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戲可以說靠的就是那麼一個契機。
這一日天氣不太好,烏雲壓城,配合城牆下全副武裝的精兵,蕭瑟的味道瀰漫在天地間。
伏株有些茫然地望著天空,他連最後活下去的理由都已經失去,就如同這漫天烏雲一樣,即將被吹散到不知何方。他心中有那麼一瞬間閃過零星的後悔,收回望著天空的視線,他將目光投注在前方身披金色盔甲的高大男人身上。
手微微收緊,他猶豫著垂頭看了自己的袖子一眼。出來前,他在袖袋裡放上了那柄短劍,短劍已經開刃,但從未見血,自第一次想要殺李世民開始到如今,無數次想要拿出它的當口,伏株卻總是退卻了。
任由機會溜走的感覺,複雜到難以言表。
烏遠看著眼前的陣勢,還有些許的緊張,情緒也沒能完全調動起來。他強自鎮定地往前走了幾步,按照劇本的要求,回頭招呼落單的伏株跟隨上隊伍的腳步。
然後他對上了羅定的眼神。
在到影視城之前,臨場搭建的綠棚裡,他已經和羅定合作了不止一次。從第一次被他演繹的伏株所震撼,到後來的逐漸習慣,他已經對對方空洞毫無機制的眼神有了些許免疫力。
可這一次的伏株,和任何一次的都不同。
仍舊是那飄然欲仙的氣質,城牆上的大風吹得他衣袂翻滾,長髮飛舞。渾身只有黑白二色的青年,站在不遠處面朝晨光,用一種近乎決絕的姿態遙望著他。
烏遠忽然腦中一頓,緊張如同霧氣般消散開。
他慢慢沉浸到了一個玄妙的境界中,整個世界的色彩都如同潮水那樣迅速褪去,只剩下不遠處黑白二色的青年,和他糾雜了所有情緒的一雙眼。
那雙眼睛,瞳仁一如既往的烏黑,可深不見底的寒潭中卻第一次氤氳起了霧氣。
好像對視了幾千年那麼久,李世民終於微微一顫,回過神來。
「……你……」他啟齒遲疑地吐露出一個字眼,表情忽然柔軟了許多,朝著伏株的方向伸出一隻手,「愛卿,你來。」
伏株沒有動,他將雙手垂在身側,對李世民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李世民卻堅持著伸著手:「你來。到這裡,看我大唐千萬精兵。朕將率領他們,走水路,攻下高麗城池,收復我中原失地。」
伏株無機制的眼神隨著他一個個吐露出來的字眼慢慢出現了變化。
他動了,開始一步步朝著李世民的方向靠近。
望不到邊際的軍隊慢慢映入他的眼簾。
這是大唐的江山,大唐的百姓,大唐的兵!
國富民強,風調雨順,好不容易擺脫了亂世傾軋的大唐,他的朝,他的國,他的家。
伏株是一個沒有根的人,浮萍般游離在世上。難道要這天下,再多一些像他這樣的人嗎?
他渾身一顫,前進的腳步像是和土地阻隔了空氣,輕靈的彷彿就要騰空而起。然而他眼中卻燃著光,燃著焰,第一次有了種作為人的煙火氣。
沒有理會李世民對他伸出的手,伏株徑直走到城牆邊,俯瞰著城牆下巍然而立的軍隊。
「放肆!」李世民身邊的兩員大將見他這樣目中無人,眸光一利,反手握住了刀柄。
李世民的視線緊緊粘連在伏株的身上,他察覺到了對方與平常那微小的不同,卻在想要探究的時候,被身邊兩人的大喝打斷。他深深皺起眉頭,揮手讓他們閉嘴。
伏株卻在這個時候轉過了身,姣好的眸子定定地望住他:「陛下,你可知,臣此時在想什麼?」
李世民一愣:「哦?」
伏株藏著刀的那隻手開始微微顫抖,他最終將手臂背在了身後,毅然決然地,用只有自己知道的悲壯撕裂了自己的所有信仰。
他生平第一次揚起嘴角,笑容看呆了包括李世民在內的所有人。
「臣只盼,陛下此番凱旋,我大唐能永保盛世。這天下百姓,能時時如同這一刻般衣食無憂。臣此生得遇明君已然大幸,陛下若能答應臣這兩條訴求,臣便此生無憾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起來:「不止如此!朕還要這天下百姓有書可讀,要蟊賊蛀蟲無立錐之地,大唐世世代代流傳千古,再無亂世一詞! 」
伏株笑容淺了,眼睛卻彎的更深。
他換手在另一邊的袖袋裡掏了掏,摸出三枚雪白的布囊,輕飄飄地走到了李世民跟前,近乎虔誠地跪下。
「陛下,請務必牢記您今日所言。」
李世民被他這樣鄭重的模樣弄得一愣,下意識伸手想要攙他站起,卻在對上伏株漾著水波的眼眸時一下停住了動作。
千軍萬馬整裝待行,皇帝的盔甲倒映出天空一閃而過的日光,上馬前,李世民停下步子,就著被攙扶到一半的姿勢,回頭望了一眼城牆。
城牆之上,被他留下指揮守城兵將的伏株已然模糊地看不清五官。
兩人視線相對,一觸即離,李世民微微一笑,自信而篤定。
城門之上,伏株遙望著御攆,嘴角不甚清晰的笑容最終緩緩落下,整個人彷彿喪失了力氣般垂下了肩膀。
半晌後,他歎息似的開口:「關城門。」
鼓聲漸起,關城門的號令由近及遠傳開,歌兒似的動聽。
他衣袂飄飄,長髮飛揚,茫然地望著半空,空靈到彷彿下一秒就要乘風而去。可瘦削的身體卻又如此堅定,一動不動地屹立在那裡。他眼中似有水光閃過,瞬間闔上的眼簾卻又讓這一幕來的並不真切。
他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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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
這聲停是鄭可甄喊的,場記已經拿著場記板在機位旁看呆,聽到他的聲音才猛然驚醒,趕忙驚慌地去進行自己的工作。
這場優先羅定的鏡頭,又是一遍過。
鄭可甄反覆慢進快退檢查著拍攝下來的畫面,不得不承認,羅定真的是天生就適合吃演藝圈這口飯的天才。
這部劇可以說是他開始執導到如今以來拍得最為順利的一部,每次只要到羅定的鏡頭拍得就異常迅速,他自己入戲,帶動著對戲演員也入戲,一遍兩遍過已經是常態,偶爾NG個三四次,反倒成了不正常的事情。
羅定還有點沒緩過來,他站在城牆的最高點,旁邊就是挨得及近的攝像機,他扶著攝像機,滿臉茫然地望著地面疏散開的群眾演員,配合著孤寂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跳下去似的。
段修博在鄭可甄出聲的瞬間起身,迅速爬上城牆一把拽住了羅定的胳膊,將他朝後拉了一步。
羅定這才回過神,滿身的死氣片刻時間消褪地乾乾淨淨。
「我沒事。」感覺段修博一直在把他朝著自己懷里拉,羅定沒忍住伸手推了他一下。段修博愣了愣,隨後迅速撒開手,想了想,又脫下外套給羅定披上。
他張張嘴,被對方剛才的表演所震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乾巴巴憋出一句:「演得很好。」
羅定一愣,見對方滿臉真誠,被誇獎沒人會不高興,他也少見多出了幾分愉悅:「謝謝。」
他對段修博的印象稍微好一些了。
鄭可甄正在翻看另一邊攝影拍的劇照,高倍清晰的單反鏡頭最能記錄人的細節缺點,可畫面當中的羅定卻因為聚焦的關係被拍的更加不食人間煙火了。他站在城牆上茫然發呆的,目送御攆離開時眼含淚光的,滿臉虔誠跪在李世民面前的,以及和李世民一站一跪四目相對的。每一幀、每一張,簡直就像是身披著無數溢美之詞從文字裡煥然而生似的。
鄭可甄越看越激動,忍不住狠狠地拍了羅定的肩膀兩下:「好!表情和眼神很到位!一會兒再加一個特寫的眼神鏡頭,阿遠那裡再拍兩場,我們三天的工作,可能今天就能拍完!」
羅定被誇獎了,也絲毫不見得意,只是小聲地回答了一句:「今天狀態比較好。」
「你哪天狀態不好?!」鄭可甄挑了幾張照片對攝影指了指,攝影立刻瞭然地下去精修。做完這一切後他又轉過頭來,長歎了一聲,壓低嗓門對羅定道,「不要質疑自己,你真的很好。我這把老骨頭拍了幾十年的戲,閱人無數,你這樣的年輕人,真是前所未有。」他想了想,又肯定地重複了一遍,「前所未有。」
當然前所未有,又有幾個人能帶著自己幾十年的人生經歷重新回到年輕的皮囊裡?羅定的謙虛可不是偽裝出來的,他是真的不覺得有多值得驕傲。都已經開了那麼大的作弊器了,再不出色一些,那他絕對在任何方面來說都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鄭可甄見他只是笑笑並不接話,恍然也明白自己這話說的得罪人了一些,立刻轉開了話題。羅定的性格太穩了,又不像他這個年紀的大多數年輕人那樣愛湊趣,鄭可甄和他相處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會搬出和同齡朋友交往的模式。有些時候,甚至還是對方顯得更周到一些。
羅定湊在監視器前看過一遍拍攝成果,就近景鏡頭的一些改動和鄭可甄提了一下意見,兩個人湊在一起討論的熱火朝天。
段修博盯著羅定,眼中的赤焰在蠢蠢欲動,卻完全不想收回自己可以稱作露骨的目光。
從認識到現在,每一次,幾乎是每一次的見面,羅定都會用特殊的方式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無可挑剔的歌喉,氣場強大的舞蹈,在段修博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瞭解對方的時候,現實總會不斷的提醒他,他所知道和看到的還遠遠不夠。
段修博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是個冷感的人,生活中很少有什麼東西能提起他的興致,大多數人只需要寥寥的幾次相處,就能被他從內到外摸的通通透透。生平第一次有人能給他帶來這樣新鮮夠味的感覺,如同一塊飽蘸了芥末的厚厚的三文魚,甜美、冰涼,順著喉管哧溜一下滑下肚子,嗆人的辣味竄上鼻腔。被折磨地欲哭無淚時,腦中回憶的,還是那瞬間一閃過的甘甜滋味。
片刻激動後,他不動聲色地收斂住自己快要脫韁的情緒。
朝著正在低聲說話的兩個人湊了過去,段修博還記得羅定不喜歡和人過近的肢體接觸,於是雖然挨近了,卻還是保持了些許距離。
「三天的戲一天過,那多出來的兩天和其他人檔期撞不上的話,豈不是就有大把的時間好好休息了?」
正聊得興起的兩個人被打斷談話,齊刷刷回頭盯著他。
段修博看著羅定帶著疑惑目光的眼睛,微微一笑,伸出一隻右手。
「小羅,有興趣和我合作一次麼?」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真實的歷史是李世民沒打贏……好虐啊腫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