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一個君王,其次才是兒子。
知子莫若母,傅明華都猜得出來,太后自然也明白了嘉安帝的打算。
他的冷靜在這一刻顯得尤其的冷漠而沒有人情味,母親的中毒並不能使他那一顆堅硬如鐵的心軟化幾分。
他甚至絲毫不亂,哪怕此時眼中露出狂怒之色,卻帶著一種強作出來的冰冷。
太后的眼神之中露出憂傷之色,扯了扯嘴角,卻是笑容苦澀。
“令人去取生薑汁,照張繆吩咐,煎煮後速送來。”
嘉安帝下令完,俯身彎腰看著太后:
“母親,我先送您回去。”
太后睜了一雙渾濁的眼,死死盯著他看。
他神情平靜,目光堅毅。
太后悲從中來,半晌之後咳了幾聲,將顫巍巍的手搭在他臂上,由著兒子將她扶了起來。
“我老了,又有病,實在是經不起折騰。”她笑了笑,這個笑容裡帶著看透一切的平靜:
“這樁事情,皇上全權處理就是,也不想去聽到底是哪裡出了錯,誰人膽敢做下這樁事了。”
太后有些沙啞的嗓音在殿中響起,眾人聽著,都覺得心中發沉。
嘉安帝神情不變,點了點頭。
太后便又強笑了一聲,吃力的轉頭看了傅明華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都沒說,由著嘉安帝扶著回了內殿去。
殿後太后卸去了頭上的花樹,拆了釵環,有氣無力的靠在榻上,閉著眼睛不肯理睬坐在她面前的嘉安帝。
“稍後我會親自讓程濟過來,將來您的藥,我會讓太醫署的人先品嘗過,再交程濟品嘗,確認無誤才會入您口中的。”他冷靜的將事情條理分明的交待完,太后卻一聲不發,躺在床上,與她平日妝後威嚴肅穆的形象有所不同,仿佛一瞬間老了許多歲。
此事與嘗藥的人無關,若是有心,又有那本事,無論怎麽防備,也是沒有用的。
嘉安帝目光軟和,伸手去她攏了攏發絲,她卻別開頭,不肯去看兒子。
“母親。”帝王難得流露出來的溫和,並沒有使太后心軟幾分。
她幽幽的歎了口氣,後腦杓背對嘉安帝:
“宥兒。”
嘉安帝神情凝重,沒有出聲。
當今天下,先帝去後,已經沒有哪個有資格喚嘉安帝的名字。
太后雖然是他生母,但多年以來,一直敬他,喚他皇上,叫他名字時,竟讓嘉安帝有些恍惚,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你是一個好皇帝,若先帝在世,必會為你驕傲的。”
太后聲音發抖,眼眶發熱。
嘉安帝臉上的神色漸漸便嚴厲得近乎可怕了,他抿著嘴唇,聽著母親輕而抖的嗓音,突然笑了笑,伸手替她牽了牽搭在身上的羅衾,搖搖頭,認真的道:
“不會。”
太后輕聲的笑,先是小聲的笑,緊接著笑得急了些,又劇烈的咳了起來。
每咳一聲,那肩膀便是一抖,仿佛含五髒六腑都要被咳得移了位。
嘉安帝的手不疾不緩的替她拍背順氣:
“您不要想那樣多,過些日子,我讓人在龍門山為您修建寺廟祈福,會好起來的。”
他不想談先帝的問題,太后卻好似沒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一般:
“你冷靜,心中有成算,一切事情都有條理,將當初先帝留下來的問題,都一一解決。先帝重情,當初忠信郡王府等曾跟隨他的功臣,及興元府簡家、長樂侯府,甚至定國公府,他都不忍對其動手,而是留了下來。”太后喘了口氣,嘉安帝勸她:“您歇息一陣。”
太后充耳不聞:
“你卻更重江山社稷,若簡家、凌氏危及大唐,你便能毫不留情將之除去。”
他可以拋棄的東西很多,甚至為了大業,一切都可以拋去。
“你勤政愛民,每日總是處理繁瑣的公務,寒暑不間。若有急事,便是一宿不眠,也必不會誤了早朝之事。”太后說著說著,眼淚便流出來了。
嘉安帝漸漸緊抿了唇,沒有出聲。
當初先帝打下江山的目的,只是為了給妻兒掙上一份足以傳承後世的家業,如這世上每一個當父親的一般,置辦財產,不過都是為了兒孫後代而已。
先帝對於江山,遠不如嘉安帝嚴謹。
父子倆性格截然不同,太后禁不住會想,若是先帝遇著這樣的情況,他會如何處理?
只是哪怕先帝早就去世,太后依舊想得出來,先帝必會視她如珠如寶,而在嘉安帝眼中,他則是會以大局為重。
他自製力極強,又冷靜得近乎冷漠,哪怕是個人喜惡,也能排在正事之後。
“魚與熊掌,是不能兼得的。”太后的話,讓嘉安帝歎了口氣。
“先帝打下這江山,交到你手中,你比他想像的治理得還要好。”滅突厥諸部、壓吐蕃、平內亂,樁樁件件,國內則掌個平衡。
“當初先帝性情急切, 滅世家門閥,始終帶來了一些隱患,皇位交到你手上時,你落得無人可用的局面,士族抱團,同氣連枝,有志之士視朝廷如鷹犬,不願出仕為官。就連至今太醫署,制度設備甚至比不過前朝完善。你緩緩圖之,極力提撥人才,任用賢良,先帝時期留下來的杜玄臻等人你一概放在重要位置上,寵容妃……”太后說到此處,停了下來,嘉安帝則輕聲的笑了,笑容著帶著他自己都摸不清的意味。
太后說得沒錯,他這些年來,走得步步艱辛。
當初先帝的舉動,初時不顯,實則卻令不少世族俱怕,真正的有志之士不願出仕為官,朝中人才凋零,許多本該設有的職位,卻是虛懸至今。
他自登基以來,兢兢業業,如霆如雷。
不敢松懈,不敢怠慢。對兒子細心教導,對自己則嚴於律己。
雖為皇帝,可每日兩餐飯食、衣物用度,並不鋪張浪費。宮中帶頭節儉,這些年來又以重刑治貪汙舞弊,大唐自承襲前末陳帶來的情況,已經好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