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徐徐地閉合。
吳鴻生面向樓層鍵站著,先摁亮了數字十八,邊問她,「到幾層?」
周襄應答,「十六。」
電梯開始上升會一瞬間感覺失重,周襄眼前是光潔如鏡的電梯門,她覺得吳鴻生沒有及時認出她,這確實不怪他。
先不談現在她是素顏,或是穿的有多隨意,單說她剛剪了個劉海,自己看著都愣一下,才反應過來。
周襄的嗅覺很敏感,在接近封閉的環境裡,空氣中夾雜著她的洗髮水味道,吳鴻生身上很淡的香水,因為混著她手裡拎的食物氣味,聞不出他用的是什麼香水。
這時,電梯門上的數字暗了。
「啊……」
周襄張著嘴發出一個單音,還沒來得及納悶,視野黑的毫無預兆,像被誰關了燈。
在過去的小半輩子裡,她乘電梯上下沒有一萬次,也有九千次,這是第一次中獎。而且獎品很豐厚,影帝一位。
吳鴻生的聲音緊跟著傳來,「你有沒有……」
頓了頓,他應該是想不起中文,於是說出了一個單詞,「Claustrophobia?」
周襄費勁的在腦袋裡的詞典中搜索,結合情景,她猜是幽閉恐懼症的意思。
在等待她回應的幾秒鐘內,他的視覺已經能適應黑暗,可以看見她的輪廓。
她搖了搖頭,「沒有。」
看著吳鴻生轉身,找到電梯的緊急呼叫鈴,她鬼使神差的說——
不過,「我有抑鬱症。」
話一出口,她的手比腦子快一步抬上來,想要摀住嘴,指尖碰了下唇,又緩緩垂了下去。
為什麼她會把心裡想的脫口而出了,他會覺得她是隨便說說嗎,或者會覺得她口無遮攔很無聊嗎。慌張的瞬間,思緒如同海潮翻湧而來。
吳鴻生似乎皺起了眉頭,努力的想看清她,問著,「那這樣的環境,你還可以嗎?」
她愣了一下,耳蝸裡的海浪聲逐漸平靜。
他的語氣裡是關切和擔心,再沒有別的情緒。
也許是吳鴻生這個人身上,有讓人安定的氣息,困在不到兩步就能觸及對方的空間裡,周襄無力反抗,只能坦白從寬。
是開玩笑的,她該說這一句,到嘴邊卻變成了,「沒關係,我挺喜歡暗一點的地方。」
話音落下,電梯裡的燈意外的亮了。
光線來得突然,她下意識的瞇起眼睛。
叮咚一聲,頭頂響起,接著是平淡如水的女聲說著,「由於故障導致電梯停止運作,維修人員正在搶修中,請您不要慌張,耐心等候,給您造成的不便我們深感歉意。」
這段話重複播放了兩遍後,取而代之的,是交響樂版的藍色多瑙河。
周襄回過神來,感慨著,「想得這麼周到,看來物業費沒白交啊。」
吳鴻生笑了,「電梯都停了,你還表揚它?」
周襄眨了眨眼,「我罵它也不會立刻就好啊。」
他薄唇一抿,眼中笑意不減,點頭,「很有道理。」
時間滴答的走了幾秒,電梯當然沒有要恢復的跡象,趁此,她也知道有點冒昧,還是問了句,「前輩是住在這兒?」
吳鴻生今晚是被以前的經紀人叫來聚一聚,再過幾天他前經紀人移民澳洲,能碰面的機會相對就少了,不免有些遺憾。
他走神片刻,對歪著腦袋看他的人笑說,「不是,我一個朋友,他住在這裡。」
周襄無聲的揚了揚下巴,口型是個哦字。想想也是,這裡的公寓售價對她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負擔,可對吳鴻生而言,大概和買個廁所差不多吧。
轉念,她又好奇吳鴻生口中的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
吳鴻生剛出道的那幾年,為了提升演技,試過不停的去揣摩別人的心思,從顯而易見的肢體語言,到一個細微的眼神。
但是他沒有那麼神奇的讀心術,只是猜測她此刻的想法。
「目前我沒有女朋友。」他這麼說著。
周襄愣了一會兒,微蹙著眉問他,「我有表現的很明顯?」
吳鴻生低頭,手背擋在鼻尖下,笑了出聲。
他那有數不清的少女心遺落在上面的肩膀,輕輕顫著。
啤酒易拉罐上的水珠滑下,浸濕透明的超市塑料袋。
維修人員不知道是不是半路回家睡覺了,他們等到此時,早已經在電梯裡坐下。
吳鴻生不是高高在上冷如霜的人,周襄也不是那種柔腸百轉的性格。於是話題由正在熱映的電影,自然的過渡到聖誕節,兩個人聊天的氛圍,彷如認識了多年的老友。
多半是周襄在不急不慢的講著,偶爾卡殼一下,吳鴻生卻不打斷,等她想起,接著講下去。
可能是少女時期看過太多他的電影,到現在只要新聞裡有他的名字出現,她還是會留意。
所以現在吳鴻生給她一種很熟稔的感覺。親近的像是在深夜裡起床,迷糊的走到廚房,閉著眼睛都能摸到,她最喜歡的那個水杯。
周襄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現在是零點過五分。
她抿了抿唇,餓的快胃疼了。
「前輩你介意,我在這裡吃東西嗎?」
吳鴻生隨即注意到,她放在身側印有超市字樣的塑料袋裡,包著一碗東西。怎麼不早說,大概都冷了吧。
周襄抽出筷子掰開,在掌心搓了搓,再從袋子裡端出關東煮,摸著還有點餘溫。
她揭開塑料碗蓋,一手托著碗底,夾起一塊白蘿蔔習慣性的吹了一下,想起應該不燙,就直接放進嘴裡。
她吃飯的時候很專注,低著頭,睫毛溫順的垂著。吳鴻生看著她柔軟的頭髮藏在衣領中,有種想伸手去替她撩出來的衝動。
他曾經在香港投資過一間法國餐廳,初衷是為了給前女友一個驚喜,她是在法國長大的華裔。
他們分手了後,餐廳也繼續經營了很長一段時間,原因是他對法國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且有空會自己當chef,給人做菜,設計菜單。
他不是三分鐘熱度的人,如果有感興趣的事,他會願意花一輩子去研究。
後來餐廳歇業因為那段時間太忙,無暇顧及。另外,還有一點他自己任性的成分在其中。
食客絕大多數是衝著吳鴻生這個名字來的,所以他們不是很在乎菜品的質量,好像只是來拍張照紀念,到此一遊。
餐廳變成景點,這對廚師來說,是一件挺令人遺憾的事。
也許,每一份深情都不是突如其來的,需要時間去日積月累。
但好感相對而言顯得隨意,可以是隨機播放的音樂中,有那麼一首簡單的旋律,正好打動了他。
比如,她安靜吃東西的樣子,讓他覺得舒服。
就像在寂靜的夜裡,可以什麼都不去想,只欣賞玻璃窗把車水馬龍的嘈雜隔絕,留下繁華的燈景。
周襄好不容易戳中一粒在湯水中遊走的丸子,就聽見吳鴻生問她,「好吃嗎?」
她不帶猶豫的將筷子伸了過去,自己先愣了一下,沒來得及收回手,吳鴻生幾乎是下意識的張嘴接過。
既然他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周襄也鬆下肩膀,看他的眼神,是在詢問味道如何。
有很久沒有吃過速凍食品,再嘗一次真的不怎麼樣,可他違心的說,「還不錯。」
周襄撕開紙巾的封口,擦著嘴巴,將碗筷收進塑料袋裡紮緊,以免味道跑出來。收拾完這些她轉過頭,正好和吳鴻生的眼睛對上,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吳鴻生沒有遲疑的點頭,留意到她自然的去掉了前輩這個稱謂。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話問出了口,她有點忐忑的看著他。
吳鴻生沒猜到她會問這個,頓了一會兒沒立刻回答。
在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沮喪,正準備自我介紹時,他眼裡夾著溫軟的笑意,看著她,「周襄。」
他的嗓音偏低沉,又略沙啞,在她的記憶中說過無數經典的台詞,竟然沒勝過他念的這個名字。
可惜下一秒,他接著說,「我有看到,關於你的新聞。」
周襄聽著就蔫了,即便圈裡不乏『黑歷史』比本人要紅的案例,但她不想成為其中之一啊。
她抿了一下唇,慢慢問,「那……你相信嗎?」
怕他不理解,又補充,「有一些新聞裡的我,非常的……讓人難以接受。」
吳鴻生沒有直接給她答覆,而是問她,「那都是真的嗎?」
她堅定的否決,「不是。」
他笑著說,「我想也不是。」
她小聲說,「謝謝。」
吳鴻生平時不太會講大道理開解別人,現在有點無從下手的感覺。
他思索了一番,才說,「不要給自己太多的壓力,藝人這份工作確實挺煩的,有時候一條捕風捉影的新聞,就可能把你辛苦幾年的口碑都毀了,甚至不認識你的人,都來指責你的不對。所以,不必去理會攻擊你的人,無動於衷是最好的武器。」
頓了頓,他說了這麼多,最想表達的是,「你的好,看得見的人自然會知道。」
周襄圓了眼睛,看著他好一會兒,沒出息的只能想到,「我們微博互粉吧。」
「我的手機不在身上,而且不經常玩微博。」
「沒關係,前輩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行。」
是氣氛太好,他的目光太溫柔,才讓她忘記了吳鴻生只是一個大寫的人品好,不能因為多安慰她幾句,就得寸進尺了。
聽到她又把前輩搬了出來,他無奈的接著說,「所以,能給我你的電話嗎?」
周襄有些驚訝的眨眨眼,腦子裡一片空白。
恰好,等待已久的電梯門上的數字,重新亮起來,也喚醒了走神的周襄。
她急忙站起來,又彎腰提起地上的袋子。
「……我也不經常給別人號碼。」
他笑了,「別緊張。」
他說,「我只是想先和你交個朋友。」
語氣真摯,反倒顯得周襄想得太多。可她要怎麼理解,那個『先』字。
她莫名的害怕,但找不出合適的理由拒絕。巧的是,她掏出手機,可屏幕沒法按亮了。
她抬頭,抱歉的說著,「我手機沒電了。」
吳鴻生聳肩,淡淡的說,「那看來是我運氣不好。」
她忽然覺得遺憾。雖然說不清,到底害怕的是什麼,遺憾的又是什麼。
叮的一聲,電梯門在十六層打開。
她說,「再見。」
他點頭,「再見。」
直到她背影消失在視線的前一秒,吳鴻生都沒有太大的情緒波瀾。
他的感情觀是理性的,在不穩定的情況下,不陷進去。在不確定的條件下,不刻意強求。
他不否認,他擔心周襄或許會成為一個例外。所以他的運氣不好,到底該慶幸,還是可惜。
吳鴻生抬手,按下關閉電梯門鍵。
突然間,一個易拉罐出現在即將合上的門縫中。電梯門又打開,他愣了一下。
她走了進來,在他面前。因為身高的差距,她需要稍稍揚起下巴,「如果我念一遍,你能記住嗎?」
他有個不太好的預感,無關運氣好壞,是他可能掌握不了自己。
吳鴻生故意擰起眉,「有點困難。」
她說,「兩遍?」
他的神情還是為難。
「三遍?」
他忍不住笑了,不再逗她,「一遍就可以了。」
即使周襄進入了演藝圈,也從沒想過和吳鴻生會發生什麼,畢竟他們距離太遠。說不定等她有資格與他合作的時候,他已經退出娛樂圈了都有可能。
因為不知道,愛情沒有距離,只有四季。所以沒料到,有一天,它會被換季的風,吹到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