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槿回東宮後,有些心神恍惚,不免有些寢食不安,這日安姑姑卻是過來探楚槿,她早已得了楚昭恩典,封了三品誥命出宮和家人團聚,在家榮養,但因為楚槿也算得上是她看著長大的,她十分關心,時不時還是會到東宮來探問,這日聽說太子有些飲食不進,便在外頭斥責跟著的人不經心。
楚槿在裡頭聽到,出來笑道:「安媽媽莫要怪他們,是我自己這幾日有些不自在,過兩天便好了。」
安姑姑心疼道:「定是課業太重了,你和你父皇一樣,就是太看重功課,還是身子是第一位的,從前你父皇也是這樣,生病也要撐著完成課業,就是太要強了些,便是等身子好了再多寫些又怎麼樣。」
楚槿笑道:「安媽媽一貫是心疼我我是知道的。」又和安媽媽說了幾句,心下微動,問安媽媽道:「從前父皇母后還在東宮的時候,安媽媽也在東宮裡吧?那時候父皇母后身邊伺候的人如今也不知還有幾個舊人在了?」
安姑姑搖頭道:「皇上當年就藩,把東宮的舊人都打發了,你母后當時陪嫁進東宮的,後來都打發回西平侯府了,皇上身邊的舊人,細算算除了傅總管,也就還有李君、薛早福那兩個了,那兩個……也並沒有跟著你父皇就藩的,英順總管也是就藩那會兒才到你父皇身邊伺候的,還有因喜公公,那是先太后身邊的老人兒,後來也放出去養老了,連常歡、常樂幾個大宮女,都已經放出去嫁人了。從頭到尾伺候著你父皇的,倒只有傅雙林一個了。」她念及舊事,微微也有些喟嘆。
楚槿道:「李君、薛早福?」他回憶了下才想起父皇身邊是有兩個不會說話的內侍,也很少出乾華宮,他敏感地想到了一絲不對,安姑姑道:「嗯,這兩個從前你父皇賜名,一個叫冰原、一個叫霧松,都是你父皇身邊得力的,從前品級還在傅總管之上呢,就是就藩那會兒犯了錯,收回了賜名……後來登基以後才念著舊情又找了回來伺候的,要不怎麼說你父皇長情呢。」
楚槿追問:「他們是犯了什麼錯?」
安姑姑臉上掠過了一絲不自在:「具體也不清楚,宮裡的事情,我們也不會隨便打聽的,只聽說是犯了錯。」
楚槿心念微動,父皇一貫仁厚,小錯不會輕易處置,但是如果是大錯,為什麼又在登基之後找回來?難道當時是迫於壓力不得不處置?算起來自己母親當時還是太子妃,她去世後沒多久,先太后去世,父皇廢太子就藩,時間非常接近,自己母親的死,和這些事有沒有關係?但不管怎麼說,既然這兩人當時比傅雙林品級還高,被處置後又變成啞巴,自然是有人不想他們能說話,然而李君現在經過調治,能勉強說出一些話。
他暗自記下這事,和安姑姑說了幾句話便走了。
第二日,他去了西平侯府,找了外祖父西平侯譚西雲笑道:「我丟了點東西,想查一查,但是祖父也知道的,宮裡人多嘴雜,都是父皇的人,不大方便,我想和外祖父借點人手用用,還請祖父幫個忙。」
譚西雲笑道:「太子要用人只管開口。」他在軍中多年,手下自然多的是信得過的人手,當即便挑了十個得力的人來,連身契都一同送去東宮,這卻是明白表示這些人以後便都是聽太子的了,楚槿雖然心裡明白這些人未必會全聽自己的,這姿態做出來卻教他心裡舒服,也難怪父皇對譚西雲也是十分重用的。
隔了幾日,李君出宮,便被楚槿指使人悄沒聲息的套了布袋扔上馬車,帶到了一間密室裡。
李君被從布袋裏掏出來,還被捆著,全身發著抖,看到屋裡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楚槿一個人,已是驚呆了:「太……太、太子殿下……」
楚槿早已摒退了所有人,淡淡道:「你應該知道我抓你來是問什麼。」
李君當年將那白綾送到譚妃手裡,最後被處置問罪,多年來一直是個心病,平日裡能遠著太子都遠著太子,沒想到今日居然被這位冤家抓來,已是滿臉慌亂道:「殿下要問什麼……小的不知道。」他聲音嘶啞晦澀,含混不清。
楚槿面色仍淡淡道:「當年我母妃,是怎麼死的?」
李君臉上血色迅速褪去,整個人都瑟瑟發抖起來,半晌才跪下瘋狂磕頭道:「殿下我什麼都不知道!求殿下饒了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幾乎歇斯底里,這些年來他一直身上背著沉重的負擔,是自己蠢上了當,被人算計,將那要人命的白綾送到了太子妃手上,如今太子是要為自己生母報仇嗎!
楚槿冷哼了聲,剛要說話,門口就被人推開了,他明明吩咐過那些侍衛都在門口守著的!他抬了頭剛要斥責,卻聽到一個熟悉而清朗的聲音:「殿下想知道什麼,問我就好了。」
楚槿眯起眼睛,看到傅雙林走了進來,身上還穿著宮裡的袍服,似乎是急匆匆趕來,背後跟著天樞天璇兩個侍衛,他冷冷道:「你跟蹤孤?」
傅雙林微微有些無奈道:「殿下,您是陛下唯一子嗣,一國儲君,陛下關心您,您出行,身邊一直是有著暗衛保護的,他們看到您捉了李公公,報到我這裡而已。」
楚槿心下卻湧起了反感和暴怒,自己的一言一行,居然是被這個父皇身邊的人所洞知?一種破罐破摔的情緒突如其來的控制了他,他完全沒有辦法再控制自己一如既往的溫和穩重,他聲音微微提高道:「那麼公公可知道我母妃當年忽然病死的真相?」
傅雙林看著楚槿已經變紅的雙眼,知道這個平日裡一貫溫和的孩子已在暴怒邊緣,青春期的少年,心理可是要好好安撫的,他揮手讓天樞將李君帶下去,找了椅子緩緩坐了下來淡淡道:「殿下息怒——暗衛他們保護您,並非監視您,平日裡也只是對陛下報告,並非向我報告,只是李君為陛下身邊大太監,又與我情分甚好,暗衛也拿不準此事是否要和陛下報告,只好先報到我這裡來罷了。」
楚槿深吸了口氣,看傅雙林一副從容淡定的樣子,而屋裡已經沒了其他人,只剩下他們兩人,他也從那讓自己失態的憤怒中稍微冷靜了些,找回了一絲理智:「傅總管聽說自幼就在父皇身邊伺候,想必是知道我生母之死的真相,孤身為人子,聽說自己生母之死另有蹊蹺,所以激動了些,也希望傅總管海涵。」
傅雙林微微笑,彷彿洞察一切的眼光看著楚槿:「是西平侯府那邊走漏了消息吧?」
楚槿不說話,傅雙林接著道:「不錯,當年譚娘娘,的確是被人算計,死於非命,紅顏薄命。」
楚槿腦子轟然一炸,嘴唇微微發抖,表情一片空白,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是誰!」
傅雙林並不掩飾,而是將當年的真相一五一十坦承,楚槿聽到最後,兩眼發紅,顫聲道:「那我母親無端有孕……」傅雙林道:「當時殿下才出生數月,陛下因為前朝屢遭暗算,沒有及時顧及娘娘的心情,因此被奸人所乘,譚娘娘當時並未懷孕,清清白白,貞烈非常,決計沒有失貞之事。只是此事涉及娘娘清譽,於是先太后做主,將此事壓了下來,並未宣諸於世,而只對外宣稱娘娘急病而逝。」
楚槿聽到往事心情複雜,想必那些算計的人,和皇位不無關係,然而已經時過境遷,他又該找誰去復仇?母親抑鬱自殺,癥結是在自己父皇身上……為什麼要冷落母親?是因為當時就已經寵幸了眼前這個太監嗎?這個太監好在哪裡?那些孌童,不都是貌如好女,年過二十就已十分不堪了嗎?這個太監究竟有什麼本事,讓父皇冷落妻子?
傅雙林看他神色,緩緩道:「當時洛家勢大,譚娘娘去世後沒多久,先太后便薨了,臨終前上書要求廢太子讓皇上就藩,而陛下當年就藩之時,路途凶險,就藩的王駕在途中遇刺,幸好陛下當時易裝改扮而行,逃過一劫,到了藩地,又曾多次遇刺,那些年形勢之險峻並非一言半語能說完,譚娘娘是受了池魚之殃,陛下這些年也一直對譚娘娘和您心懷愧疚,這份心您應該能體會,並非矯飾——當時陛下,比您如今,大不了幾歲,無人護持,步步驚心,不是容易走到今天。」
楚槿一下子被戳中心中所想,有些惱羞成怒道:「孤沒有怪父皇。」
傅雙林微微一笑,不再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只是站了起來道:「殿下如今漸漸大了,若是對過去的事情有什麼想知道的,不妨直接問陛下……你們是親父子,陛下總是為你好的。」
楚槿冷冷道:「你僭越了,孤如何做,不需要你指點。」說完他卻微微有些後悔,畢竟在沒有知道傅雙林和父皇身份之前,他對他並無惡感,反而從小對他很有些好感,小時候自己最喜歡的狗如意,就是他送進宮來的。
傅雙林卻並不動氣,只是點了點頭,清亮雙眸彷彿瞭然一切,轉身推門卻是便要離開。
楚槿忙道:「等等!」
傅雙林轉頭:「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楚槿猶豫了一會兒道:「今日之事,可以先不和父皇說嗎?」
傅雙林嘴角浮現了一絲微笑:「殿下與陛下是親父子,疏不間親,自然是等殿下自己向陛下回報吧——其實殿下不問,陛下遲早也會告訴您的,莫要相信一些道聽塗說之語,陛下對殿下寄予厚望。」說罷走了出去。
楚槿心裡五味雜陳,一個人呆呆坐了一會兒才走了出去,卻也不知道應當如何面對父皇。西平侯府卻遣人來說西平侯要見他。
楚槿心知肚明這肯定是那幾個借的人透了風,畢竟都看到了傅雙林過來,外祖父一貫關心自己,難免要問問。平日裡他對外祖父是十分親近的,這一次他卻微微起了一絲反感,自己是譚家的外孫,他們是自己理所當然的盟友,但當年之事,即便不殺人,譚家也應該有辦法將不利流言封殺,他們卻依然留下了後患,表姐說的話,會不會也是外祖父和舅父所想?
但他一貫溫文謙沖,加上譚西雲一貫待自己很好,他不該無端猜測,因此他換了衣服還是去了西平侯府。
譚西雲果然微微有些緊張,卻又不敢說得太直白:「殿下在宮裡,若是丟的不是什麼重要東西,能不和傅雙林對上,就還是別和他對上,畢竟殿下金尊玉貴,犯不著和他計較。」
楚槿含笑:「並沒什麼大事,外祖父放心,不過是傅總管聽說孤丟了東西,替孤查一查罷了。」
譚西雲看他面色平靜,鬆了一口氣,描補道:「殿下心裡自有主張,我也只是怕你年紀輕,不知道那傅雙林的厲害。」
楚槿笑道:「哦?不知道他如何厲害法?難道還能越過孤和父皇的父子之情。」他平日不會說這等輕狂話,這卻是意有所指想看看譚西雲的反應了。
譚西雲臉色有些窘迫:「殿下自然和別人不同,只是陛下一向信重他,他手裡又有兵權,朝中也有不少重臣和他交好,殿下如今才出閣講學,來日方長,切莫輕舉妄動。」
楚槿道:「細想起來,傅雙林也並未有什麼劣跡,當年無詔調兵一事,聽說也是為了救駕,對父皇一直是忠心耿耿的,為何我們不能爭取一下,讓他為孤所用?」
譚西雲臉上起了一絲厭惡:「殿下乃是一國儲君,身尊體貴,如何能與這等宦豎佞幸之流同流合污,旁的不說,其他忠臣義士,若是知道殿下身旁有這等小人,如何還敢來投?更不用說來日青史之上如何書寫,殿下還當潔身自好,親賢臣遠小人。」
楚槿看這又和從前的論調一樣,也不和他繼續說什麼,笑著又說了些別的家常,裡頭西平侯夫人卻派人出來傳話:「殿下最近可忙?來了兩次也不往後院坐坐吃個飯。」
楚槿忙笑道:「是孤的不是了,有些忙,沒能進去給外祖母請安。」西平侯笑道:「殿下若是不忙,便進去讓你外祖母見見安安她的心也好。」
楚槿從善如流,到了後院去見西平侯夫人,看到譚杏兒也在,小時候他每次來西平侯府,表姐都在,溫言軟語地安慰他,陪他玩,善解人意,他後來覺察到外祖父家是希望自己娶表姐,並覺得不反感,覺得有表姐這樣溫柔解意的玲瓏女子一直陪著挺好,如今知道她並不願意陪在他身邊,他有些悵惘,卻也並不為之遺憾,也並不執著。
難道這就是父皇所說的意思?不可或缺共度一生的人,既然得失都不在意,想來便是無緣了?
他懵懵懂懂地閃念而過,有些不明白父皇為什麼在這婚姻上頭與旁人大不相同。
西平侯夫人笑道:「真是好些日子沒見著殿下了,這些日子聽說殿下來了,我就忙著吩咐廚房下準備殿下愛吃的菜,連你表姐都親自做了殿下最愛吃的蟹粉獅子頭,結果殿下卻沒往後頭來,急急忙忙又走了,叫老婆子好生難過。」
楚槿笑道:「是孤的不是了,這些日子在忙棋賽的事,曜皇叔籌備著要借孤的園子和人會棋,聽說邀請了京裡各高門子弟閨秀,要在後日舉辦宴會,弈棋為樂呢,這棋賽不限男女,還請了翰林院幾個有名的棋侍詔來做裁判,表姐在這棋道上頗有天賦,不如到那日也去看看?」
譚杏兒微微蹙眉道:「瑞王世子前兒不是剛開過個鬥鳥宴,聽說京裡的紈褲都拿了自己養的鳥兒去比,看哪隻鳥毛色鮮亮——依我說,瑞王世子這兩年更是有些不像話了,這京裡變著法子玩出新鮮花樣的,也就他一家,業興於勤荒於嬉,他是閒散宗室,殿下卻是一國儲君,還是莫要和他太近的好,誰知道那些人都是些什麼人,逗引著殿下不上進……」
譚杏兒和他一同長大,比他長一歲,自幼說話便有些隨意,因著譚杏兒早熟,平日裡多下意識地規勸楚槿,楚槿性子溫和,也都笑著聽了,只是今日楚槿卻微微有些不快,淡淡道:「父皇也十分喜歡的,說到那日也去看看京中子弟有沒有出類拔萃的。」
譚杏兒微微一噎,上頭西平侯夫人笑道:「鬥雞走狗不好,但這弈棋還是正道的,先慧純皇后也善棋,皇上也是在這棋道上頗有造詣,殿下這棋還是皇上親手教的吧?」
楚槿點頭,微微有些嘆氣道:「孤還不會寫字呢,倒先會下棋了,那時候孤還小,在藩地裡,父皇閒了就抱著孤教孤看棋。」
譚杏兒微微有些出神,過了一會兒笑道:「是我的不是,那到那日我便也去看看吧?」
楚槿看她眼睛微微發亮,一副有些興奮的樣子,點了點頭道:「孤回去便讓瑞王府給表姐送帖子來好了。」
過了幾日,風和日麗,瑞王世子楚曜果然舉辦了弈棋宴,借了楚槿名下的翠意園,楚槿和他交好,一早也過去了,他原本這些日子都在猶豫如何和父皇說過去的事,有些心情不好,忽然看到王幼薇跟在自己兩個哥哥身後,滿臉躍躍欲試卻又不敢上前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走上前打趣道:「表妹今日也是來露一手的?」
王幼薇臉上漲紅,跟著哥哥向他行禮,楚槿看她如此,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和王家兩位嫡子應酬了兩句,含笑對王幼薇道:「不如孤和表妹下兩局?」
王幼薇到底還是個孩子,在大庭廣眾之下,微微有些赧然,低低道:「好的。」
楚槿便命人擺了棋盤來,半為指點地和王幼薇下起棋來,王幼薇是初學者,雖然楚槿讓她,卻到底沒支撐多久,不過一炷香功夫便敗像已呈,楚槿笑著指點她,卻忽然聽到一個男子笑道:「太子這就下完了?」
一時眾人紛紛行禮,原來居然是楚昭到了,旁邊楚曜正畢恭畢敬陪著,楚槿忙也站起來行禮,楚昭笑道:「不必多禮,朕來看看熱鬧,看誰今日得了綵頭。」一邊又看向王幼薇和藹可親笑道:「朕見過你,你是慶安侯府上的女公子吧?」
王幼薇忙行禮道:「是。」
楚昭笑道:「母后棋藝精湛,不知你是否也家學淵源,朕和你下一局?」原來他心喜這孩子慧黠,看她與楚槿對弈,以為她於這上頭有才華,便有心給這孩子點面子。
沒想到王幼薇雖然有興趣,卻著實還沒有學會,這裡這麼多人都是技藝精湛之人,萬萬不敢出乖露醜,已是搖頭道:「陛下棋藝精湛,臣女不過初學,萬萬不敢污了龍目。」
楚槿一旁笑道:「父皇,表妹是真的初窺門徑,初學之人,不是謙虛,您還是莫要為難她了。」
楚昭看楚槿解釋,笑道:「也罷,朕正技癢,看看有沒有哪位來和朕對弈一局。」
他話音才落,人群中已有一女子排眾而出,盈盈拜下,應聲道:「陛下,臣女不才,願與陛下對弈一局。」
楚槿看過去,看到正是譚杏兒,她今日一反平日裡素淡妝扮,打扮得分外精心,緋紅羅裙襯托著雪肌花貌,寶髻堆雲,櫻唇欲動,眼波將流,楚昭已含笑道:「看來是巾幗不讓鬚眉了,朕算得上是你的長輩,便讓你三子吧。」
譚杏兒抬起頭,面上滿是自信:「臣女不需讓。」
楚昭大笑道:「好氣魄!」一邊吩咐人擺棋,果真和譚杏兒對弈起來。
楚槿在一旁看著從小在自己跟前端莊穩重,文雅溫婉的表姐如今卻因著這自信和嬌俏而顯出了和從前不一般的面貌來,整個人都光彩頓生,容色照人,心裡忽然湧上了一陣惆悵來:原來如此……表姐,喜歡的是父皇吧。
大家都圍著棋榻觀戰,楚槿卻有些看不下去,悄悄地退了出來,一個人慢慢地走著,他記得這附近原有幾株稀罕的綠牡丹,便憑著記憶往園子深處走去。
卻聽到王幼薇在後頭問他:「殿下不看棋嗎?」
楚槿轉頭看到王幼薇跟了來,不由有些好笑:「父皇和表姐的棋路我熟悉,她下不贏父皇的,你呢?能和父皇下棋不知道多少人夢寐以求,你倒推脫。」
王幼薇微微吐了吐舌頭:「這種風頭有什麼好出的,我真的才初學呢。」又和楚槿道:「我看殿下走出來,還想著再和殿下下一局讓殿下多指點幾句呢……」
楚槿看她還真的把自己當成老師了,笑道:「你要拜孤為師,可要有拜師禮和束修才行。」
王幼薇笑道:「殿下還稀罕那些嗎?」又看了看楚槿道:「我看殿下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
楚槿被她看出自己情緒,沉默了一會兒,看那小姑娘自悔失言,臉上十分窘迫,安慰她道:「沒什麼,一些私事罷了。」他想起那天正是這小姑娘看到了自己父皇的隱私,雖然她年紀小,當時的反應卻可堪稱鎮定早熟,解圍也很善解人意,想必也知道這是皇家隱私,而王藻想必更是早就知道了——朝中只怕不少近臣都猜出了父皇和傅雙林之間的關係。
他忍不住問她:「你覺得傅雙林這個人如何?」
王幼薇顯然也想到那天的情形,臉色微微發紅道:「我沒見過他,也只是聽父兄提過,聽說他很是能幹,聰穎非凡,器量寬宏,不可僅以其內宦之身而小覷之。」
楚槿淡淡重複道:「內宦。」到底有些不甘心,自己心目中一直英明神武的父皇,居然會寵幸一個內宦,並且以天下至尊之體,去為一個內宦擦洗解酒,珍之重之,傅雙林,何德何能?
王幼薇悄悄看他的臉色,低聲道:「其實我也不太懂,畢竟我從前也沒見過傅公公,不過父親和大哥都誇他不是池中物——他做了什麼對殿下不好的事嗎?」
楚槿搖了搖頭,傅雙林對自己一直恪守本分,是礙於父皇嗎?但如果是要取悅父皇,他不是應該親近討好自己,讓自己對他有好印象嗎?他卻一直待自己甚至還有些疏遠冷淡,也不對,小時候他還給自己送過如意,不能說他完全不在意自己,他看自己的神色,好像總是在看著一個孩子一樣,並不是居高臨下那種傲慢,而是有種縱容的感覺。
他皺起眉頭,傳說傅雙林對自己父皇忠心耿耿,多次奮不顧身,從前只覺得是忠僕,如今想來……再想起那日父皇待他的小心翼翼和平日裡非同一般的優渥待遇,他難道真的就是父皇說的,相許一生不可或缺之人?
父皇這樣的人之龍鳳,讓女兒家愛慕很正常,比如表姐,但是傅雙林……他這些天一直悄悄找人旁敲側擊問著傅雙林的過去,然而在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去歲月中,拼出來的半鱗片爪,都難以窺見他們感情的發端,究竟是如何從天淵之別的主僕,轉化成為今日這樣猶如世俗夫妻相處一般的相濡以沫。
王幼薇看他一直沉思著,忍不住道:「殿下想知道陛下為何看重傅公公,為什麼不直接問陛下呢,您是陛下唯一的子嗣啊。」
楚槿怔了怔,忽然一笑:「多謝你提醒,孤知道怎麼做了。」
夜深了,楚昭回到寢殿,熟門熟路地轉過多寶閣,通過密道,邊走邊脫衣裳,走到傅雙林的臥室的時候,傅雙林正在泡腳,水裡加了藥,露出的腳背潔白細膩,踝骨纖細,肌理勻潤,青色的血脈在薄薄的皮膚下凸顯著,楚昭忍不住過去伸手握住他的腳踝,替他緩緩揉捏。
傅雙林也並不閃避,問道:「和殿下談完了?」
楚昭笑了笑:「這孩子,朕不知道他心裡埋了那麼多事。」
傅雙林微微一笑:「他和陛下從前很像。」也到了青春叛逆期了,得多注意些。
楚昭道:「真的?朕從前不大討喜吧,這孩子卻挺讓朕心疼的。」
傅雙林含笑道:「難道先帝、先太后不心疼你麼。」
楚昭又想了一會兒,自己笑了下又說:「他好像知道我和你的事了。」
傅雙林微微有些詫異:「他居然沒有和你挑明發脾氣嗎?」
楚昭搖了搖頭:「倒沒有,只是問我為什麼要寵幸一個太監,將來不怕青史留下污名麼。」
傅雙林笑道:「陛下怎麼說?」
楚昭難得的老臉一紅,不說話,顧左右而言他:「你從前一直不肯親近他,是不是早想著這一天?」
傅雙林道:「您想多了,不過是不擅長和孩子相處罷了。」
楚昭明了一切,伸手搔了搔他的腳心道:「欺君之罪?」雙林縮了縮腳,笑了聲,微微嘆息道:「當時也想著,若是有朝一日他知道我和他父皇的關係,反過來覺得我接近他,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別有目的,曾經有多親密,回想起來就有多憎恨,與其最後面目醜陋地翻臉無情,倒不如一開始就各安其位……反正,你若不在,我也不獨活,我不需要討好下一任皇帝了。」
楚昭沉默下,笑道:「朕今日告訴太子,百年之後,你將和我共棺柩葬入帝陵。」
傅雙林吃了一驚,笑道:「你這又何必,太子若是為譚娘娘抱不平怎麼辦,枯骨無覺,葬哪裡不一樣。」
楚昭淡淡道:「譚妃已葬入皇后陵了,尊貴無匹,而你才是要與朕合棺而葬,同往來世的人。」
傅雙林以手扶額:「這下太子可要恨透我了。」
楚昭淡淡道:「朕不需要他理解,他只需要奉朕遺詔便好。」
傅雙林嘆了口氣,無奈看向這個有點向頑固暴君轉換的楚昭,楚昭笑了下道:「你別擔心,他今天只是震驚,卻並沒有憤怒,朕看他這些日子定然已想了許久,日子久了緩緩就能轉過來了——至少,他現在沒有簡單地叫朕封譚家嫡女為太子妃。」
「總有一日,他遇上一生所愛,不可或缺,才會理解朕的所作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