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家的三小子,拗起來那可是真拗。
丈夫已經走了,她不想再和兒子們離心了。
最最要緊的是,隨著丈夫的去世,那個和她盟首白頭不相離的人就這樣突然地沒了,她感覺到了世事的無常,年輕時堅持和固守的一些不關底線的事也就不那麽地堅持了。
裴老安人就若有所指地對陳大娘道:“遐光年紀最小,是我們的老來子,生他那會兒,他兩個哥哥都已經大了,看得出來都是讀書的種子,我們對他的要求就不像對他兩個哥哥那麽嚴了。常言說的好,抱孫不抱子。可遐光,從小就是在他阿爹肩膀上長大的,是第一個由老太爺親自照顧大的孩子,就是阿彤這個長孫,也沒有享受過這種寵愛。
你別看遐光總是和老太爺對著乾,實際上,他是和老太爺最親的那一個,老太爺呢,也是最心疼他。老太爺去了,就連我這個未亡人因為有孫女孫子在膝下孝敬,也都慢慢緩了過來。但遐光這口氣,到現在還堵在胸口呢!你別以為你們瞞著我,我就不知道。前些日子,遐光院裡那個叫什麽芷的,不就是在身上灑了點香露,他就直接叫了牙婆過來……從前他可不是這樣暴躁的脾氣。可你看這兩年……
他心裡不痛快,又說不出來,我是知道的。
要是這件事能讓他高興,就隨他去好了。”
陳大娘想了想,也跟著釋然了,笑道:“也是。我們家三老爺是個有主見的,我們能想到,他肯定也能想到。要說這鬱小姐,還真是個可馨兒,會說話不說,性子也嫻靜,識大體。”
裴老安人不置可否,問起了浴佛節的事:“高僧住的地方可安排好了?讓胡興盯著點。他也是老人了,有些規矩應該不用我說才是。”
陳大娘忙道:“您放心好了。除了胡興,三老爺還撥了兩個管事的過來幫忙,什麽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了。”
兩人就坐在昏黃的瓜燈下說著話。
臨安城裡的鬱家漆器鋪子,卻是徹夜未眠。
按照裴宴的要求,鬱遠領著夏平貴忙著做匣子。兩人的眼睛都熬紅了,特別是夏平貴,因為拿刻刀的時候太長,手都開始發抖起來。
鬱遠看著這不是個事,勸道:“你別因小失大。不行就先休息休息。”
夏平貴苦笑,道:“新漆什麽時候能到?”
鬱遠到底是做少東家的,更注意的是鋪子裡的銷量,夏平貴是手藝人,更關心的是技藝。裴宴的話讓他如雷貫耳,突然眼前一亮,從前一些想不通的事一下子全都想通了。裴宴不懂漆器,卻知道欣賞,而且欣賞水平非常地高。他想再遇到這樣的機會,聽到這樣的指點,非常地難。
他想抓住這次機會。
如果夏平貴沒有這點韌勁,早就隨著鬱博隨波逐流了。
鬱遠看夏平貴的樣子,知道自己勸不動他,也就不再勸他,道:“明天一早就能來。照往年的經驗,時間應該來的及。”
江南的梅雨季節要過了端午節。
夏平貴點頭,把目光重新聚集在桌上的剔紅漆匣子上:“你覺得這次我雕的蓮花花瓣怎麽樣?有沒有達到裴三老爺要求的線條明快,轉角清楚?”
鬱遠笑道:“不管有沒有,你都去眯一會兒,等新買的漆到了,我再來叫你——這次我們鬱家的鋪子能不能像裴三老爺說的那樣賺大錢,就全看你了,你可不能關鍵的時候給我倒下。”然後又苦口婆心地道,“你就算是不為了自己,也要為了鋪子裡的這些師兄弟們著想啊!”
夏平貴猶豫了半晌,有小徒弟噔噔噔地跑了進來。
“師傅,師傅。”他也沒有仔細看看屋裡的人就是一通亂喊,“少東家呢?少奶奶生了個小少爺,大太太讓少東家快點回去!”
“啊?!”不僅是鬱遠和夏平貴,作坊裡的人全都抬起頭來望著鬱遠。
有反應快的小徒弟已站起來嚷著“恭喜少東家”了。
其他人也跟著回過神來,紛紛向鬱遠道賀。
鬱遠的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縫,也顧不得和夏平貴討論剔紅漆匣子的事了,拔腿就往外跑,一面跑,還一面高聲道:“平貴,這裡就交給你了。我先回家去看看,等會兒就回來。你也不妨先睡個覺。”
還沒有等夏平貴回答,他已經跑得不見了蹤影。
回到家裡,王氏懷裡抱著個繈褓,正喜出望外地和陳氏說著話,“要不怎麽說得找個身體好的呢?你看你侄兒媳婦,昨天晚上發動的,今天一早就生了。孩子七斤八兩不說,坐起來就能吃東西了,我們家的這個心肝寶貝張開眼睛就有吃的了。我準備的米湯都沒有用上。”
陳氏稀罕地扒著繈褓看,嘴裡應道:“誰說不是。像我當年就不行,我們家阿棠生出來也跟著受了罪。侄兒媳婦能吃就好,我已經跟城西的屠戶說好了,明天一早我再去拿兩副豬腳過來。”
說話的內容讓鬱遠臉紅得能滴出血來,他卻還得硬著頭皮上前去給兩位長輩問好。
王氏有了長孫,萬事都好。衝著兒子點了點頭,道:“快去看看你媳婦。她可給我們家立了大功了。你以後要待她好點才是。”
鬱遠連聲應了,看了看周圍,發現除了他母親和陳氏,就是給孩子請的乳娘和兩個相氏身邊的人,不由道:“阿棠呢?通知她了沒有?”
“通知了,通知了。”陳氏連連道,“和去給你報信的人是前後腳走的,算算時間,她也應該知道了。”
鬱遠笑著說了聲“那就好”,小心翼翼地接過母親手中的繈褓看了幾眼,覺得這孩子紅彤彤的,皺巴巴的,像個猴兒似的,就把孩子重新放到了母親的懷裡,道了聲“我去看看孩子他姆媽”,就急匆匆進了內室。
王氏看著直搖頭,笑著對陳氏道:“你可看清楚了,這是有了媳婦就忘了娘。”
陳氏抿了嘴笑,道:“阿嫂還不是一樣。從前鬱遠回來的時候您多關心他啊,問吃了喝了沒有不說,還會倒杯茶給他,再看您剛才,別說是茶水了,就是眼神都沒有多給他一個,一直都望著您這大孫子了。您也就是睡竹席的笑睡地上的了,誰也不比誰好。”
王氏被打趣了也不惱,哈哈哈大笑,繼續和陳氏說著自己的大孫子,至於鬱遠怎麽安排他自己的妻子,王氏問都懶得問了。
鬱棠到了下午才趕回來。
又帶了一車的東西。
除了裴老安人送的,還有裴宴送的。
因為此時鬱博和鬱文也得了信,一家人圍著孩子坐著,笑眯眯地看著孩子,說著話,也沒誰注意到這車東西有一張禮單是裴老安人的,有一張是裴宴的。
東西被拿出來先給王氏挑了一遍,送給相氏補身體,然後車夫才把東西送到了鬱棠家裡。
鬱遠卻是在家裡已經呆了大半天了,要趕著回鋪子裡去,隻來得及問鬱棠:“你這麽快就回來了,佛香的事怎麽樣了?“
鬱棠笑道:“沒事,裴三老爺派人去看了,比我們靠譜多了。“
鬱遠拍了拍鬱棠的肩膀,示意自己知道了,就急匆匆地出了門。
鬱棠搶著抱了會兒孩子,隨後去內室和相氏說了會兒話,等她出來的時候,幾位長輩正在商量給孩子過“洗三禮”的事。
這樣忙了幾天,孩子做完了“洗三禮”,鬱遠的匣子也做好了,他邀了鬱棠一起去裴府。
鬱棠見他胡子邋遢的,自打她小侄兒出生的那天回來看了一眼就一直呆在鋪子裡,她不禁道:“有必要這麽急嗎?”
“怎麽能不急?!”鬱遠滿臉的疲倦,可卻是滿眼的神采,“我現在做父親了,就更要賺錢了,要不然連孩子讀書都供不起,這次能不能借了裴三老爺的東風,就全看這回做的匣子了。”
鬱棠覺得要是換做自己,肯定受不了。
她道:“你也太怠慢我阿嫂了。”
誰知道鬱遠卻得意地道:“這也是你阿嫂的意思,她和我一條心,都盼著能做出裴三老爺說的那種匣子。”
鬱棠撫額, 思忖著難怪老一輩的人都告訴小一輩的,別人家的家務事別摻和,可見是很有道理的。
她拿了鬱遠帶過來的匣子看,有圖案的雕的正是裴宴畫的蓮花和梅花圖,沒有圖案的是素面。有圖案的都正如裴宴所說的,雖然雕的只是花卉,卻輪廓分明,帶著幾分剔紅漆器特有的繁華之美;素面匣子都光鑒如鏡,透著幾分古樸大氣。
鬱棠驚道:“這,這就算成了嗎?”
“不知道!”鬱遠狀似謙遜,實則驕傲地道,“要給裴三老爺看過才知道。”
“我覺得能成!”鬱棠實際上覺得那幾個素面匣子應該可以更亮,蓮花和梅花圖有些小小的細微之處還是讓人看著不太舒服,但她看著大堂兄這樣地辛苦,又不好意思打擊他,“那我們就先去裴家給三老爺看看,之後你也可以回到家裡好好地睡一覺了。”
這次鬱遠沒有反駁。
兄妹兩個人捧著匣子,坐上轎子,往裴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