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過半,年味就漸漸淡了,各家親戚也都已經走完,薛氏便讓錦娘教青柳識字。
青柳沒料到自己這麼大年紀了,還有讀書的機會。小時候還沒分家,家裡曾讓大堂哥去臨村的私塾讀過書,後來因負擔不起束修筆墨的費用,只讀了一年就沒讓他再學了。雖是如此,大堂哥也因認得幾個字,得以脫離地裡刨食的命運,去鎮上謀了份活。
青柳心裡感激薛氏和錦娘,不願讓她們兩個失望,也為了自己能多學點本事,便一門心思全投入到讀書識字上。
沒幾天瑞哥兒覺得有意思,也嚷著要和大娘一起學。他過完年就四歲,也差不多到開蒙的年紀了。錦娘覺得一個也是教,一雙也是教,便讓他跟在一旁一起學。
瑞哥兒前兩天還興致勃勃,後來就開始叫苦了。
因為他娘平時看著溫和斯文,講話輕聲細語,一當起先生來,就和變了個人一樣,嚴厲極了,稍微哪裡背錯,那個字寫不好,就要被打手板。連青柳都被當著瑞哥兒的面打了幾下,羞愧不已,更不要說他一個四歲的孩子。
青柳原本擔心瑞哥兒怕苦不學了,沒想到他叫喚歸叫喚,每日到了時候,卻仍乖乖出現在他娘面前,而且挨打的時候不哭不叫,淚珠兒滴溜溜在眼眶裡打滾,卻始終沒落下來,倒是個有脾氣的小傢伙。
青柳埋頭讀書,就把別的事拋在腦後,直到有天錦娘回娘家,放了她一天假,她才想起來如今已是二月份了,她都半個多月沒回家看看了。於是便和薛氏說了一聲,收拾一番後回去了。
二月份正是農事開始忙的時候,李大山的腿雖然好了,但還不能像正常人一樣下地幹活。他們家今年就沒有租別人的地,只種了自己家兩畝。
周氏打算今年多養些蠶,多織幾匹布,好歹能補貼一些家用。
往年這時候也是青柳開始忙的時候,種桑栽菜,上山採野菜,閒了又要打絡子。現在她出嫁了,不能回來幫忙,她這次回來,就把前段時間編的五毒形狀的絡子帶回來,打算讓青荷得了空拿去賣。這些絡子的花樣與從前不同,應該能多賣點錢,也算她為這個家出點力。
其實她若從林家拿點銀子回來,家裡的日子就會比現在好許多,家人也能輕鬆些。可林家的銀子,她自己尚不能心安理得拿來用,若拿回來,林家或許不會說什麼,別的人就要戳著她爹娘的脊樑骨,說他們家教出來的女兒,貫會搬空婆家,補貼娘家了。這是其一。
其二,青柳也不想讓家裡人養成好逸惡勞的習慣,覺得沒錢了找林家拿就好,把好端端的人養壞了。
她去時,周氏、青荷、青松正從地裡種桑回來,李大山坐在院子裡修農具。
青柳忙到屋子裡倒了幾杯茶,讓他們解解渴,青松湊到她邊上來,和她邀功自己今天幹了多少活。
周氏見到她,喜道:「這次快半個月沒回來了吧?家裡有事?」
青柳拿布巾幫青松擦去臉上的汗,道:「太太讓我跟弟妹識字,今天弟妹回娘家,才放了我一天假。」
周氏聽了,又驚又喜,「那你可要用心學,別辜負了人家一番好心。」
青柳點點頭:「我知道。」又對青松青荷道:「等大姐學會了,回來教你們。」
李大山走進來,聽見這話,擺擺手,「你自己顧好了就行,家裡的事不要操心。」
周氏也道:「你爹說的是,往後地裡更忙了,他們哪有時間學。」
其實她心裡,是怕女兒頻繁回來,惹了婆家不高興。本來一個守寡的女人,沒丈夫又沒子女,就已經全無依靠了,若又惹了公婆不喜,那後半輩子就只能更苦。就是因這個原因,這段日子她雖想女兒,卻一次也不敢找上門去,怕惹林家人不高興,反倒苦了青柳。
青柳多少知道爹娘的擔心,沒再說什麼。心裡卻下了決定,等她的字練得好看一些,就抄幾張書回來,讓青荷青松跟著學,她過幾天回來一趟看兩人學得怎麼樣。雖說這樣子教,他們兩個未必能學到多少,但認得一個是一個,特別是青松,今年才十二歲,學上幾年,總能學到一些,以後就算如堂哥一般做個夥計,也算多了一條出路。
她又對青荷道:「前段時間我編了些新的絡子花樣,你來看看。一會兒我教給你,你若拿去賣,就和老闆講講價,或許一個可以多賣一文錢。」
青荷聽了欣喜不已,也顧不得剛從地裡回來身上酸痛,從她這裡學了方法,就到一旁琢磨去了。
青松則提了個破籃子出門,說要去水渠裡撈小魚,給大姐嘗嘗鮮。
青柳跟著周氏去廚房燒水。周氏仔細打量她,見她長了些肉,皮膚也白了一些,心裡才放下來。
青柳看看左右,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遞過去,道:「娘,這是出嫁那會兒家裡給我帶走的銀子,您還是收起來吧。」
當初她爹受傷,家裡東拼西湊,加上和親戚借的,總共湊出了十五兩銀子,後來和林家結親,林家許諾治好她爹的腿。家裡湊起來的銀子就又還給親戚了,自家還剩五六兩。
出嫁時,周氏將這些銀子包了紅封,全讓青柳帶走了,她只在成親第二天瑞哥兒給她磕頭的時候,給了一個紅封,剩下的銀子都還在。
她雖不能把林家的銀子拿回來給娘家用,卻也絕不忍心看家裡人吃苦,所以這次回來,就把剩餘的銀子帶回來。
周氏忙擋回去,道:「這是做什麼,給了你就是你的,哪有閨女出嫁了還往娘家送錢的?」
青柳道:「這本就是娘當初給我的,又不是我從林家拿來的,就算讓人知道了,咱們行得端坐得正,怕什麼?」
周氏還是不收,「你在那家裡,沒點銀子傍身怎麼行?家裡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你不用擔心,快收起來吧。」
青柳哪裡肯信,「您就別瞞我了,當初為了給爹治病,家裡的糧食賣了大半,今年家裡種的地又少了許多,兩下疊加,咱家今年恐怕連稀粥都喝不上。青松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把他餓出個好歹怎麼辦?青荷也要說親了,怎麼也得給她做一身新衣裳吧?娘,我知道您和爹疼我,可家裡又不止我一個孩子,您也要多為青荷青松考慮是不是?」
見周氏面上遲疑,她又道:「我如今在林家,一切都好得很,不僅吃穿不愁,每月還有月例,實在用不上這些銀子,您就收下吧。」
說完,她把將錢塞到周氏懷裡,又說自己回去有事,不待她挽留就走了。等李大山知道,她早已回了林家。
這段日子,林老爺在家的時間比年前長了許多,薛氏又記掛著要青柳讀書的事,便沒怎麼叫她去說話。
青柳每日早上去錦娘院裡上學,下午回來自己背書練字,晚上就抽空打絡子,偶爾也回娘家看看。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到了三月出頭。
這日,林老爺去鋪子裡查看,錦娘也帶著瑞哥兒去他外祖家,家中只剩青柳和薛氏。
恰巧上午青松自己一個人送了些小魚乾過來,中午飯桌上,就有了一道魚乾蘿蔔湯。
飯後,薛氏留青柳說話,問她家中近況,青柳都一一回答了。
薛氏道:「我看你這個弟弟,倒是乖巧懂事,平時沒事就讓他到家裡來玩玩吧。」
青柳笑道:「他是第一次見您,才裝成那副樣子,其實調皮得很。」
薛氏也笑了,「那才是男孩的性子。」
兩人正說著,前院裡突然傳來一點動靜。
青柳站起來向外走了幾步,就見正院裡管事的楊嫂子跑進來。
這楊嫂子是薛氏的陪嫁,在林家幾十年了,她男人也在林家鋪子裡做掌櫃,是個極有體面的人,平日裡說話做事不緩不慢,從容有序。可是眼下,她卻一路跌跌撞撞飛奔進來,在地上摔了好幾趟,也顧不得,連滾帶爬撲進正屋裡,髮髻散亂,淚流滿面,哽咽得說不出話。
青柳嚇了一跳,忙去扶她,薛氏也站了起來,連聲道:「這是怎麼了?!」
楊嫂子掙開青柳的手,膝行幾步撲到薛氏腳邊,抱著她的腿嚎哭,聲音嘶啞,「太太……太太呀!您快去看看……誰回來了我的太太呀!」
薛氏心裡猛的一跳,愣愣往門外看去。
青柳不明所以,又去扶楊嫂子,好不容易才把她扶坐起來。又拿出帕子幫她擦臉上的淚水,突然,她似有所覺,轉頭一看,正屋門外不知何時立了個極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跨進屋來,重重跪下,兩個膝蓋落在地上,好似兩柄鐵錘狠狠砸下。
「娘,不孝兒回來了。」
青柳聽得這個聲音,愣愣地又去看薛氏,卻見她眼睛一眨,落下好幾串淚珠子,人便往後倒去。
青柳驚呼一聲,忙撲過去扶住她。楊嫂子也撲過來,又哭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