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著瓢潑大雨,天水砸在地面上,泛起一層水霧,將浩湯宮宇籠罩在一片迷蒙中。
朱紅宮殿內,小齊后正嗔怪地看著眼前的少年:“不是讓你雨停了再來嗎,怎麼現在就過來了?”
“母后宣召,兒臣哪敢耽誤。”
小齊后明明還是責備的口氣,但是眼睛中卻露出欣喜來:“你呀!母后叫你來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
小齊后話音還沒落,屋外突然傳來喧鬧聲,屋簷滴落的雨水在石板上砸出一朵朵水花,這本該是非常詩意的事情,可是現在卻被一陣急促有力的腳步踏碎。
店殿門外似乎有宮人慌忙地說著些什麼,小齊后和潞王詫異的對視一眼,紛紛都站起身來。
“太子?”小齊后驚詫地看著來人,“你這是做什麼?”
秦沂背著光站在宮殿門口,背後富麗的宮殿和瓢潑的大雨都化成背景,唯有他一人清雋修長,如一柄利劍一般劃破灰濛濛的雨幕,整個宮殿仿佛都因此明亮了。
許是因為趕路急,秦沂身上還帶著氤氳的水汽,藍玉站在秦沂身後一臉欲言又止,似乎是想阻攔秦沂,但是沒有成功。
“我來做什麼,皇后真的不知道嗎?”
小齊后皺眉,她隱約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秦沂顯然也沒有在意小齊后的答案,他緩慢地朝宮殿中走了兩步,目光掃過四周垂立的宮女太監,問:“把冰塊摔倒的是哪一個,把湯碰灑的又是哪一個?”
藍玉聽了這話身體微微一顫,她這才明白,原來太子是過來興師問罪的。
“不說?辦事不力,現在還包庇罪奴。”秦沂眼神居高臨下,聲音卻陡然冰冷,“還沒人承認嗎?”
方才那幾個宮女太監再也忍不住了,撲通一聲跪下:“太子饒命,是奴婢笨手笨腳,衝撞了太子妃。”
闔宮的宮婢都驚恐地垂著頭,小齊后看到這個景象,怒不可遏:“太子,這是本宮的鳳殿,你這是什麼意思?”
“原來你還知道你是皇后。”秦沂轉過身,目帶譏誚地看著小齊后,“孤還以為,皇后連自己宮裡的人都管不好了。”
藍玉不知不覺出了一身冷汗,她深吸一口氣,上前給秦沂行禮:“太子殿下,今日這幾個宮婢笨手笨腳,不小心衝撞了太子妃,這是奴婢這個管事姑姑教導不力,請殿下恕罪。”
“一個連碗都端不穩,這幾個抬冰的人甚至還能把冰塊灑了。禁宮之內,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好,那要你們這雙眼睛,要你們這雙手還有何用?”秦沂眼神冰冷,說出來的話更是讓人從心底漫出一陣寒意,“既然皇后管教不好,那孤替你管教。來人,把他們拖下去。”
跪在地上的幾個人一聽這話駭得不輕,讓太子動手的人可沒有什麼好下場,他們顧不得後宮不得喧嘩,手腳並用地著朝小齊后爬去,嘴裡語無倫次地喊著:“皇后娘娘饒命,太子殿下饒命,皇后娘娘,救救奴婢啊!”
但還沒等他們爬到小齊后身邊,兩條胳膊就被人架起來了。動手的這幾位太監明顯練過內家功夫,底盤穩重,眼睛湛亮,一伸手就將地上的人牢牢制住,粗暴地朝外拖去。
小齊后緊緊握起手掌,秦沂這一出做給誰看不言而喻。潞王實在看不過去了,氣憤道:“太子,你不要太倡狂了,這還是在母后的宮殿裡,母后貴為皇后,你就不怕被父皇知道嗎?”
秦沂聽了這話只是輕笑一聲,笑聲清清楚楚地傳到潞王耳裡耳朵裡:“你都是要成家娶妻的人了,遇事竟然還搬出皇帝,你可真是出息。”
潞王大怒,手上的青筋一下子暴起:“你……”
“潞王!”小齊后大喝一聲,攔住潞王,然後冷冷地看向秦沂,“太子還真是威風,本宮宮裡的人,你想處置就處置了。皇上以孝治天下,你這樣欺君罔上,不敬嫡母,就不怕被天下人恥笑嗎?”
“少給你自己臉上貼金,我的母親是文孝皇后,乃是三媒九聘、敬告天地的原配嫡後,而你,算什麼?”
小齊后頓時一噎,她進宮的時候已經懷有五個月身孕,封後大典自然是簡之又簡,幾乎是穿上鳳冠,直接坐著車就進宮了,和大齊后當初盛大的封後典禮完全沒法比。這就是小齊后多年的痛,她本以為勝者為王,只要她成了皇后,為尊者諱,還有誰敢提當年的事情。事實上這件事確實被眾人刻意避開,但是誰能保證一旦轉過身去,這些人又要如何說她?而身份地位再高一層的人,比如秦沂、楚錦瑤,甚至就連淑妃這種潛邸老人,都敢明著看不起她。
小齊后氣到的極點,反而鎮定下來了。她理了理袖子,輕佻又得意地對秦沂一笑:“原來太子還記掛著當年的事情,可是,誰讓現在本宮才是皇后呢。”
踩別人的痛腳誰不會,只看誰更不要臉罷了。
小齊后竟然這樣恬不知恥,秦沂看著小齊后的目光極為不屑,而他只掃了一眼就轉過視線,似乎再看她一眼都覺得髒了眼睛。
秦沂說:“憑你,也配中宮之位。你入宮這些年來,做過的那些齷齪事並不是沒人知道,只是孤懶得理你罷了。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皇后,你應該慶倖,今日錦瑤並沒有出事,要不然現在站在這裡的就該是宗人府了。你殘害皇嗣的證據孤全部都留著,這種事若是被宗人府和內閣知道,即便皇帝想保你,恐怕也保不住了吧。我勸你最好每日念佛上香,保佑太子妃平平安安,若是她有任何三長兩短,你從什麼位置爬上來,就滾回什麼位置去。”
小齊后氣憤秦沂的輕慢,但是也震驚于秦沂話音的威脅:“你敢!皇上明明下令……”
秦沂笑了一聲,其中的嘲諷之意毫不掩飾。小齊后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
皇帝誠然下了禁口令,不許他們將這件事傳出去。當日在場的下人便罷了,但秦沂是什麼人,他怎麼會在乎這區區一句口令?
秦沂依言將這件事隱下是因為他給皇帝面子,但是如果秦沂真的不顧情面,不管不顧地將這件事抖露出去,皇帝還能為了這種事廢了他不成?秦沂頂多不過是挨一頓斥責,或者禁足幾日罷了,但是小齊后就全完了,光民間的輿論和朝堂上的唾沫就能活活淹死她。
天家無私事,後宮和皇嗣從來不是皇帝一個人的事。
小齊后明明知道秦沂不是這樣無的放矢的人,可是她不敢賭,如果秦沂真的放出消息,更甚者暗暗推一把輿論,到時眾口討伐,小齊后要怎麼辦,靠皇帝嗎?即便皇帝能保住她的命,但是能保住她的皇后之位嗎?
小齊后氣得渾身發抖,可是偏偏像被掐住了嗓子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潞王見母親受辱,怒髮衝冠,當即就想沖上來和秦沂理論。
可是他不過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京城裡的公子哥順著他捧著他,但是在入朝理政、少年從軍的長兄面前,又有什麼資本抗衡?潞王輕輕鬆松得就被秦沂身邊的太監製住,潞王一個正當熱血的少年,面對一群無根閹人,竟然沒有絲毫還手之力。秦沂看著潞王,眼神輕蔑,宛如在看一個不懂事的毛頭小子:“潞王也該娶妃了吧,這樣也好,省得你像個沒斷奶的孩子一樣,天天繞在生母身邊,宮裡哪個皇子像你這樣。”
小齊后看到自己的寶貝兒子受制,幾乎目眥俱裂:“大膽,誰給你們的膽子對潞王動手?還有你們,都瞎了嗎,還不快過去打死這群不乾不淨的閹人!”
後宮之中,即使罵人也要講究體面文雅,小齊后用了這樣不雅的詞,可見她對秦沂的恨有多麼濃烈。不過一句罵人的話,不痛不癢,秦沂並不在乎。他只是輕輕一揮手,訓練有素的太監就將潞王放開,然後恭敬地退回秦沂身後。秦沂好整以遐地看著小齊后撲到潞王身邊,母子二人宛如劫後重生一般抱在一起,他見此輕輕一笑,說:“掌握在孤手中的證據還有很多,若皇后想知道,盡可以一試。”
秦沂說完之後再懶得看這對母子一眼,直接轉身朝外走去。即將出門時,他突然停住腳步,對著屋外浩浩蕩蕩的大雨,說道:“皇后宮裡的人連端碗這等小事都做不好,想來是不會伺候人的,太子妃身體貴重,以後便不來請安了。”
這場大雨來勢洶洶,直到日暮時分,屋外淅淅瀝瀝的聲音才終於轉小,隱見停息。
雨勢見小,各宮負責打探消息的宮女太監終於能照常出行,行宮中的消息這才流通起來。
皇后讓太子妃親手做羹湯,太子妃在雨中暈倒,太子冒雨去中宮,這一樁樁一件件,很快就傳到後宮眾人的耳朵裡。
“太子妃竟然暈倒了?”
“是。”御前大太監小心地看著皇帝的臉色,斟詞酌句地說道,“女子大都體弱畏寒,太子妃在雨中等了那麼久,一時氣虛撐不住也是有的。”
皇帝嘆息著搖頭:“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這樣。”年輕時覺得小齊后愛拔尖,愛吃醋是少女情態,但是已經做了母親還這樣氣量狹小,那就太不懂事了。
大太監不敢搭話,皇帝看你好時什麼都好,一旦皇帝心思變了,情濃的優點便也成了短處。
皇帝嘆息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今天這一出不像話,不光是小齊后,秦沂也太倡狂了。即便小齊后為母不慈,她也是中宮皇后,皇帝的正妻,應由皇帝來發落,秦沂身為一個兒子兼太子,又是發落下人又是語出不遜,這成什麼樣子?
皇帝沉默地看著桌角的香爐,太監垂著眼睛,連呼吸聲都刻意放輕,一時間大殿裡只能聽到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過了一會兒,皇帝似是嘆息地說道:“來行宮本是覺得紫禁城裡悶,所以帶著眾人出來透透氣,結果又是憐嬪出事,又是太子妃出事,竟然比宮裡還不安穩。這場雨後,想必天氣也要轉涼了,你傳令下去,讓禮部準備準備,擇日回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