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林後來真的睡著了,沒辦法,他聽到太多不該聽到的東西了,只能強迫自己睡著,好在畢竟是孩童的身體,放鬆下來,調整呼吸,真的睡著了。
醒過來是被楚煦捏著鼻子弄醒的,他睜開眼睛便看到楚煦趴在他的胸前,笑嘻嘻地說他:「是誰賴床不起床呀。」正是平日裡王皇后逗弄他的口氣,他連忙扶著楚煦,撐著坐起來,看到楚昭坐在一旁仍是拿著本書不疾不徐地看著,冬日淡淡的陽光照進來,他睫毛纖長地半垂著,側臉平靜,看到他起來他微微擡起眼皮掃了他一眼,目光澄定,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那就好,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他也什麼都沒聽到。許多人都不防備孩童,但是雙林一直覺得,比起他這個孩童身成人心的他來說,太子楚昭的孩童時代似乎就短促得彷彿沒有一般,他被自己最親的親人,放在了一個不該有童年的位置上。
帝后之間的冷戰並沒有持續太久,如王皇后所說,她其實心裡自有分寸,一日清晨,王皇后忽然嘔吐不止,請了御醫來看,原來皇后又已有身孕一月有餘。
元狩帝喜出望外,立刻駕臨坤和宮,當晚便宿在了坤和宮。沒多久太子正式入主東宮,東宮長史等一應屬官皆是朝中英萃,甚至有朝中重臣直接擔任東宮官屬,雖然只是兼職,卻已讓朝中側目了。元狩帝又專門選了一批德行高雅的端人正士,作太子賓客和太子諭德,精心挑選才俊青年為太子伴讀,全是年輕一代的佼佼者,而更令人矚目的是隱在野卻名聲的大儒劉澄任了太子太傅一職,親自給太子授課,之前聽說劉澄是為諸王們授課講學的流言被證實果然只是流言。而剛被劉澄教導的楚昭,也被他親口誇獎:「太子聰慧穩重,孝友仁慈,可堪大任。」
東宮之勢鼎盛一時,中宮所受之榮寵前代未有,大獲全勝的王皇后並沒有露出得意的情狀,而是忙著打點東宮諸事,元狩帝心疼她身懷有孕,並不許她太過辛苦,命女官太監們多加留意,但王皇后如何肯將此事交給別人?衣食住行,無不一一過問,尤其是隨太子遷入東宮的內侍、宮女,都一一又篩查過一次,更是親自敲打震懾了一次。
這些雙林都是聽薛早福和李君說的,他們也會跟隨太子過去,臉上都或多或少地洋溢著憧憬和驕傲,薛早福還十分細心地留了些臉盆什麼的給雙林:「東宮那邊一應用具都是新配的,這東西我也用不上了,留給你洗腳也成。」又叮囑他:「我們走後若是安排新人進來和你住,若是欺負你,你只管叫人去告訴我,我來給你出氣。」
雙林心裡十分感動,他這些日子和他們住在一起,說話少,卻被他們看著自己年紀小而分外照顧,不是不感激這份情誼的,只是如今他人微力小,也回報不了他們什麼,只有把這份情記在心裡罷了。
薛早福和李君搬走後,他屋裡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卻一直沒有新人調入,聽說他們這一批新人基本都分完了,宮裡暫不進人了,雙林能一個人住一間房,心裡也是十分滿足的,至少不必太遮掩著自己,每日的瑜伽也可以放鬆地施展,關上門便是一個人的天地了。
而太子雖然遷去東宮,但每日依然會來坤和宮看王皇后和楚煦,薛早福經常跟著他過來,看太子在屋裡一時半會出不來,就會主動去原來的院子找雙林聊天,雙林才知道李君如今都是在太子書房裡頭伺候,薛早福有些感慨道:「當時只以為他遭了大罪,如今看來才真是因禍得福呢,書房那可是真正心腹人兒才敢用的,我雖然如今每天和太子跟進跟出的,其實不過是看我伶俐罷了,真正要入了太子的心,讓他放心用,那還得慢慢看呢。」
雙林對這種上趕著做奴才還要做到最好的心態有些不能適應,只好笑著安慰他:「真金不怕火煉,薛哥哥待太子殿下忠心赤膽,太子自然會看到。」
薛早福搖了搖頭,輕聲道:「太子受那些大儒教養著,不喜歡親近內侍,真正信重的都是那些伴讀,比如顧家公子,還有幾家……唉……」
雙林看薛早福這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回想了下自己前世對宦官的觀感,心裡暗嘆正常人哪裡會喜歡親近宦官呢……更何況都是下奴,太子雖然年幼,卻也不是容易受人擺佈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拿了碟玫瑰棗糕道:「吃碟棗糕麼?這是今兒上頭賞下來的,還沒動過,才熱過。」
薛早福哪裡還看得上這點子糕,只是笑道:「你吃,你還小呢,多吃點兒,我們那邊什麼都有,殿下也從來不在吃食上苛待我們,時常自己吃不了的都賞了我們了。」一邊又打量他上下:「好像真的長高了些,臉上也白胖些了,不像從前瘦巴巴的眼睛都摳下去了。」一邊又教他:「身子一定要注意,該吃吃該睡睡,有人生了病可千萬別接近過了病氣就不好了,如果是小傷風感冒,一定得掩飾好了,千萬別到貴人面前招眼,你伺候的是小主子,一旦被發現,若是主子仁慈,只讓你在院子裡養病都還好,若是一不小心被人下了眼藥,被挪到北安門那邊的安樂堂去,去那裡可就沒什麼安樂好說了,那邊都是生病的人紮堆的,又是冷衣冷枕的,小病過去,反倒要變成大病,多少人小病進去,結果最後去凈樂堂一把火燒了的,唉……幸好我從前底子好,進宮來還沒生過病。」
雙林聽他這老成持重彷彿親身經歷過一般的話語,忍不住笑了下,他確實這段時間胖了不少,加上勤練瑜伽,身子變得好多了,在這地方,病不得他是知道的,不過看薛早福一個小學生罷了,也知道這些東西,不由不有些感慨唏噓。
老話說得好,不要說自己幸好沒生病,說這話的經常就要現打嘴,沒多久薛早福就生了一場大病,幾乎生死線上走了一遭。
話還要回到太子身上,那日太子傍晚來坤和宮問安,王皇后身子不適,沒讓太子進門,只讓他回東宮。太子卻不知為何也不回去,徑直跪在了前殿檐下,正好是薛早福跟著他的,太子跪下了,他能不跪麼?雖然已開了春,仍是春寒料峭,太子殿下身上倒是貂皮大毛穿著的,坤和宮侍衛也斷不敢讓殿下在冰冷青磚上跪著,早拿了蒲團來,他們這些跟著的內侍們卻不過是一套棉襖跪在青磚地板上,哪裡頂得住,太子足足跪了一個時辰皇后也未見他。
雙林知道這事,是因為那日他正和三皇子都在皇后寢宮內,皇后正拿了刻了字的骨牌一個字一個字耐心教著三皇子,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剪雲來稟太子求見。和平日裡立刻便叫進不同,王皇后眉尖微動,只淡淡道:「就說我身子不適已睡下了,請太子回東宮去吧。」
結果過了一會兒剪雲來稟道太子跪在了檐下,王皇后眉心蹙了起來,微微有些惱地扔了手裡的骨牌,卻又很快平息了氣息,淡淡道:「讓他跪著吧,我倒要看看他如何糟踐我拼了命給他調養好的身子。」
過了一個時辰後,想是到底心疼太子,王皇后雖然一直在教楚煦,卻有些神思不屬地問:「還在麼?」
剪雲慌忙出去,頃刻便回來道:「還在跪著,侍衛們拿了蒲團給他墊著,只是臉上有些白,想是風吹著了。」
王皇后嘆了口氣道:「罷罷罷,都是前世的冤孽,叫他進來吧,前邊先讓人替他揉揉膝蓋活血。」一邊叫人拿點心來給三皇子用。
不多時楚昭進來,進了門便又直接跪下,垂眸低頭,一言不發。楚煦一旁好奇地看著哥哥,雙林連忙用筷子夾了只玫瑰搽穰捲兒引他吃,楚煦果然被那熱騰騰的點心吸引了注意力不再看楚昭。
只看上頭王皇后面如寒霜:「你當年早產,身子骨一向不好,我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在你身上,你如今為了個伴讀,倒是要將你親娘這些年一番心血都白白糟蹋了?」
她意有所指,似乎是說身子,似乎又是再說別的,楚昭雪白一張臉上眼睛黑漆漆的:「母后,雪石和別人不同,自幼伴在兒身邊一同識字讀書,情分和別人不同。他這般年幼,顧家的事他也不懂,如今牽連下獄問罪,何其無辜!您現在身懷有孕,父皇十分看重您,若是給父皇說說情,他年紀小又無辜,父皇一定會答應您的。」
王皇后微微嘆了口氣,卻沒有說別的,只是起身親手扶起楚昭,眉心輕蹙:「你是個面冷心熱的,和你父皇一樣……只是後宮不得干政,我如今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卻是在一個極險的位子上,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我跟著你父皇這麼多年,一直深得他心,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越過他心裡的那根線。你父皇他……自幼諸事不能自主,謹慎忍耐多年,登基後便分外在意,不喜人掣肘干涉於他。顧相這次被問罪,絕不冤枉,這是三司定的罪議的刑,國法在前,我為後宮之主,妄動一步,便是授人以柄。如今東宮局面,不是輕易得來。昭兒,我知你和顧雪石一同長大,情誼甚篤,只是這次命該如此,我能做的,只是知會大理寺刑責司那邊,小心施刑,多加看護,待到進宮後,將他安置在東宮內,仍讓他伺候你,到時候你再怎麼照應他,也都由你了,後宮事務我能主持無人敢置喙,前朝,我卻是萬萬不能了。」
楚昭眼圈忽然紅了,嘴唇微微顫抖了下:「他一貫心高氣傲自負才情……若是受了那奇恥大辱,只怕不肯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