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以後,商隊離開了弁州的地界, 踏入了隸州南邊的蒼茫山野之中, 停在了一個驛站休息。
這之後, 他們將轉道向東,與溫若流三人想去的方向背道而馳。故而, 雙方在驛站這兒正式分道揚鑣了。
官道旁, 烈日當空,站在陰涼處也汗流浹背,站在太陽底下曬一會兒能直接飛升, 不宜上路。
驛站的旁邊開了個小茶攤, 掌櫃在竹林中支起了個數個涼棚, 不僅賣茶點, 還兜售涼粉, 兩文一碗,冰爽可口。
魔族人的腳步暫時沒蔓延到此處。而此處又是幾條官道的交叉之地, 凡是離開江羱的人, 基本都會來這兒歇歇腳。這小小的茶攤,生意火紅,食客絡繹不絕,座無虛席。後方的竹林中,更拴了不少馬匹、牛車。
涼亭邊, 小二賣力地將長椅擦了三遍, 這才熱情地指座:「三位客官請。」
簡禾將包袱往地上一扔, 拎過茶壺, 先灌了幾口涼水,這才癱在了桌面上,像是被曬化了。
阿廉啐道:「你快往旁邊坐過去一點兒,把風都擋住了。」
「不要,我已經累死了,死人動不了。」 簡禾趴著不想動,氣若遊絲道:「唉,你說,這個世界上,要是有一種法陣,是能將人瞬間送到十萬八千里遠的地方去的,那就好了,咻一下就到了。」
阿廉呸了一聲:「別犯傻了,世界上哪會有這種東西,整天想些不實際的。」
「嘿,這怎麼就是犯傻了呢?頂多叫異想天開。」簡禾來了點勁兒了:「我跟你們說,我家鄉那邊就有一種法陣,可以讓兩個相隔千山萬水的人說話、看見對方的樣子,神奇吧?」
溫若流轉頭看她,若有所思道:「怎麼個『見』法?」
簡禾嘻嘻道:「這個嘛,用來簡單,說來複雜,反正九州這兒肯定是做不到的。」
阿廉半信半疑:「真有那麼神奇嗎?不會是你瞎編的吧。」
「就是這麼神奇。不過,有一說一,我們那兒還沒有出現可以將人送到別的地方的法陣……算了,不跟你這種沒想像力的臭小孩聊天了。」簡禾換了個面趴下,道:「溫若流,我們之後要去哪裡啊?順著這條路走到底麼?」
她所指的,是從這個茶攤延伸出去的多條岔路之中,最寬敞的那條。兩旁綠意森森,漫林碧透,望不見盡頭,也是車輪印子最多的一條路。剩餘的路,要嘛窄如羊腸,要嘛九曲十八彎,陰陰森森的,看上去就不安全。
恰好這時,小二端著涼粉上來了,聞言,忍不住道:「這位客官,聽我一言,這條路可走不得喲。」
三人同時轉頭,簡禾脫口道:「為什麼?」
小二將毛巾掛到了肩上,道:「三位有所不知,沿著這條路走個四十多里,就該抵達隸州的屠雪城了。」
簡禾心中一動。「屠雪」這個地名,總覺得有點兒耳熟,可這一時之間,她又想不起是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
溫若流用瓷勺將涼粉劃成了碎塊,瓷勺與瓷碗相撞,叮叮聲的。他哼道:「略有耳聞。它怎麼了?」
屠雪坐落在一片浩瀚煙波的湖澤邊上,雖然位置比較偏,但是百姓之多、規模之大,堪比隸州的首府,也是一座遠近聞名的大城。
小二道:「就這三天,我們茶攤多出了不少從屠雪城中逃出來的百姓。」
簡禾拎著衣領,扇了扇風,不以為意道:「這裡也有很多人是從江羱出來的啊。旱災結束後,流落在外的人回歸故裡,不是很正常麼?」
「小的剛開始也這麼以為的。後來才知道,這次逃出來的,都是屠雪城的原住民。」小二左右一瞥,壓低聲音道:「據說……屠雪城已經被占了,城中三分之二的百姓都跑了。」
簡禾與溫若流均是一愣,對視一眼,暫態明白了小二的意思。
自魔族進入九州以來,隔三差五便攻城略池。而與仙門的各大勢力平起平坐、互不干涉略有不同,魔族人的靈力與血統息息相關,故而,存在著一支佔據統領地位的王族,牢牢淩駕於他們的頭頂,坐鎮在魔界之門的另一端。
在這之下,才是各股魔族的勢力。他們既不協作,也不為敵,甚至很少往來。各憑本事地將人類的城池收入麾下、納作地盤,享用積攢了一城的金銀財寶、鮮肉美酒。誰也不知道自己所住的地方什麼時候會被看上。
每逢魔族人入城,必有一番清洗。凡是試圖抵抗的散修,都會被魔族人當做豬狗、殺個片甲不留,甚至扔去喂魔獸。手無寸鐵的百姓,一般不會遭殃。
但是,說實話,誰有膽子在魔族環伺的地方生活?比起留在城中被糟踐、被奴役、如履薄冰地活著,還不如趁早離開,天大地大,豈不瀟灑多了。
不幸之中的不幸,這一次「看中」並接管了屠雪城的魔族人,據聞性情頗為殘暴。入城當日,便當眾斬下了九十九顆頭顱,美名「祭城」。其他人要是不屁滾尿流地捲舖蓋逃跑,才是有鬼呢。
「手起刀落,喀嚓哢擦的,九十九顆頭被掛在了城門上,那是真真兒的血如雨下,人間地獄。」小二猶如說書人,說得繪聲繪色,頗有畫面感:「而剩下的部分,也沒有還回來,據聞是被拿去泡酒了。」
簡禾聽得一陣惡寒。而身旁的溫若流卻是面無表情。
此等世道,比這慘一百倍、陰暗一百倍的故事,他早就聽過無數次了,等小二說完,他才百無聊賴地擺擺手:「那繞開它不就行了。我問你,除它以外,還有沒有天黑前可以到的、適合落腳的地方。」
「有!」小二指著通往屠雪城的那條路,道:「也是這條路,大概二十里後,會出現一條分岔路,特別好認,還有路標,左邊是通向屠雪的,行不通。你們就走右邊那條道,往前走個幾百米,上山去,就是……」
這時候,背後有人道:「小二,添茶!」
「來嘞!」小二回頭應了一聲,匆匆離開了。
「喂喂喂,你話怎麼只說半截呢?!」簡禾支起了身子,險些打翻面前的瓷碗。可惜那小二已經溜得沒影了。
前頭鋪墊說得興起,重點卻省略不說,這也太虎頭蛇尾了吧?
簡禾悻悻坐回原位,道:「右邊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是什麼地方都沒差別,可以落腳就行。」溫若流將勺子扔回碗中,眯起眼睛,望瞭望天色,才道:「你吃飽沒?」
「唔……快了快了。」簡禾捧起碗,囫圇吞棗地將最後的涼粉倒進口裡,一擦嘴道:「不過現在已經中午了,萬一我們在天黑前到不了落腳點,豈不是要睡在荒山了?不如乾脆等明天清晨才走吧。」
就在他們說這話的時候,簡禾背後的不遠處,有兩三個身材瘦小、渾身髒兮兮的少年,視線正不斷往他們的包袱上打轉,頗為不懷好意。
溫若流半點不避,衝他們森森一笑,抽出一手,跋扈而又輕柔地在懸於腰上的劍上輕輕一拍,威脅挑釁之意甚濃。
這長劍是在幾天前,從那座破廟中搜出來的,並沒有用過幾次,但是掛在腰上,也能唬人。
果不其然,對面的幾個少年這才看見他身上有武器,臉色微微一變,率先挪開了目光。
溫若流這才收回目光,道:「留宿不妥。快點吃完,早點上路。」
「我吃完了呀。反倒是你自己那碗,都沒吃完。」
他的碗中還剩下半碗的黑涼粉。溫若流抱臂道:「不吃了,太苦。」
簡禾撇嘴,嘟囔:「黑涼粉就是這個味道的啊,暴殄天物。」
溫若流瞥了她一眼,忽然起了點壞心,將自己的碗往她的方向推去:「行啊,那你幫我吃完吧,別浪費。」
「……」簡禾待然:「啊?」
「『啊』什麼。把嘴張那麼開,是想我喂你吃嗎?也行。」溫若流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好整以暇地捧起了碗,舀了一口涼粉,嗤嗤笑道:「來吧。」
簡禾不可置信道:「我記得這些錢是我翻出來的吧?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兩文錢一碗的東西,阿廉都吃到第二碗了,你居然讓我吃你的口水?」
「你這個人,現在聽我的話。你找到的錢,自然也歸我管。」溫若流戲謔道:「況且,這麼大反應做什麼,又不是第一次吃了。」
簡禾愣了三秒,才意識到他指的是在破廟當晚,她已經間接地吃過他的……瞬間,她就像凳子上有東西紮她屁股,面紅耳赤地跳了起來:「你!」
見狀,溫若流終於忍不住了,拍桌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笑得夠本了,他才勾了勾手指,輕而易舉地將意圖逃離的簡禾扯回了長凳上,樂不可支道:「行了,我又不會吃人,你站那麼遠幹什麼。」
他從來都沒見過比她更有意思、更好玩的人。既容易上鉤,又容易讀懂,真是怎麼欺負都不夠。
簡禾:「……」
可惡啊啊啊,她恨這個屈辱的狗屁綁定功能!
阿廉站在茶攤的廚房那邊吃完了涼粉,這時剛好回到原地,瞥見簡禾,他嚇了一跳:「發生什麼事了,你的臉怎麼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簡禾扭過頭,鬱悶道:「天氣太熱了。」
在此稍作休憩,三人趁著時間早,提起包袱上路了。
從這開始,便是一路的山路。崇山峻嶺,萬木崢嶸。官道修得寬平好走,大雨過後,林中空氣清新,彌漫著濕潤好聞的氣味,溫度比外面明顯要低,倒也不會很熱。
偶爾,還能看見迎面走來、往江羱去的旅人。簡禾注意觀察過他們的衣著,都挺光鮮的,不像是流民,估計如那小二所言,大多都是從屠雪城中逃出來的百姓。
三人走走停停,二十里的路,原該幾個小時就到了,無奈中途發生了些意料之外的事兒——阿廉鬧肚子了。
這幾日的飲食本就不怎麼好,他又一下吃了幾碗涼粉,腹部絞痛,已經中途停下了兩次,跑到草堆中解決了。
夏天的天黑得比其它季節都晚,等三人到達小二所說的那個分岔路時,已經是晚霞滿天,紅光豔豔,如紗如霧。樹林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樹冠的黑影靜悄悄地爬到了他們身上。晚風習習。
據小二所言,在百米之遠,就有上山的路。抬頭朝高山上看去,隱隱可見燈火光芒。若沒猜錯,那兒應該是一處小山鎮。
簡禾錘了錘自個兒的後背,歎道:「快到了,走了一天,終於可以休息了啊……」
「哥哥,等一下。」阿廉捂住了肚子,面如土色道:「我又……」
「看吧,我就說他堅持不到上山的。」簡禾有點幸災樂禍地道:「我看啊,你拉完這次,應該也拉不出什麼東西了,再拉就脫水了。」
「不要笑他了。」溫若流道:「你去吧。」
阿廉漲紅了臉,捂著肚子,左右看了看,往一處草叢後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