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友梅卻是不以為意地一笑,「你會說這番話,我早已料到了。小人之心麼,不難猜。四弟妹與香家,我與娘家,情形大相徑庭,不能混為一談。我知道,在你眼裡,我是蠢人,能被四弟妹隨意擺佈。人比人可不就是如此麼——你比起我來,少了自知之明。放心,我也明白,牆頭草沒有好下場,與四弟妹和和氣氣的,是一輩子的事。」
襲脩凝住她的眼睛,似是想要看清楚她的話是不是出於真心。
錢友梅神色坦然,任他審視,片刻後才道:「我要是你呢,就會早些死掉,給自己的兒子留一條出路——你要是總活著礙眼,不說別人不能放下芥蒂照顧安哥兒,便是我,說不定哪日也會遷怒於他。」語必起身,腳步輕快地出門。
看到捧著藥碗的小丫鬟,錢友梅打手勢喚住,素手端起藥碗,隨手澆到了花圃,「是藥三分毒,日後不需一日幾次地煎藥。」
小丫鬟諾諾稱是。
錢友梅回眸看向室內,眼中閃過寒意,隨後又嫣然一笑。襲脩這種人,只要想活,不論怎樣都會活著。這湯藥不過是減輕他的疼痛——何必呢?為何要讓這種貨色活得相對於來說好一點兒?
她最該做的,是盡心打理好自己的日子。
過一陣子,二妹就要來京城看她了,到時候住在兄嫂那邊,姐妹兩個可以不時團聚,好好兒說說話。是為這件事,她這些天都是自心底裡高興。只有真正信賴的親人在眼前,才不會覺得太孤單。
之前襲脩說的那番話,她其實早就想過了。思來想去,也不過是與襲脩說出的那些想法。
襲朗不是無事刁難誰的性情,只要父親在任上踏實肯幹,便是不能再升遷,能保住現在的官職,也不錯了。
而她自己呢,手裡有銀兩,有陪嫁的鋪子,日後父母還會給她一些梯己銀子,便是不依靠宮中,也能過得很好。何況,不論婆婆還是香芷旋,都不是會在生活瑣事上給人添堵的做派。
怎麼想都一樣,這日子維持現狀就很好了。她是絕不會去惹襲朗和香芷旋不快的。府裡一番風雨下來,她在一旁看著,如何能不膽寒。對於自己能毫髮無傷地走到現在,不是不慶倖的。
至於平日妯娌間的相處,其實都少不得磕磕碰碰,誰都無從避免。但是,只要無傷大雅就好。再不濟,她屈就香芷旋或蔚氏還不行麼?的確是,不是惹不起,就是打不過,自己這個所謂的夫君又是毫無建樹,低人一頭也是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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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了。
香芷旋與襲朗相對用飯。
元寶趴在墊著軟墊的椅子上打瞌睡。它三個多月大,每一餐會吃些單為它做的雞鴨鵝肉,喝一些粥。不是那種家養的小型犬的挑剔性情,狼吞虎嚥地吃完之後,便要找個地方睡一覺。
這一餐,兩個人相對喝了一點酒。
三杯。
拜堂成親那天,他們並沒喝合巹酒。
此刻飲盡杯中酒之際,兩個人都想到了那一天。
那是他們此生的初見,是這一場緣分真切的實實在在的開端。
香芷旋驚訝于他的俊美。
襲朗驚訝於她的稚嫩。
那晚歇下之後,只交談過幾句話。
她總是言簡意賅,是因為他就是那樣的,只是自稱總是出錯,張口說出一個「我」便立即意識到這樣不對,忙改口為「妾身」。在閨閣的時候,並無與陌生男子交談的經歷,忽然間換了處境換了身份,她幾乎是夢遊般的狀態。
襲朗聽出她言語裡那一份彆扭,就笑了笑,說不必拘禮。
她說好。便是到那一夜,都不知道他能不能痊癒,盡本分是一回事,勉強自己是另外一回事。
一日一日的,居然走到了現在,居然有了於彼此最好的局面。
飯後,清風入室,帶著陣陣花香。
香芷旋見外面月色清明,提議道:「去外面走走?」
襲朗點頭,與她步出房門。
元寶睜開眼睛,看著兩人的背影,似是掙扎了一下,又緩緩閉上眼睛,睡了。
兩個人去了後園。
後園植著各色時下的鮮花,算得獨特的是從外面引到府裡的一溪清泉,在這樣靜謐溫馨的夜裡,可聽到溪水潺潺,聲音清脆悅耳。
香芷旋扯了扯襲朗的衣袖,循著水聲走過去。
這時候,趙賀、含笑先後走過來。
兩人相視一笑。想得到真正的清靜,到底是難。
香芷旋喚含笑到一旁說話。
含笑道:「薔薇命小廝過來傳話,香家老太太這一病,竟是每況愈下。大舅爺命人去府裡給您遞話了,意思是您能不能回去看看。」
香芷旋想了想,笑道:「既然病了,自然要回去看看。」
含笑點頭,「那奴婢去告訴那名小廝。」
「嗯。」
那邊的趙賀說的則是寧家的事情,自是寧氏叫人過來傳話的。事情會發展到怎樣的地步,已非她可控制或預料,在這關頭,只能知會襲朗一聲,免得萬一出事連他都會受影響。
襲朗頷首示意知道了,「明日我就回府。」
趙賀稱是而去。
襲朗站在原地,回想著過往中一些事。
為了元娘,蔣修染與秦明宇這些年就沒消停過。年少氣盛時動輒打到一處,分不出高下;長大成人之後明裡暗裡給對方使絆子,如願或吃虧,也是半斤八兩。
元娘呢,應該是知道這些是非的,偶爾實在是氣極了,寫信給他:四哥,你那麼厲害,不能將那兩個人一併攆出京城麼,好煩。
她該喚他四表哥,但是她一直隨著冬兒喚他四哥。
元娘……襲朗作為她的兄長一般的人,還真不好評價她。
自然是很好看的一個女孩子,在外面端莊大方,其實有時候挺沒心沒肺的,也任性。與阿芷完全是兩種人,阿芷的確嬌氣,但那是因為嬌慣她的人很少,元娘則對自己挺狠的,寧可兩敗俱傷也不會嘗試息事寧人。
就是那樣一個妹妹,弄得兩個男人瘋了好幾年,並且毫無罷手的意思。兩個旗鼓相當的人,遲早要鬧出大動靜來。
蔣修染是蔣家唯一一個頭腦清醒並且很有城府的人,說如今的蔣家是由他支撐也不為過。他不論于公於私,都只能站在秦明宇和襲家的對立面。
他也好,秦明宇也好,這幾年沒少整治蔣家,其實已經結了仇。
所以這筆賬算來算去,元娘嫁給秦明宇最合適。
但她不肯。她死活看不上秦明宇。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真夠人喝一壺了。
襲朗只是有點兒理不清——這到底算家事還是算官場上的事?
香芷旋走過來,問:「想什麼呢?」
這是她有必要知道的一些事,襲朗跟她說了說。
香芷旋這才明白秦明宇為何不肯成親,原來是早已有了意中人,思及此,又問道:「秦家老太爺,知道這件事麼?」
「知道。」襲朗的唇角彎了彎,「不同意。」
香芷旋不由蹙眉,「這種事可真是麻煩。」後來轉念一想,秦家可不就是不同意,要是同意的話,早就出手幫秦明宇如願了。有心問問為何不同意,話到嘴邊又放棄。知道得再清楚也沒用,於事無補。
襲朗攜了她的手,問:「含笑與你說了什麼事?」
香芷旋如實說了,又道:「明日我們就回去,我得空就回去看看。」
「嗯。」
第二日一早,襲朗去了住在城西的一位大夫家中。回府時,大夫隨行。
他過來找的藉口便是與香芷旋一同來請這位大夫回去,給老太爺診脈,看看能不能醫好。事情放在一起,兩不耽誤。
回到府裡,大夫由小廝帶路,去了老太爺房裡。
不一會兒,小廝急匆匆趕到清風閣,對襲朗道:「老太爺一定要您過去一趟,說有幾句話要跟您說。」
「沒空。」襲朗道。
小廝戰戰兢兢地道:「老太爺說,您要是不過去,他就一頭碰死……」
襲朗嘴角一抽。老天爺可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小廝繼續道:「老太爺說,他不會說您不愛聽的話,只是有些話要親口與您說說。他想親筆寫封摺子,怎奈事與願違,只好請您代勞。」
襲朗問道:「大夫怎麼說?老太爺的症狀有得治麼?」
小廝忙點頭,「大夫說老太爺的症狀不是太嚴重,只要好生將養,還是可以下地走動的。只是需得心平氣和地將養,若能下地走路,很難如常人步調一樣。」
襲朗知會了香芷旋一聲,去往老太爺的書房。
路上,趙虎趕了過來,說了說襲脩的情形,不可避免地說了錢友梅不讓他按時服藥的事。
襲朗笑了笑,「隨她去。」
枕邊人不想讓襲脩過舒坦日子,他沒必要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