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沉曄是自己影子這樁事,初入此境時,東華他確然沒想過,即便時而覺得這位神官的氣息有些熟悉,也因懶得費心思之故,隨意以二人可能修的乃是同宗法術的藉口搪塞了。他不大想動腦子時,腦子一向是不轉的。疑惑沉曄是否同自己有什麼干係,卻是於妙華鏡中瞧見沉曄的毀天滅地之力。那滅世的玄光,原本是他使得最趁手的一個法術。倒回去一看,他料得不錯,沉曄同自己,倒果然是有幾分淵源。
但這個淵源,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個影子罷了。
曉得沉曄是自己的影子,遠不及當日他看出原是個地仙使出創世之術更令他吃驚。而如今,一介地仙緣何使得出創世之術,這個就好解釋多了,畢竟是自己的影子嘛……
他從前是沒考量到還有影子一說,思慮得不夠周全,既然沉曄是自己的影子,那小白和阿蘭若……他抬手提筆,正欲描出阿蘭若的畫像投進業已平息的妙華鏡中,窗外卻驀然有風雷聲動,抬眼一觀,不祥的密雲竟似從王都而起……茶杯嗒一聲擱在桌上,妙華鏡遽然入袖,他起身急向王都而去。 風雷聲動時,蘇陌葉亦往窗外瞧了一瞧,口中正道“這雷聲聽著有些妖異”,一陣風過,見帝君已從房中急掠而去。他跟著帝君這麼些時日,還未曾見過帝君如此不從容的時候,好奇心起,未來得及躊躇,亦跟上了。
妖風起,鬼雲舉,東華御風而行,落在王都阿蘭若公主府的波心亭外。是時正見沉曄自亭中一張閒榻上抱起鳳九,神官一雙手剛扶上佳人玉臂,便被釘過去的一柄長劍及時攔住,一個措手,似乎睡熟了的鳳九殿下,已穩穩躺在東華的懷中。蘇陌葉慢吞吞從雲頭上下來,心中暗讚了聲帝君好身法。
蒼何劍釘入亭柱,橫在沉曄眼前。說來帝君當日千挑萬選出息澤這個身份,將此境中真正的息澤神君凍在歧南後山的青衣洞,開始一心一意演著息澤這個角兒時,誠然,息澤神君原本的品貌性情他都當浮云了,但至少有一樁事他辦得還算靠譜——每當拔劍時,好歹將隨身那柄八荒聞名的蒼何劍障了模樣,不致讓人因認出這柄劍而看穿他的身份來。 然此時,名劍之祖的蒼何神劍,卻就那麼大剌剌地、無遮無掩地攤在沉曄眼皮子底下,劍柄上皓英石截出的萬餘截面輝映著漏進亭中的暮光,簡直要晃瞎人的眼睛。 蘇陌葉料定,若沒有蒼何相阻,看沉曄的架勢必定是反手便要將鳳九重奪回,然蒼何不愧一代名劍,一出場便將眼前這位神官給鎮住了。須臾沉寂中,聽沉曄緩緩道出:“蒼何?”蒼何既已識出,又豈會識不出眼前這位尊神真身為何?年輕的神官默然片刻,的確是難得聰穎,抬眼再向帝君時,神色中含著三分莫測:“尊神蒞臨此境,令沉曄不勝殊榮,然沉曄何德何能,竟能勞動尊神親臨此間,惦念臣下的一己私事?” 面對著自己的影子,此時帝君臉上的神色……帝君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目光略瞟過石桌上的空琉璃罐子,向著沉曄道:“為阿蘭若塑魂的氣澤看來你已集全了,已將它們全數擱到小白的身體裡了?”蘇陌葉抬眼一瞟帝君懷中的鳳九,帝君此話說得平和,看來殿下她身上並無大礙。 沉曄靜默半晌,道:“果然世上無事能逃脫尊神的法眼,臣雖不知尊神為何現於此境,然尊神懷中的女子,卻是臣下的執著,還望尊神網開一面,將她還與臣下。”
東華坐定在石桌旁的閒榻上,將熟睡的鳳九扶靠在自己胸前,單手摟著微微抬眼:“我的人,為什麼要讓給你?”
沉曄猛然抬頭。
東華空著的手輕輕一拂,卸掉了鳳九身上的修正之術,淡淡道:“小白她掉入此境,你造出的阿蘭若的軀體,被她取代了。”瞧著沉曄臉上的震驚,淡淡道:“前代神官息澤,倒的確是個高人,阿蘭若她若僅僅是只比翼鳥,他教你這個複活她的法子縱然逆天,也還可行。但阿蘭若不過是個影子做成的魂魄罷了,原本就只有一世之命,一世了結便回歸為煙塵,即便你如何收集她的氣澤,也再做不成一個魂魄。你無論如何也復活不了她,她不會再回來了。”
蘇陌葉手中碧玉簫啪一聲摔在地上,沉曄失神道:“你說……什麼?”
妙華鏡自帝君袖中重見天日,立在石桌之上。東華懷中仍摟著鳳九,從容抬手自空中拈來一副紙筆,描出阿蘭若一幅小像,又在小像旁添了幾筆字,投入鏡中道:“她為何會作為一個影子而生,我也有些好奇,一道看看也好。”
02.
不同於先前探看沉曄的生平,初時便是他的降生,此時妙華鏡中所現,卻是一個學堂。
學堂外是個青青的山坡,坡上正有些靈禽靈獸玩耍,學堂里傳來一陣琅琅讀書聲,念的是段《般若經》。日影西移,唸書聲漸漸歇下來,像是將要下學。未幾,一位蓄著山羊須的老仙者攜著卷書從學中踱出來,陸續又有好些學子從學堂裡出來,各自從山坡上牽了靈禽靈獸坐騎,三三兩兩飛離山頭。
慢吞吞走在最後頭,被好幾位俊秀少年簇在正中的,是位紅衣少女。少女長發如潑墨濃雲,秀眉似如鉤新月,眉間一朵朱紅的鳳羽花,眼若星子,唇染櫻色,神色間透著一股不耐煩。正是青丘的鳳九殿下。
蘇陌葉開口:“這也是,三百年前?”
帝君注視著鏡中的鳳九:“二百九十五年前,阿蘭若降生前些時候。”
說阿蘭若或許是鳳九的影子,不過是帝君他一個推測,但妙華鏡中投入阿蘭若的小像,鏡中卻現出鳳九,其意不言已明。此事果然如他所料,阿蘭若的魂魄確然是取小白的影子做成。但小白她為何會將自己的影子放來梵音谷投生?且看她的模樣,似乎也並不曉得阿蘭若竟是自己的影子。此事令帝君有些疑惑。
鏡中鳳九跟著幾位少年漸漸走近,挨鳳九挨得最近的三個少年,分別穿一身藍衫、一身白衫、一身綠衫。瞧穿衣的式樣,不像是青丘的神仙,倒像是天族的少年。 妙華鏡中能傳出諸人說話聲時,正輪著藍衫少年,少年面上一派風流,含情目探向鳳九:“早聽聞青丘是塊仙鄉福地,一直想著遊學這些時日要去各處走一走,正巧前幾日拜見白止帝君時,帝君提起殿下於山水之道甚熟,大後日正有一日旬假,不知殿下可有空陪我一同遊一遊青丘?” 鳳九頂著少年的含情目道:“我……” 綠衫少年一把將藍衫少年撞開,一雙丹鳳眼亮閃閃地看向鳳九:“遊山玩水僅一日哪得夠,聽聞殿下廚藝了得,旬假那日不如同我一起去凡界吃酒,在凡界我有幾個頗心儀的館子,有些菜譜連天上都沒有,想必殿下一定也有興趣得很。” 鳳九頂著少年的丹鳳眼道:“我……” 白衫少年將綠衫少年和藍衫少年一同攔在身後,秋水眸中含著憂鬱,向鳳九道:“吃喝玩樂終歸不是個正經,聽聞殿下神兵鍛造一課同上古史一課均修得頗有造詣,不巧這兩門卻正是我的弱項,不知旬假時殿下可有空助我將這兩門課業補一補?” 鳳九頂著少年的秋水眸道:“我……” 三位少年目光中均流露出期待。
鳳九頂著三人期待的目光轉過身,從身後提出一個打著瞌睡的少年,向少年道:“我……大後日的旬假,有安排了嗎?”
瞌睡少年揉著眼睛,從袖子裡摸出個小本兒來,翻開幾頁,打著哈欠道:“啊,殿下的安排很多啊。白止帝君有令,午時前殿下需去探望三位神君的傷勢,哦,就是分別於上上上個旬假上上個旬假及上個旬假邀您遊樂時被您打斷了腿折斷了手劃傷了脖子的那三位神君,午時後,我看看啊,午時後殿下您還需趕去鐘壺山同織越仙姬決鬥,這可是一場死鬥呢,唔,如此說來,殿下能空出來的時候大約只有晚上罷。”
藍衫少年綠衫少年及白衫少年靜成一片。
鳳九面無表情地替瞌睡少年合上小本兒,轉向面前三人,平和且慈祥地道:“同織越仙姬火併,也沒有死鬥這麼嚴重啦,就是卸掉她一條胳膊的事兒,可能打到酉時我就能回來,諸位,你們誰要等我?”
三位少年驚悚地對視一眼,一時連靈禽仙獸也忘了牽,靠跑著直衝下山頭,溜得比兔子都快。
帝君的目光凝在鏡面上,略彎了彎嘴角。
鏡中天色已漸漸晚下來,瞌睡少年掀起眼皮瞥了眼鳳九,半空中化出一支筆來,重新翻開攤在手中的小本兒,舔了舔筆尖將上頭幾個名字畫掉,嘆道:“又被你嚇跑三個,雖說你家為你做親的確做得早了些,但也無須這樣驚嚇他們,你此時雖沒這種心思,但萬一往後你想做親的時候,興許還用得著他們呢?”
鳳九將手搭在眉骨處,岔開話道:“我沒坐騎,灰狼弟弟你也沒坐騎,小叔的坐騎畢方他今日估摸又有個什麼事兒來不及接我們,你看我們是招朵雲下山還是走著下山?”
瞌睡少年合上小本兒遙指天邊:“咦,那朵祥雲是什麼?”
鳳九順著他的手指遙望,沒瞧著祥雲,不過,被夕陽餘暉染成條金線的天邊,倒確見幾朵濃雲滾滾而來。
蘇陌葉料想,帝君整改過的妙華鏡雖觀得出地仙的前世今生,卻不應觀出一位青丘神女的前塵過往,若觀得出,這過往必定應同阿蘭若降生有幾分乾系。方才一幕他確然沒瞧出同阿蘭若有何干系,而此時,待鏡中濃雲落地散開時,他才明白為何妙華鏡會現出這個學堂。落地在鳳九與灰狼弟弟跟前的仙者,是幽冥司的冥主謝孤栦。
凡人乃至壽而有終的靈物生死,關乎三位神仙,一是北斗真君,二是南斗星君,第三便是幽冥司的冥主孤栦君。南斗註生,北斗注死,而幽冥司則掌理人死後的刑獄訟斷,還管著一個輪迴台。孤栦君如他的名字般,行事也帶一個孤字,常年幽在冥界,不愛同眾仙往來,每年面謁天君的大朝會上,方能見到這位神君一回。蘇陌葉印像中,每每相見,這位神君總是一副病容清顯的模樣。
此番孤栦君立在鳳九跟前,仍是一臉病容,容她將身旁的灰狼弟弟打發走,方指著眼前一條崎嶇山道開口:“青丘晚景不錯,我們沿著這條路走走。”
鳳九跟在謝孤栦身後,諸學子皆已歸家,半山靜寂,雀鳥歸巢時偶爾一兩聲鳥鳴自他們頭上劃過。二人尋著棵如意樹坐下,謝孤栦自腰間拿出個酒壺飲了一口道:“近來有樁事,我估摸還是過來知會你一聲。”
鳳九賠笑道:“是給你送酒送晚了這樁事嗎?這個你大可放心,你我朋友情誼,既然答應了送你一壇折顏的桃花釀我便絕不會食言,只不過,唉,近日折顏他同我小叔父鬧彆扭正在氣頭上,是個鬼神難近的時刻,即便是我也不大好……”
話頭被謝孤栦攔腰截斷:“是東華帝君之事。”
鳳九的笑僵在臉上。
謝孤栦道:“此事天上地下可能並無人知曉,北斗南斗估摸也未曾察覺,大約因我掌著輪迴台,方才察知。”
瞧鳳九洗耳恭聽,續道:“近日梳理生魂冊,發現某處異界投身了一個魂魄,前去查探,乃知是無前生無後世的一個魂,非從輪迴台而來,死後也不會過輪迴台。未經輪迴台便投生化世,此種魂魄只能是仙者生造,而世間能生造出這種魂魄的人寥落可數,神族中除開我,也只有太晨宮中的耘莊仙伯了。前些年便聽聞帝君因想參透紅塵八苦而自求投身凡世,司命的命格簿子中雖載著帝君投生入凡世乃是三十年後,據傳此三十年他是在太晨宮中靜修,但靜修之時,令耘莊仙伯用自己的影子造出魂來投往異界先歷練一番,也未嘗不可,並不妨礙什麼。”說得口乾,謝孤栦提起酒壺來又飲了一口,“帝君既瞞著諸位仙者,想來此事極為機密,我思慮許久將此事告知於你,你可知為何?”
魚尾似的晚霞皆已散去,山巔扯出半輪模糊的月影,鳳九躺下來,望著濛濛的天色笑道:“為了多誆我一壇子酒嗎?”
謝孤栦斜看她一眼,晃了晃酒壺:“我跟前你逞什麼能,你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七年前與你同飲,醉鄉中你不是說帝君在琴堯山救你一回,你想著報恩在十惡蓮花境救帝君一回,結果又被他反救了回來,到頭來你還欠著他一回救命的大恩,遲早還需尋個時機回報給他嘛。依我看這是個時機,對著帝君的影子比對著帝君本尊強些,再讓你回太晨宮面見他,怕是有些難為你罷?”
鳳九閉目道:“你今日卻不像你,如此話多。”緩了緩,又道,“你從前說心傷這個東西,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這話不對。”
謝孤栦垂頭看她:“哦?為何?”
晚風吹過,鳳九拿手擋住眼睛:“十年了,我仍記得那些傷心事,想起來時,那時候如何心傷,此時便如何心傷。”
謝孤栦亦躺下來,同望著濛濛夜空:“那是因為你的時間還不夠長。”
鳳九偏頭看他:“其實我也有想起那些好時光。我同你說過沒有,帝君他曾為我做過一個六角亭避暑,給我烤過地瓜,做過糖醋魚,還給我包紮過傷口。”
謝孤栦道:“還有呢?他還為你做過什麼?”
鳳九張了張口:“他還……他還……”一時不知還能說些什麼,將頭轉回去,半晌道,“他救過我。”
謝孤栦淡淡道:“救你不過舉手之勞,那種情境下,無論是誰,帝君都會伸手一救。”嘆了口氣道,“他待你好的回憶,就只有這麼一點兒嗎鳳九,那些不好的回憶又有多少呢?”
鳳九仰望著月空:“不好的回憶……你想听我做過的那些可笑的事嗎?”靜了一陣,道,“唔,有一次,我改了連宋君的短刀圖,姬蘅冒認說是她改的,我咬了姬蘅,帝君卻責罵了我而護著她,我那時候負氣跑出書房,入夜了不知為何總覺得帝君會因冤枉了我而來找我道歉,真心誠意地擔心他找不到我怎麼辦,特意蜷在他寢殿門口,很可笑罷?”
謝孤栦道:“那他來找你了嗎?”
鳳九默不吭聲,許久,道: “沒有,他在房中陪姬蘅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