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雪石是癆病去的,慶安侯當夜無論如何也不許太子留在房裡,硬是命家丁侍衛好好護送著楚昭連夜回了宮。第二日便已遞了信進來說因是癆病,並未停靈,已是燒化了,已選了個極好的墓地下葬,並且請了高僧為其做法事。
下葬那日,楚昭親自去了墓地看著下葬,雙林陪著去的,不過宮裡一個罪奴,並沒什麼盛大的葬禮,慶安侯世子王藻請了一班和尚做了法事,念了往生經,也就發送了。人散去的時候,楚昭一個人默默在墓前停留許久,最後彈了一首曲子,雙林好歹在內書堂讀過幾年書,識得這是《薤上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野地空曠,琴聲幽鳴不絕,久久不息。
顧雪石就彷彿冬晨窗櫺凝結的一朵短暫綻放的霜花,日光不過略微強烈一些,便已化去,在這個世間留下的,不過是脆弱精緻驚鴻一瞥的印象,在日光升起之前,不知多少人留意過那裡曾存在過的美,又不知日光升起之後,還有多少人記得那一點精緻絕望的昇華。
對於雙林來說,從前早就已覺得顧雪石如此不擅遮掩,絕不長久。愛讓人卑微,暗戀更讓人奉獻出自己的一切讓所愛之人踐踏,他本就已卑微如塵,只仰仗著所愛之人的一點憐惜勉強保持著自尊,卻在被拒絕以後打落塵埃,果然再也沒辦法得到一絲一毫讓自己能活下去的理由,於是只能死去。他在前世見過許許多多的男男女女,愛情猶如唾液,隨時隨地分泌,一個不成,就換下一個,記憶猶如魚腦短暫,前一夜還和人如膠似漆如火如荼,次宵興許又已換人,醒來之時不知在誰床上,性愛的歡愉和短暫的**已能讓大部分人喜悅。長情、專情、殉情,都是現代人很難理解的事。愛一個人,覺得對方就是一切,天地間只有那個人,一旦絕望,便是世界末日,再也活不下去,大概這樣強烈而執著的感情,於他,是不可能有的。
出乎意料的是楚昭,雙林總以為雪石死去,他如此痛楚,也不知要消沈失態多久。只是他送了雪石下葬後,並不見絲毫失態,回宮仍是如常處理東宮政事,上朝退朝,稟報巡視河工一路所見所聞,又去見過兩個月大的長子,逗弄玩耍過,和太子妃用過晚膳,然後繼續回書房處理政事,甚至依然堅持著每日書寫五十個大字後,才入睡。他看起來依舊和過去十八年一般的尊貴安詳,處理事務沈穩寧和,談吐嚴謹舉止得宜,仍是那個眾臣稱讚雍容儒雅的太子。
霧松和冰原之前知道雪石死了,都捏著一把汗,如今看楚昭這般,暗自鬆了口氣悄悄私下議論:「到底是殿下懂道理,哀而不傷,沒就為了這件事損了貴重之體,也沒遷怒我們底下人。」
雙林看著楚昭一雙眼睛幽深淡漠,有如寒潭,卻總覺得心裡微微有著寒意,總覺得有什麼隱而不發。這日坤和宮因喜卻親自過來,倒是王皇后請太子殿下過去,楚昭頓了頓,看霧松忙著打點步輦衣服,便道:「讓雙林跟著吧,孤也該和母后說說提品級的事了,本來說了是回宮就提的,偏偏遇上……」說到這句他卻不說話了。
霧松忙道:「殿下英明。」忙催促雙林服侍著楚昭去了坤和宮。
坤和宮仍是寂靜一片,但庭院裡多出來的許多雕刻精美油漆著彩色油漆的木馬、木球以及鞦韆等等孩子玩樂的用具,讓這寂靜不致於是死寂一片。回宮沒多久,雙林就已聽說了三年來王皇后仍是閉宮稱病不出,專心撫育小公主,而元狩帝大概也終於放棄了,聽說又寵幸了幾個年輕美貌的妃子,雖然王皇后鳳位猶在,後宮裡存在感卻已降到最低,選秀進來的新嬪妃甚至都沒有拜見過王皇后。
剪雲迎了出來笑道:「殿下來了?娘娘正等著呢。」
楚昭道:「有勞姑姑迎接,曦妹妹呢?」
剪雲道:「公主適才跑了一身汗,娘娘已叫人帶她下去洗浴了,今日她會背出一篇文字了,娘娘高興得緊,叫她多吃一塊冰湃玫瑰點心呢。」
楚昭嘴角浮起了一絲笑容,很快又消失在臉上,只道:「那甚好,姑姑辛苦了。」
雙林卻想起當年三皇子楚煦過耳不忘的往事來,一時心裡微微有些酸楚,跟在楚昭後頭進了王皇后夏日起居的臨水殿來,這裡四面放了冰山,涼風習習,案臺上供了大枝的蓮蓬,清香淡遠。空曠的水殿僅有一兩個近身宮人伺候,分外清凈安然。
王皇后斜靠在一張楠木櫻草色坐榻上,一身煙霞色的湖綢軟羅長裙上繡著大朵蓮花,廣袖逶迤及地如同流霓,臂上挽著長長的銀紅色煙羅絲綃,雙手手指靈活上下翻飛,正打著彩色絲絳結子,看結子配色活潑,應當是給公主打的。三年不見,她看著似乎消瘦了些,面有倦容,低掩的眉睫淡淡挑揚,眸光幽沈,但一擡眼看楚昭之時,卻透出一股淩厲審視的氣息,叫人驚覺她那尊貴的身份和不需要人同情的剛強個性來。
楚昭上前給王皇后下拜,王皇后卻道:「不必了,過來這邊歪著吧,天熱得很,你也莫要太拘著了,把外頭大衣服寬一寬,自在些。」
雙林上前替楚昭寬了外袍,露出裡頭象牙色輕綢長衣來,便抱著衣服退到階下,王皇后淡淡掃了他一眼,又轉回了楚昭身上,招手引著楚昭在矮藤榻邊坐了下去,擡眼端詳他良久,才開口道:「前兒雪石去了,你去送了他一程?」
楚昭頓了頓,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是。」
王皇后又看了他一會兒,微微嘆息道:「你從小就穩重非常,想要什麼東西,不愛開口,明明很想要,卻總是要等著你父皇或是我同意了才拿,福王瑞王他們從小一塊兒玩,大皇子也和他們熟絡,只有你總是靜靜一個人一旁看著,後來我覺得你實在太過安靜了,才稟明了你父皇,叫給你安排伴讀。」
楚昭低了頭道:「孩兒不肖,從小就讓母親擔憂了。」
王皇后搖了搖頭苦笑道:「是我的疏忽,你一出生,你父皇登基,我也是初為皇后,後宮偌大雜事都湧了上來,我畢竟出身低,又一貫好強,不肯叫人看低了,因此一直忙著整飭宮務……等我終於有空好好顧及你的時候,你已養成了這樣一副寡言沈默的樣子,我後來很是懊悔,卻也來不及補償了。」
楚昭道:「母后當時自顧不暇,能護著孩兒平平安安,已是盡力了,無須自責。」
王皇后垂下睫毛,眼裡帶上了一絲水光:「那天我還記得,正是紫藤花開的最好的時候,滿架的紫藤花香氣清甜得很,選了四、五個孩子進宮吧,坐在那兒玩,個個都是天真爛漫的年紀,長得齊整漂亮,大人教了說要奉承你,所以人人都來引著你玩,只有顧雪石一個人站在邊上,短手短腳,穿著一身大紅鑲金袍子,像個雪娃娃,呆呆的什麼都不會,後來不小心跌了一跤跌倒泥坑裡去了,大家都笑他,你走過去拉了他起來,問他疼不疼,他那時候還小,淚汪汪地就大哭起來,後來你就帶著他去了你房裡親自幫他擦洗乾淨了換了新衣服,還哄他吃了點心,讓他不哭了,才叫人送了他出宮,然後和我說,你就要他做伴讀。」
楚昭眸子顏色深深,猶如潑墨一般,看不出情緒,王皇后低低道:「這是你第一次開口和我要人,我後來想著,我兒這是平日裡被我疏忽了,覺得自己不重要,才這般喜歡照顧人呢,合該給你生個弟弟妹妹才好。」
「可惜當時生你傷了身子,一直到你四歲上才得了煦兒,又還太小,一團孩氣,所以一直是雪石陪著你,偏偏時運不濟,顧家問了罪,母后無能,沒能替你全須全尾的保住他,叫他入了宮,只想著你喜歡,便留著好了,皇家還怕養不起人麼。後來他有一千一萬種的不是,我也都忍著他,想著這是我兒護著的人,能護到幾時,便讓他護到幾時吧,人生艱難,又有幾個人,能一直有能力護住自己想要的東西呢?我縱有一萬種手段一千個念頭叫他遠了你,叫你憎了他,卻拗不過自己到底是個母親,只想著自己的孩子開心……」
楚昭久久不言,這時候忽然哽嚥了一句:「母后……求您,別說了……」
他扭過頭,不再看王皇后,雙林在堂下卻看到他身上素紗衣已被大滴大滴的水珠落下無聲地打濕了,他合著眼,眼睫在劇烈顫抖著,顯然在試圖努力克制情緒,然而無論如何努力,眼淚也猶如決了堤的洪水一般湧出,最終他全身都微微顫抖起來。
王皇后悲憫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忽然伸出寬大柔軟的湖綢袖子,將他的頭攬入了自己的膝上,楚昭伏在王皇后懷中,雙林忽然聽到一聲狠命的喘息,之後便是壓抑而悲切的哭聲,直到這一刻,彷彿這些天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才被他感知到了一般,哭聲越來越大,整個人哭得身體微微顫抖著近似於痙攣,猶如一個迷路的孩童終於找回慈母,得以釋放這些天來的痛苦悲傷,驚慌失措,迷茫軟弱和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