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月郡主心念轉動,眼底有了笑意,「長平公主與四公主也通曉易數,我在西夏時,沒機會與長平公主切磋,今日能否勞駕四公主作陪?——只要襲大人同意,四公主應該不會拒絕,她與我已算得熟稔。」
趙賀毫無意外,笑道:「郡主決定了?」
「自然。」
趙賀笑意更濃,「如此最好。我家大人已請了四公主過來,您要是不請她作陪,我家大人與蔣大人就要給四公主另找個消遣了。」說著轉身吩咐下去。
「……」和月郡主受了點兒小小的打擊。她想的是,拉上四公主,就算輸了也無妨,有他們皇室中人陪著呢。可眼下這情形,或者是她不能用四公主做擋箭牌,或者是襲朗自信她們聯手都沒用。
過了一會兒,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腳步輕快地走來。少女容顏姣好,身段婀娜,身邊跟著的兩名內侍分別是皇上、皇后身邊的老人兒。
「殿下。」和月郡主上前行禮。
四公主笑著抬手,「情形我已知曉。你既是有意請我陪同,便是願意與襲大人賭個輸贏。你們的輸贏我不感興趣,倒是想與你賭一局——賭我們兩個誰能先一步走出困局,見到襲大人與蔣大人。如何?」
和月郡主因為意外,微微挑眉,「這——」
四公主道:「這兒是襲大人調教手下訓練軍兵的地方,也就是郡主你能征得皇上同意才能踏進。我呢,平日連宮門都出不得,今日受邀前來,一直由兩位總管陪著在別處喝茶,不曾進去探路。你要是不放心的話,只管讓襲大人在別處重新設局,找人做個見證。」說著抿唇輕笑,「許是我多慮了,卻不能不多慮,到底是怕你說我們欺負外來客。」
和月郡主笑道:「通過易數佈局設陣,裡面的情形繁複,即便是誰先進去探路都沒用,因為變化太多。不是設局之人,走進去容易,出來可難。這些我還是清楚的,殿下多慮了。」
四公主笑容飛揚,「那就好,一言為定。」隨即看看天色,「我們這一進去,不知何時才能走出來,該帶的東西都要帶上。我們各自列個單子,命人從速準備。」
這是事實。和月郡主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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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後方,放著一個偌大的沙盤,是與西夏交界處的地形概貌。
太子讓襲朗與蔣修染商議出個威懾西夏的排兵佈陣的法子。
他們兩個才商量不出,看法完全是南轅北轍,所以從爭論開始時就放棄了,讓人備好幾道下酒菜、陳年梨花白,補昨日未盡興的那頓酒。
來日各上各的摺子交給太子取捨就是了。
蔣修染看著前方那一座石頭建成的庭院,「我記得,十多歲的時候,三公主纏著你在皇家別院建了個石頭庭院,她進去後,過了兩天才走出來。出來之後,哇哇大哭,跟這個相仿吧?」
「餓壞了吧?」襲朗微笑,「我讓她帶上兩天的乾糧,她不聽,說多說五個時辰就能走出來。」
「胡說八道。」蔣修染笑出聲,「什麼餓的,她是被嚇的,說裡面跟個古墓差不多,只是沒有棺材死屍而已。」頓了頓,又問,「她這麼多年忌憚你,那件事是原因之一。」
「也不是忌憚。」襲朗從來不會往自己臉上貼金,「給我點兒面子罷了。」
「這個庭院與當年那座庭院相較,哪一個更難走出?」
「自然是當年那一個。眼下她們兩個,應該是兩天三才能走出來。」
「哦?」蔣修染意外,「你可別告訴我,你的手下、和月郡主、四公主還比不上當初一個未滿十歲的小丫頭的心智。」
「還真就比不得。」襲朗笑道,「當初那個小丫頭,如今若是能融會貫通,排兵佈陣都不在話下。」
易數舉一反三的話,能用到的地方太多了,建築、排兵佈陣更是不在話下。
襲朗對蔣修染揚了揚眉,「三公主沒點兒過人之處,沒點兒真才實學,怎麼能得皇上真心疼愛?這也就是她嫁到了西夏,要是換個別人,皇上早就直接派兵遣將與西夏算帳了。」
「這些我也清楚。」蔣修染笑了笑,「隔得遠了,倒更容易看到她的長處。以前不行,總要防著她耍壞。」那女子一耍壞,就能要了別人半條命。
襲朗頷首一笑,「瞭解。跟你遞話的人,是她安排在東宮的眼線吧?」指的是蔣修染得知和月郡主編排他們的事兒。沒有人有理由告訴蔣修染這些事,除了三公主。那女子,絕不會允許別人這般詆毀蔣修染。
蔣修染從容點頭,「的確是。不然誰會告訴我這些。」襲朗不難想到的事情,他沒必要遮遮掩掩不肯承認。
「只等著她與蕭默能給個准話了。」
「沒錯。」
兩男子談及三公主的時候,四公主與和月郡主也正在談論她。
兩個人都是只帶了一個人跟隨自己進到那所庭院,其實要不是帶的東西較多,她們寧可隻身前去。人越多越會受干擾,不能集中精力。
推開廳堂那道門之前,四公主笑道:「有些事,我得提前跟你說一下。」
「你說。」
四公主說起的亦是三公主、襲朗少年時的那件事,「那所石頭庭院,我三姐一直命人好生看管,存留至今。得了空,你可以去看看。她自幼天資聰穎,走了足足兩日。」又笑,「我讓你備了兩日乾糧,也是因為那件事而起。」
「多謝。」和月郡主由此想通了一些事,「三公主忌憚襲大人,是因此而起吧?」
「是原因之一,但是,我三姐不是忌憚襲大人,她是尊敬他。」四公主更正道,「我能聽聞到的事情不多,但是能見到我三姐的機會不少,我看得出這一點。」
「那麼你能不能判斷出,眼前與當初那所庭院,哪個更難走出?」
四公主毫不猶豫地道:「便是我沒福分親眼得見,也可以斷定,眼下與當初那所庭院,絕對是當初那所庭院更難走出。我說過了,我三姐天資聰穎,尤其精通易數,也是因此,才得了皇上多年來的疼愛。當初我三姐嫁或不嫁,皇上要她選。她要是不肯,你們順王再怎樣一往情深也沒用。能說得上天資聰穎的人,這世間一抓一把,但是能讓皇上與太子、襲大人都這麼說的人,只我三姐一個。」
和月郡主到了此時,才完全明白了襲朗的用意:他相信三公主比她聰慧,用這件事打她的臉。
不,不是相信,他是完全信任三公主的智慧,信任不滿十歲的三公主就比她更聰慧。相信還不夠,是篤定。
「嗯,我從不曾小看三公主,殿下只管放心。」和月郡主看住四公主,「我只是不明白,你一直與我私交甚密,今日為何突然偏幫襲大人?」
四公主就笑,「我就是將你視為親姐妹,到了國家大事面前,也是君臣之分吧?你若是真與我私交甚密,今日又怎麼會提出要我前來與你同行?怎麼個意思?要我陪著你丟人現眼?抱歉,我可沒那份閒情。」
「殿下多慮了。」
「不論是不是我多慮吧,都一樣。防人之心不可無。」四公主神色悠然,「幸好我從小就處處以我三姐為標杆,處處學著她,今日才不至於露怯。可也是因此,她才不大與我走動。即便她嫌棄我,我也一輩子感激她,跟著她走,學到的東西可太多了。」
和月郡主到這時才發現,京城裡的女子,就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四公主用下巴點了點面前居室,「我跟你交個底吧,這種庭院、疑陣給人的感覺都一樣,一如進到墓地甚至古墓,因為任何能讓人陷入窘境的環境都一樣,有殺氣,會不會賠上性命,只是看佈局之人想不想殺人而已。襲大人從來是不與女子較長短的性情,自是不會讓你我出了閃失,但是他也只是不會讓人喪命而已。這些你想想他在沙場上設陣殺敵的一些事情就知道了,那種陣法,是不留餘地的殺人。你要是覺得遇到了詭異的事情,都屬正常。」
「這些我清楚。」和月郡主抿了抿唇,目光已是不善。她怎麼會不清楚借助易數佈陣佈局的效果?說難聽點兒,那就等同於進入了一座活死人墓。她始終無法接受的是,在襲朗看來,她居然還比不過未滿十歲的三公主的心智。
四公主不以為忤,「那就好,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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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將兩名丫鬟帶到了正房,一個叫又琴,一個叫又風,都是十四五的年紀。
香芷旋問了兩個人一些話,隨後告知先拿二等丫鬟的月例,以及平日要做哪些差事。
又琴和又風沒想到夫人有著驚人的美貌、平易近人的態度,並沒因此生出絲毫懈怠,反而愈發恭敬。
能得了闔府認可的四夫人,豈會是沒有心機城府的?只是不屑於顯露罷了。
香芷旋因她們這樣的態度,又添一份認可,讓含笑去給兩人安排住處。
寒哥兒和元寶在婆婆房裡,香芷旋不需記掛,歪在美人榻上放任思緒。
想的最多的,是叔父和嬸嬸。便命薔薇去給田衛傳話,讓他來日將叔父、嬸嬸的過往據實稟明。這也是閑得無聊才找點兒事情做。
隨後,便是觀望著和月郡主與四公主那邊是否順利了。
田衛說,他聽府裡幾個護衛講過那裡面的情形,像是迷宮,又像是陵墓,利用距離、顏色佈置出來的一些地方,一如大白天遇到鬼打牆,實在是有些嚇人。
香芷旋多問了幾句,才知道襲朗的授業恩師精通此道,是個中高手。
四公主離宮時稟明了皇上、皇后,知會太子妃安排下去——萬一她與和月郡主三四天都不能回來,人們要知道去向,不會橫加揣測。
是到了第二天黃昏,四公主才走出了那所石頭院落,見到襲朗時又想哭又想笑。
襲朗歉然一笑,「辛苦殿下了。」
「和月郡主出來了沒有?」
「還沒有。」
「估摸著過一會兒就出來了。」四公主長長的透了一口氣,「先前一直怕她很早就出來呢。」
「易數是我們的東西,她就算從小開始琢磨,也差了些火候。」
「這倒是。」四公主笑起來,「不過我還是比不了三公主,換了她,怕是三五個時辰就能走出來了。」又看了看周圍,不見蔣修染,「你跟蔣大人不是要議事麼?」
「他有點兒事情,等會兒帶著酒菜回來。」襲朗指一指一旁的桌椅,「殿下請坐,用過飯再回宮吧?」
四公主是真的餓了,聞言喉間不由吞咽一下,轉而落座,先喝了一杯水,這才抱怨道:「你這也太壞了,我遇到了好幾次鬼打牆一樣的情形,在一個地方轉了起碼好幾個時辰,嚇得汗毛直立。明知道你是通過間隔、顏色混淆視聽,還是給嚇得不輕。尤其昨晚……」她仍是心有餘悸,「黑漆漆的,偏生只帶了火摺子,差點兒就喊救命了。幸虧三公主從小就喜歡作弄人,我給她練得膽子還不算小。」說到末尾,看著前面的庭院,「這院子要是埋到地下,就是個很好的陵墓啊。」
襲朗失笑。
說話間,蔣修染帶著兩名小廝回來了,小廝抬著一個長方大大的長方食盒。食盒打開來,分成三層,上面是涼菜、酒壺、杯盤,中間是熱菜,最下面一層是一道烤野兔。
「我親自去天香樓點的酒菜。」蔣修染對四公主拱一拱手,「殿下將就著吃。」見四公主臉色蒼白,神色有點兒憔悴,笑道,「被嚇到了?回宮裡去告那廝一狀。」
四公主不由笑起來,「不至於。」
蔣修染又問:「你沒跟那個郡主一起走?」
「沒有。」四公主解釋道,「我也要跟她賭個輸贏的,裡面岔路又不少,即便想一起走,看法也不盡相同。」
小廝擺好飯菜,四公主拿起筷子,「我可不管了,先吃飽再說。」
襲朗與蔣修染忍俊不禁。
三個人用飯到中途,和月郡主也從石頭庭院裡走了出來。情形不比四公主好到哪兒去,臉色尤其蒼白。
她借著高高懸掛的大紅燈籠、桌案上的明燈,凝視了襲朗片刻,「告辭。」
襲朗吩咐趙賀:「送客。」
四公主權當沒看到這一幕,專心致志地大快朵頤,吃飽之後又喝了一杯酒壓驚,末了起身,「我也該回宮了。襲大人,我的事,還請你記掛著。」
襲朗起身,「我會盡力。」
「多謝。」四公主又對蔣修染一頷首,轉身離去。
四公主走後,蔣修染笑道:「你日後要是做官做膩了,不妨去給人看風水、建陵墓。」
「三公主倒是也說過這種話。」她還是個小丫頭的時候,曾與他戲言,說襲少鋒,等哪一天要是你被逐出家族、我被逐出皇室了,我們搭夥去給人看風水建陵墓,一起建造出來的陵墓,那些盜墓賊肯定是進得出不得。當然了,實在活不下去了,就去做盜墓賊好了。
蔣修染又道:「我可有一陣子沒見到秦明宇了,還有你身邊的趙虎,也沒了影兒。」
「明宇不是請假了麼?趙虎回老家了。」
「我才不信。」蔣修染扯了扯嘴角。
「你就多餘問這個。你身邊不也少了幾個得力之人麼?」
蔣修染一笑,「等哪天亂起來了,你幫我佈置一下宅院。」
「我欠你多少啊?」襲朗閑閑地道,「要給你打下手。」
「嗯,反正我是弄不出這種活死人墓,到時候元娘要是出了閃失,我也沒法子了。」蔣修染煞有介事地道,「她也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襲朗卻道:「那就趁早別過了,讓元娘跟著你擔驚受怕算是怎麼回事?襲府養得起她。」
「滾!」蔣修染擰了眉。
襲朗哈哈大笑。
這件事之後,和月郡主安靜了幾天,可在襲朗手裡吃癟這件事,卻傳揚得滿城風雨。襲朗與蔣修染自然是不會說這些的,都是四公主的功勞。
這幾日,皇上每日都與四公主說說話。他喜歡聰慧伶俐的孩子,以前偏愛三公主幾分,便是因著那個女兒所學一切都是專攻旁人望而生畏的學問,倒是怎麼也沒想到,四公主一直不聲不響的,卻與三公主一樣。
父女兩個說話的時候,四公主繪聲繪色地說了那兩日的經過。皇上對這結果喜聞樂見。該縱容和月郡主的時候,他自然要縱容,因為那是隨西夏使臣前來的女子,跟一個女子計較,未免小家子氣。他需要的正是這種手段委婉卻讓人自慚形穢的手段。
四公主小心翼翼地問過皇上:「父皇,日後和月郡主就不會再糾纏襲大人和襲夫人了吧?」
皇上笑著搖頭,「那女子才不會就此甘休,她應該是越挫越勇的性情。」
四公主就覺得無趣,「根本沒得比,還越挫越勇……」
皇上輕笑,「也不見得只是爭強好勝,她背後還有楚襄王手裡的重兵。想讓她安靜下來,除非你三姐爭氣,把楚襄王的軍權奪走。」
「那就是太難做到的事情了。」四公主喃喃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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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上午,甯元娘到了襲府。
香芷旋正護著寒哥兒在地上走路。剛學會走路的孩子,還走不穩就想跑,正是最需要小心照看的時候。她將寒哥兒交給金媽媽,「帶著元寶去找祖母玩兒。」又對甯元娘歉然一笑,「只能陪你說說話,等會讓我還要出門。」
甯元娘問道:「有什麼事麼?」
香芷旋笑道:「是和月郡主,昨日命人來傳話,要我請她在天香樓用飯。正好,我也沒去過,也嘗嘗那裡的飯菜是不是真的那麼好。」
甯元娘失笑,「我跟你一起去吧?」
香芷旋想了想,「也行啊。讓又琴、又風跟在你身邊。」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兩人乘坐一輛馬車去往天香樓。路上,香芷旋才想起甯元娘今日也是沒打招呼就到了襲府,慌忙問道:「是不是有什麼事?看我這腦子,這半天都沒想起來問你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