼出來了?你不是還坐著月子嗎?」
「快,夫君你快回後宮看看。」許妃著急道,「太夫人……太夫人要賜死墨橋生。」
「你說什麼!」程千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橋生白日都在軍營,太夫人怎麼可能突然要處死他?」
「我……我不知道。聽說太夫人在玉妃的房內抓到一個姦夫,便是墨橋生。此刻人已被侍衛拿下,壓在太夫人眼前,即刻便要處死。」
許妃臉色有些發白,她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她知道墨橋生在程千葉心中分量不同,所以她必須把此事告訴程千葉,讓程千葉自己決斷。
「多謝。」程千葉握了一把許妃的手。
她轉頭對自己宿衛侍從:「叫上所有我們的人,帶兵刃,隨我去後宮。」
這裡所謂「我們的人」,是指程千葉從汴州一道回來的軍士中挑選出來的貼身侍從。
之前的兄長程千羽,本是一個庸碌無能之人,加上登基時間也不久,對宮中守衛力量是一點都沒有掌控。
程千葉穿過來之後,一直待在都城之外的汴州,國都這裡的守衛勢力早就被不同的陣營瓜分。
她深知實施變革是一件具有風險的事,所以儘管負責宮殿門戶守衛的郎中令賀蘭晏之,算得上是站在自己一方的。
但她還是從汴州帶回來的士兵中,挑選了一批忠心且有能力的軍士作為自己貼身護衛的力量。
此刻在後宮,楊太夫人跟前,墨橋生被幾個孔武有力的侍衛按在了地面上,他的身側一位衣冠不整的賓妃,癱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喊冤。
上首的楊太夫人冷冰冰的道:「如今捉姦在床,人贓並獲,你們還有什麼好狡辯的?」
墨橋生咬著牙,他心知自己踏入了陷阱。
今日在軍營,有一個宮中的捨人找到他,說主公有事宣他提早回宮。
墨橋生不疑有他,跟著回來,進了主公平日的寢殿,卻見床上驚慌失措的滾下一個衣冠不整的女子。
隨後,一隊如狼似虎的宿衛軍士衝了進來,不由分說的抓住二人,捆送到太夫人面前。
墨橋生咬了咬牙,暗暗對自己說:我不能輕易認命,我一定要撐到主人回來為止。
一名宮娥端來託盤,上置一壺酒,兩個酒杯。
楊太夫人抬了下下巴,「送他們上路,手腳乾淨點。」
那叫玉妃的妃嬪驚聲尖叫了起來,兩名粗壯的宮人,毫不留情地掐開她的嘴,灌入毒酒。
玉妃捂住喉嚨,咯咯喊了幾聲,口中吐出白沫,在地上來回打挺了幾下,漸漸抽縮著不再動彈。
兩名侍衛架起毫不反抗的墨橋生,正要灌酒,墨橋生突然將雙腕一翻,從他們的鉗制中脫離出來。
他長腿一伸踢到一人,乘著眾人吃驚的當口,翻身從殿中逃了出去。
「反了,反了。」楊太夫人盛怒,一拍桌子道,「速將他押回來。我倒要看看他能跑到哪去?」
殿外的庭院中不停的湧上手持兵器的武士,墨橋生赤手空拳,展開身法,像一匹受困的野獸,爆發出平生最為強勁的力量。
十來名甲士圍攻,竟然一時間也拿他不下。
楊太夫人伸出一指,指著殿外,對著殿中的侍衛長陸獒道:「這就是你訓練的士兵?這麼多人連一個赤手空拳的奴隸都拿不下?我要你們有何用?」
陸獒臉上肌肉一抖,眼中現出戾色,一轉手腕,親自跨出殿門,加入戰團。
混戰中,墨橋生感到肩井穴被人重擊了一下。
他半邊身子一麻,晃了一下,心知不妙,這是一位高手,認穴打穴之術既准又狠。
然而情勢不容他多想,數把兵刃迎風劈來。
墨橋生勉強躲開,神闕穴又被猛的一擊,他身體一軟,終於支撐不住,倒下地去。
被數名甲士押解回殿中,死死按在楊太夫人面前。
楊太夫人指著地上的墨橋生,怒駡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下賤東西,我果然早就該弄死你這個興風作浪的畜生。」
一名侍從上前,抬起墨橋生的臉,欲給他灌毒酒,墨橋生咬緊牙關,拼死抗拒。
正鬧騰著。
殿門大開,一隊著甲持槍的宿衛侍從蜂擁而入,這些人個個都剛從戰場上退下來,真刀真槍見過血,帶著一身殺氣,虎視眈眈地望著屋內,兩側排開。
程千葉背著手,跨入殿門,默默看了半晌屋中的情形。
輕輕開口:「母親,您這是在做什麼呢?」
她說的聲音不大,卻讓殿上眾人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頃刻間,嘩啦啦地跪了一地的人。
楊太夫人站起身來,面對著程千葉那冷漠的眼神,她感到一股無端的恐懼順著頸椎一路爬上來。
我在怕什麼,他是我的親兒子,不,親閨女,她難道還能拿我怎麼樣?
楊太夫人安慰自己道。
她想起女兒小的時候,偷偷養了一隻不知哪兒來的流浪狗,怕被自己發現,小心的藏著掖著。
但宮中的事又有什麼能逃過自己的眼睛呢?那隻狗實在太髒太醜,有失公主的身份。所以雖然女兒哭著求自己,但自己還是毫不留情的命人把那土狗處理了。
女兒也不過是和自己扭著哭鬧了一陣,最後還是被自己輕輕鬆鬆便哄了回來?
這次也是一樣,女兒還是女兒,不會怎麼樣的。
楊夫人鎮定起來,開口道:「吾兒,此人和那玉妃……」
「母親。先摒退下人。」程千葉打斷了她。
不待楊太夫人回答,她一甩袖子,喝道,「都滾!」
殿上的女官侍從,低頭垂首,迅速的退出宮門。
程千葉帶來的甲士,走在最後。他們關上殿門,守在殿外。
殿內僅餘楊太夫人,程千葉,和躺在地上一時動彈不得的墨橋生。
「吾兒,你聽為娘告知於你。」楊太夫人絮絮叨叨地解釋起來。
程千葉看著她那一開一合的嘴,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走。
眼前這位年過半百,既狠毒,又愚蠢的婦人,是自己這副身軀的母親。
在自己根基不穩,又推行新政的關鍵時刻,她真的很不想和這個女人鬧翻,讓人扣上不孝的大帽子。
我試一下,如果不能真正從心底改變她的想法。那即使是冒著大不韙之罪名,今日我也不能留著她的性命,省得天天在背後給我做妖。
她一撩衣擺,跪在了墨橋生身邊。
「娘。」程千葉抬起頭,露出楚楚可憐的表情,「其實這些日子,我真的覺得很累,活得很累,裝得也很累。」
程千葉一邊說,一邊認真的觀察著楊太夫人情緒顏色是否變化。
「母親,您不知道。一開始,我身邊的那些人,不是看不起我,就是想謀害我,沒有一個安著好心。」
「這個人在後面說我壞話,那個人拿著毒酒想要害我,我整日整夜的戰戰兢兢,天天都怕得睡不著覺。」
對一個思想僵化,脾氣暴躁的中年婦女,和她對著幹是很難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先示之以弱,再動之已情,有時候更容易實現目的。
程千葉本來只是想演演戲,誰知說著說著,想起自己剛穿越過來的那段苦日子,自己也來了情緒,眼淚逼一逼擠了出來,看起來很有那麼回事。
「只有這個奴隸,我真心喜歡他,每當我壓抑痛苦的時候。有他陪一賠我,我才能放鬆一點,不至於繃得那麼緊。」
程千葉悄悄抬起頭來,她看著楊太夫人那本來充滿憤恨的情緒顏色,正飛快地轉變成象徵著憐憫痛惜的色彩。
於是她再接再厲,流著淚演一把狠的。
她端起桌上的毒酒,「若是母親,真的留不下他,那……那我活著也沒什麼滋味,不若和他同飲此杯,了卻餘生,今後也再不用想那些煩難之事了。」
一個身軀猛地撞了過來,把那杯酒撞翻在地。
墨橋生撞倒了她手中的酒,和她一起摔在地上。
他緊盯著程千葉,眼中交織著難以言訴的複雜情感,緩慢搖著頭,
「不可。不可。不可以!」
此刻這塊蔚藍色的寶石,如同暴風雨下的海洋,洶湧起伏著強烈的波瀾。
一股濃鬱的櫻粉色同那冰川一般的湛藍色來回交織替換著。
糟糕,演得太過,把他給忘記掉了。程千葉一時愣住。我這是不是等於當面表白了。
那酒杯掉落在地上,滾了一滾,正巧滾到楊太夫人腳邊。
楊太夫人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了一般,嚇了一跳。
隨即,她反應過來,一把撿起那個杯子,慌張四望,將那杯子丟進了椅子底下的最角落裡。
「吾兒,吾兒。」楊太夫人撲下地來,摟住程千葉,「你怎麼能這樣戳娘的心,我只有你一個孩兒了,你這是要為娘的命啊。」
「我兒心中淒苦,為娘如何能夠不知。」她摸著程千葉的腦袋,淚如雨下,「你千萬別幹傻事,既然你喜歡這個奴隸,就留著。娘再也不為難他了。」
「娘親,汴州是我拿下的第一塊城池,我的根基都在那裡。」程千葉趁熱打鐵,「如果這一次我不能保住汴州,只怕再無顏面對眾多公卿大臣,威望也將一落千丈。」
「這……」楊太夫人愣住,不知道程千葉怎麼突然就把話題轉到新政上來。
程千葉從楊太夫人懷中抬起頭,認真看著她:「娘,你想一想,如果汴州敗了,我們手上就幾乎沒有直系軍隊了。沒有了軍隊,在這些實力雄厚的家臣面前,我說的話還能有什麼作用?」
「娘親,你要明白,要保住汴州,只能實施新政。」
「如今箭在弦上,不實施新政,汴州不保,那我們娘兩,就真的成為這些世家貴族的傀儡,再無立足之地。」
「我兒言之有理。」
「娘親,你一定要支持我,支持我的新政。」
「好!」楊太夫人站起身來,「明日,我就去找你舅舅,和他分說清楚厲害關係,一定讓我們楊家,站在我兒身後。」
……
程千葉牽著墨橋生,走在回寢殿的路上。
墨橋生行動不便,一步一頓,走得很慢。
「受傷了?嚴重嗎?宣御醫來給你看看?」程千葉回首問道。
墨橋生伸手扶了一下牆壁,「不妨事,方才掙脫之時,人群中有一位認穴的高手,數次擊中的我肩井穴。使得我手腳麻木,行動一時不便。片刻便能恢復如初,主人不必為我勞心。」
「那坐一會。」程千葉引著他坐在回廊的欄杆上。
「哪裡疼,我給你揉一揉。」她牽起墨橋生的胳膊,輕輕揉著他的手臂。
「有沒有好一點?」
墨橋生愣愣的看著她。
「怎麼這樣看我。」程千葉伸手掠了一下他的額發,笑著說,「今天嚇了一大跳,幸好你沒有出事。」
在她的視線中,墨橋生身上那漂亮的蔚藍色,從底部開始,出現一層層的櫻粉色,輾轉數息,又變幻成了一片明豔的桃紅色。宛如春季裡盛開的桃花一般,風姿卓卓迎風綻放,在藍天之中,清晰而明媚,不再是那含糊不清的紅。
墨橋生別過臉去,舉手蓋住了自己的眼眶,瑩透的水滴,從他的指縫間流淌下來。
程千葉呆立在他面前,眼睜睜看著他這一言不發的告白。和他那因為明白了自己內心所流下的淚水。
她突然就伸出手,掰開墨橋生那隻遮住雙目的手掌。
鉗住他的下巴,強迫他轉過臉來。
墨橋生緊閉著眼,鼻尖泛紅,眼睫顫動,晶瑩的淚珠正順著眼角不停地滾落下去。
程千葉凝視手中這輕輕顫抖的腦袋,突然就不想再忍了,她抬高手中的下顎,俯下身去,吻上了那雙緊抿著的薄唇。
一個柔軟濕潤之物,突然觸及了墨橋生的唇。
他的腦袋轟地一聲炸裂開來,世界登時一片空白。
什麼也想不了,什麼也做不了。
然而那人還不肯放過他,一條遊魚般的丁香小舌,分開他的雙唇,闖入他的世界中來。
墨橋生全身戰慄起來,任由那人翻轉他的天地,攪動他的神魂。
隨著那人的肆意掠奪,他完全失去了自我,只能在一片歡愉的深淵中,跟著那緊緊糾纏之唇舌上下沉浮。
「哎呀。」一聲女子的輕呼打斷了他們。
程千葉微喘著氣,停止了這個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的吻。
她露出不悅的神情,回頭看那個沒有眼色的人。
「我不是故意的,你們繼續,繼續。」姚天香一手捂著眼睛,毫無誠意地說。
程千葉不得不放開墨橋生,沒好氣的道:「什麼事?快說!」
「我真的是不得不打斷你們。」姚天香嚴肅起來,
「張馥到處找你,汴州告急,沒藏裴真的大軍已經兵臨汴州城下了。」
………
程千葉一行人離去之後,那條回廊的盡頭悄悄閃出兩個打掃庭院的宮娥。
「看……看到了沒?」
「看到了,看到了。」另一個拼命點頭,「扶著牆,路都走不穩了,主公還不肯放過呢,把人都欺負得哭了。」
「真是可憐。」
「就是,太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