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他們在一處客棧落腳,客棧坐落在一個頗為繁華的小鎮上,這小鎮名喚張家堡,乃南北往來要道,也是客商雲集之處。客棧門口前臨大路,後接澄溪,門前青旆招搖,幾叢楊柳有著新綠,又有數點桃花依著窗邊,軒窗明亮,桌椅清潔,客舍敞亮,即使入夜,客棧裡仍有著不少的客人在飲酒作樂,出出進進,甚是鬧熱。
楚昭他們一行鏢局趟子手和客商進去,店家包括眾人都是見慣了的,也不奇怪,甚至那掌櫃的尚認得崔總鏢頭,忙著上前笑著打招呼,又早已預訂下了足夠寬敞的客房,雙林服侍著楚昭上去屋內簡單梳洗,換了大衣服,又叫了一桌極精潔的飯食上來,楚昭果然看到內中有一碟子的火腿,再看看別的菜色,心裡已有數,笑問:「難道這一路,我的飲食都要自備不成?」
雙林道:「少爺飲食,自然是重中之重,我們這一路除了備了火腿、風雞、臘鴨、香腸等肉食外,另有一些油鹽醃漬的素食,雞蛋鴨蛋也備了不少,蔬菜就有些難了,除了菘菜、筍子、蘿蔔、乾木耳、金針菜這些能囤的以外,還發了些豆芽,只能一路委屈少爺了。」
楚昭點頭嘆道:「果然是個滴水不漏的,難為你了。」又叫雙林坐下來一起吃,雙林卻沒應,只站著伺候他吃完後,便出去讓夥計進來收拾了去,看著天也黑了,便去廚房催熱水準備讓楚昭洗洗便睡覺。
雙林出了廂房,走到廚房催熱水,在樓梯上與一名女子帶著一名丫鬟擦身而過,那女子身上披著觀音兜斗篷,全身包得嚴嚴實實,低著頭,身上用的香卻十分幽遠清淡,看上去倒像似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她和雙林擦肩而過後,忽然駐足轉頭,然後十分驚喜地壓低聲音喊了聲:「雙林公公!」
雙林吃了一驚,轉頭一看,那女子將兜帽往後揭了揭,露出一雙黑如點漆,靈動非凡的明眸來,十分詫異問道:「公公怎麼在這裡?妾聽說,您不是已提前去了大寧府安置王府嗎?」
雙林看到她的面容也吃驚不小,慌忙左右看了看四下無人,壓低了聲音問她:「昭訓娘娘……您怎麼會在這裡?」這名女子正是前些早已被遣回尚寢局的昭訓許蕉心,因她們未曾承寵,聽說是要賞了銀子,遣回本家的。如今在這緊要關頭,忽然出現在這敏感要害地方,叫他怎麼不嚇一跳。
許蕉心嘴角含笑道:「殿下倉促就藩,定是憐惜妾身們柔弱,不堪千里驅使,所以才遣了我們回家,只是妾身既已是先皇后賞給殿下的,一身既許,終身不貳,豈可再另許他人?奴出身軍伍家庭,也並非殿下想的那樣嬌弱不堪,因此自己帶了丫鬟,千里投奔殿下王駕去,如今能路遇小公公,那再好不過了,正好結伴同行……妾知道這條路,很快便能趕上王駕。」
雙林嘴角抽了抽,四處看了看,低聲對許蕉心道:「娘娘請跟小的來。」說罷也不顧什麼嫌疑了,直接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將她一路拉到了肖岡的房中,肖岡也剛用完飯,看到他拉了個女子進來,有些詫異,雙林直接道:「崔總鏢頭,這位姑娘是小的一位親戚,因故流落在此,請您撥兩名鏢師,連夜將她們護送回京,到時候我家主子必重重有賞。」
許蕉心聽到雙林如此冷酷說出送她們回去的話,吃了一驚,連忙道:「我不回去!我是要去……要去投靠我夫君的!」
肖岡看雙林面容嚴肅,早已不動聲色站到了門口,對外頭喊道:「韓三兒!叫老五老六過來!」
外頭應了聲,那許蕉心一看不好,慌忙衝向門口,肖岡訓練有素,早已伸了手去拿她手臂,輕輕反剪過來,另外一隻手眼疾手快已堵了她的嘴不許喊叫,許蕉心帶著的那小丫頭卻忽然衝了上去,對著肖岡虎口狠狠咬了一口,肖岡哧地抽了一口氣,手上卻半點沒松,雙林伸手去抓那小丫頭,小丫頭見事不好已一低頭從肖岡腋下穿了過去,衝出門口大喊:「來人呀,有人強搶民女啊!」
雙林頭皮一麻,好在幾個鏢師機警,早就圍了過來將那小丫頭抓了堵了嘴迅速往屋裡塞,只是隔壁楚昭已被驚動,推門走了出來,看向他們,下頭有個夥計探頭探腦地上來,肖岡使了個眼色讓人去打點夥計,一邊將門推上了,楚昭走了進來,看到許蕉心,怔了下:「怎麼是你?」
許蕉心滿臉通紅,含著眼淚,嘴裡也被堵了帕子,嗚嗚叫著,楚昭看向雙林,雙林有些尷尬道:「小的在路上遇到許娘子,她說要往大寧去投您……我怕誤事,請崔總鏢頭派兩名鏢頭護送許娘子回去。」
楚昭看了許蕉心一眼,十分驚奇意外,他想了下對肖岡道:「有勞崔總鏢頭,這是……我的房裡人,大概有甚麼誤會,我先問清楚始末,再勞煩崔總鏢頭遣人送回京去。」
肖岡聽到,便鬆了手道:「我在門口守著,少爺有事叫我們。」便帶著幾個鏢師都退了出去,一邊又吩咐人去打點樓下掌櫃夥計們。待到屋裡只剩下雙林楚昭和許蕉心主僕,許蕉心將嘴裡帕子吐了,淚漣漣衝上去撲在楚昭腳下道:「殿下……奴一路行到這裡不容易,更是萬萬想不到會遇到殿下,能遇到殿下也是緣分,求殿下莫要送我回京,我爹娘一定不會再讓我出來的……殿下,皇后娘娘將奴賜給殿下,一身既許,終身不貳,豈可再另許他人?妾千里而投,只為到了藩地,見了殿下,殿下才知妾的心,我已心許殿下,矢誌不渝,若是殿下非要送奴回去……」她目中含淚,忽然從髮鬢上摘了根金釵來,對準自己的喉嚨道:「妾便死在這裡!」
楚昭看她如此剛烈,有些意外,仍是款款道:「大寧府地處邊關,時有戰事,氣候惡劣,居住大不易,你跟過去,離鄉別井,隨著孤是要吃苦的,再者孤如今走的小道,一路都是騎馬,你弱質女流,帶著不便,反要拖累我們,你的心,孤已知曉了,只是孤如今重孝在身,無心於此,未免誤了你們的花期,所以才遣了你們回去,你既不肯另嫁,那等孤到了藩地,再另外遣人接你就藩好了。」
許蕉心卻含淚仰頭道:「殿下……妾身自幼習過弓馬,不怕吃苦,給妾一匹馬,妾一定能跟上隊伍,絕不拖累行程。」
楚昭看許蕉心面白柔弱如紙,雙眼淚水中有著剛烈,一隻手執著金釵對著柔弱脖頸,微微顫抖著,卻想起因自己猜疑而逼死的太子妃譚氏來,有些猶疑,他自然是不想帶著她的,但是他卻怕因自己一時狠心行事有差,又要害死一名無辜女子,只聽到雙林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殿下,此行機密,來者出現時機奇怪,身份不明——未必無辜。」
楚昭心下明白,這是提醒他許蕉心出現得太可疑了,自己出行本是機密,若是巧合還好,若是故意撞上的,那自己已是身處於危險之中了,他心下做了決斷,剛要開口,許蕉心卻已聽著不妙,搶先開口道:「殿下,妾本就是要一路追著王駕投靠殿下的,殿下已出發了,妾要趕上殿下的王駕,本就要抄近路,這裡是必經之地,的確是巧合!求殿下莫要聽信讒言,懷疑妾身,妾寧願以死證明清白!」
楚昭一頓,他自太子妃莫名自縊後,對這以死證清白的話頭就很敏感,卻看到許蕉心瞪了雙林一眼,又張口道:「殿下莫要信這奸佞小人所言!他看到當日雪石公公得了殿下的寵,就想著雪石公公死了,他就有機會了,所以才給殿下進讒言,將殿下親近之人都驅離了,才好巧言媚上,博求殿下獨寵!」
雙林噎了一下,許蕉心卻已嘩啦嘩啦地彷彿不說不快一般:「殿下有所不知,殿下幾位貼身內侍裡,這位公公最是厭惡我們這些服侍殿下有名分的侍妾,仗著貼身伺候殿下,每次侍寢總要在其中作梗,我們這些低級侍妾,根本無緣見殿下一面,自從雪石公公走後,他得了殿下獨寵,更是變本加厲起來,連太子妃娘娘都要受制於他,遣了扣兒去再三求情,又賞了他許多東西,才得見殿下一面……」
雙林張口結舌,這關他什麼事?除了太子妃,低級侍妾侍寢是安姑姑安排的,之前他在宮外肯定不關他事了,回宮以後因為雪石死了,楚昭心傷,好幾次安姑姑來稟報侍寢的時候,正好是他值夜,楚昭心裡難過,自然不會召人侍寢,傳話的是他……許蕉心卻還繼續道:「就仗著他生得好,又和雪石公公有幾分相像,得了殿下的倚重,連先皇后娘娘也時常召見他問殿下的情況,如今連霧松、冰原兩位公公都被他排擠走了,只剩下他一個,妾早就聽說了,福王府派了人想叫他去福王府當差,他卻根本不去,一心只想霸著殿下。他對殿下這貪心,咱們當時東宮上下,誰人不知?連冰原公公霧松公公都要讓著他,但凡出去或是貼身伺候的差使,都要霸著不許別人靠近殿下……如今也是,看到妾千里來投奔殿下,卻稟報都不稟報一聲便擅自做主要遣送妾回去,可知他狼子野心……」
雙林開始聽他越說越離譜,看向楚昭,楚昭卻也一副吃驚的樣子看向雙林,雙林看他神色,咯噔一聲,這瘋女人胡言亂語,楚昭該不會信了吧!再聽到說到福王府事,心裡一驚,臉色已變了。
楚昭看他臉色變了,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輕輕咳嗽了聲喝止道:「夠了!別胡言亂語胡亂掰扯了。」
許蕉心哭倒在地板上,婉轉哀啼:「殿下不信妾也可以,只是要提防這奸佞小人媚上弄下,巧言令色,哄得殿下不近女色,有礙子嗣,有礙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