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了朱色長裙,梳了繁複的結椎發,假鬢兒堆得極高,額心美人尖兒下,貼了花鈿。
在此時崔氏幾個小娘子都繪著細長柳眉的情況下,她畫的是暈眉,眉毛粗短,且以筆尖勾勒出翅的形狀,胭脂點唇之後,配上她雙靨旁點的兩筆面靨,哪怕人是帶著笑的,卻也給人一種極為壓迫人的氣勢來。
她身上披的帔帛拖地數尺,走動間發出‘沙沙’的聲響,在宮人帶領下進來時,傅明華仿佛感覺崔貴妃正向她緩緩走來一樣。
祝氏年紀已經不小了,走近之後依稀能看得到她描繪過的臉上的褶子,可是她首先使人注意到的,並不是她的年歲,而是她那極其強大的氣場。
就連謝大太太在她面前,仿佛風采都要被她壓製的模樣。
謝、崔二氏族人行了禮,傅明華又令宮人賜了座,眾人依次坐下了,當日傅明華曾見過兩次都氣質冷淡的大謝氏此時恭敬的站在大祝氏身旁,低眉斂目,不見半點兒囂張。
“算來娘娘與皇上自成婚以來,臣婦還是第一次進洛陽。”
大祝氏堪堪沾了些椅子邊,笑著就道:
“崔家雖然偏居青河,但家中雜事繁重,一直抽不出身來,數次想進洛陽看看,如今皇上登基,娘娘冊封,便說什麽也不能再錯過了。”
她的笑容恰到好處,既不顯冷淡,卻又仍端著架子的:
“說來我與娘娘之間,這緣份也是說不準的。”
大祝氏說到此處,轉頭去看一旁的小祝氏,笑著就道:
“我與二娘當初一個去了江洲,一個去了青河,姐妹分隔兩處。原本以為,阿洛當初嫁往青河,已是全姐妹緣份了,哪知太后入宮之後生了皇上,阿沅遠赴洛陽,娘娘最終卻與皇上成就了那月老譜上的姻緣,可見這緣份一說,實在是妙不可言的。”
小祝氏微微笑了笑。
她身為青洲當家太太,氣勢也並不差,只是大祝氏說話,她坐一旁一言不發,也沒讓人將她忽略了。
傅明華也抿了抿嘴角,笑道:
“昔日太后仍在時,數次也提及青河,思念故裡。”
大祝氏聽到此處,便笑著說道:
“臣婦也猜著如此,所以當日娘娘才會令人召了四郎入洛陽,前來陪她。”她提及崔四郎,在場的人無一不知崔四郎當日進洛陽緣由的,此時大祝氏提起,小祝氏牽披帛的動作一頓,便仰頭來看她。
“臣婦生平兒女雙全,子孫聽話,唯有兩個遺憾,卻是終身難以彌補了。”
大祝氏說完,傅明華便捏指掩唇,垂眸笑道:
“不知夫人有哪兩遺憾呢?”
“一是當年我孜兒最聰明可人,可惜身為女兒身,卻不得承歡我的膝下,反倒遠來洛陽,從此至親母女,分隔兩地,想見一面,難以登天了。”
她說著,低垂下頭去,以帕子壓眼。
傅明華抬起頭來,似笑非笑:
“第二遺憾呢?”
大祝氏便歎了口氣:
“第二遺憾,便是孜兒去得太快,等不及皇上登基,便早早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使我連她最後一面也未瞧見。”
宮中一片靜謐,小祝氏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傅明華卻揚了揚嘴角,抬眸望著大祝氏看:
“此事也不是沒有解決之法。”
她含著笑意,目光至崔、謝二氏的人臉上掃過,大祝氏聽她如此一說,眉峰微不可察的皺了皺,隨即笑道:
“哦?娘娘有何解決之法?”
大祝氏身旁帶了崔氏的三個女兒在,傅明華微微一笑:
“太后靈柩如今安放在洛陽裡,等昭陵開啟之後再放入。”
不知為何,大祝氏一聽這話,就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了,傅明華接著又道:
“太后在時,也總數次三番憶及青河,十分思念親人。”她看著大祝氏,笑道:“如今既然夫人有此遺憾,我便成人之美,令夫人及大太太一乾人等,盡數留在洛陽之中,陪伴太后左右,直至送太后入昭陵之中!”
她這一舉動,還是與當初崔氏惹惱了燕追,崔貴妃強召崔四郎入洛陽,有異曲同功之妙的。
崔家如何能一日無主?
大祝氏一聽傅明華這話,臉色頓時就微微一變,臉上原本掛著的笑容也維持不住了,正要說話,紫亙卻從側殿進來,傅明華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來:
“先失陪一陣。”
碧藍上前扶她,殿後燕追興許是才剛過來,端了茶杯,見傅明華進來了,笑著就問:
“你要將崔氏的人,留在洛陽?”
傅明華點了點頭。
她這樣做,不是為了與大祝氏一時置氣之舉,而是經過細細琢磨的。
碧雲上前替她整理衣擺、頭髮,她便側頭隔了張桌子與燕追說話:
“雖說要分大家,但也得從小家入手,凡事由易至難,從細微處入口,總是要方便許多的。”
她意有所指:“提及青河,人人想的就是崔家。”
此話就如當初燕追提南詔。
他曾說過,南詔乃是大唐的南詔,不是武安公府周氏的南詔。
同理,青河也非崔氏的青河,乃是大唐的青河。
“世族如樹,扎根越廣,便越繁茂,直至長成參天大樹,枝繁葉茂成為蔭萌。”她細聲細氣的笑:“定國公府世子夫人曾與我說過一句話。”
燕追便去握她放在桌上的玉手,揚了一側眉梢:“什麽話?”
“三郎還記得,王府之中,我院中種的那一片木香嗎?”
燕追自然是記得的,他此時已經明白傅明華所指是何意思,眼中露出若隱若現的笑意來,點頭道:
“那片木香,是我每年令人從江洲挖來的。”
“世子夫人看到此物,十分稀奇的問我,為何洛陽會有獨在江南才開的木香。”她微笑著,玉容生色:“我曾與她提過原委,但她不知有沒有聽進心中。”
怕是當時的陰麗芝,還會誤以為自己是在向她炫耀燕追對自己的百般寵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