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緹苦笑向她道:“五月初五當日的朝會上,帝君並未賜階定品於我。我因你之故而飛升,其實定不了階品也沒什麼。但前日宴罷,帝君私下將我召入太晨宮,”他頓了一頓,“賜我這個初為神仙、資歷尚淺之人為太晨宮繼任帝君,說待他身去後,由重霖仙者輔佐我掌管八荒仙者名籍。”帝君還令他為仙一日便不得再見鳳九,此段他隱了未提。
鳳九一怔,疾聲問他:“你說什麼?”
此刻的鳳九有些同四百多年前的那夜相重,面上難得一見的惶然無措令葉青緹微有失神。
那夜鳳九嘶聲叫出東華二字,葉青緹就一直想知道東華到底是誰,在幽冥司醒來後又聽謝孤栦提過幾次,好奇心便更甚。後來他略懂了些仙界之事,方知此位乃上古神栦,是九重天至尊的天神。謝孤栦有一回還輕描淡寫嘆過一句,說一開始就是鳳九先打東華帝君的主意,這種事情一般的仙想都不敢想,但鳳九她不但想了還做了,後來竟然還做成功了,其實讓他甚為欽佩。葉青緹就想見見這位東華帝君。
青雲殿的定階朝會其實是個好時機,但葉青緹站在下首,瞧不大真切,只依稀看到是位銀髮紫袍神姿威嚴的神仙。朝會上帝君的話不多,聲音也不高,卻無時無刻不透著一股冷肅之意。這位尊神在朝會上提也沒提他一句,葉青緹原以為是因他同鳳九之事而故意冷落他,卻沒想到幾日後,唯有他一人被留下召入了太晨宮。
那是葉青緹頭一回看清東華帝君,明明聽說是幾十萬歲的上古之神,容貌卻極為出色,且模樣竟同他一般年輕,唯有周身的氣勢,確像幾十萬年方能沉澱而成。帝君靠坐在玉座上垂眼看著他,神色極為淡然:“這批神仙裡就你一個還未定階封品,你並非正經修仙修上來的,估計什麼也做不好,那就做太晨宮的繼任帝君吧,這些差使裡頭,就掌管仙者名籍一項還算簡單。”
感到衣袖被扯動時,葉青緹方從回憶中醒過神來,見鳳九雖扯著他的袖子,卻是在問謝孤栦,聲音發顫:“方才……青緹說的什麼?我沒太聽清。”
謝孤栦神色有些悲憫道:“你並非沒有聽清,只是不信罷了。”
鳳九眼神瞬間空落,整個身子都踉蹌了一下:“我去太晨宮找他。”白光一閃,人已不見踪影。
葉青緹因帝君賜他的位品著實超凡,且提出此議後帝君便令座下仙伯將他看著嚴禁他出太晨宮,他覺得這件事著實有些異樣,方尋著今晨宮中有些混亂鑽了個空子跑出來。
仙界他熟人不多,只得來幽冥司同謝孤栦商量,但謝孤栦甫聽他說完,卻是徑直將他拉到了鳳九床邊。
他預想中,鳳九听聞此事可能會覺得驚訝,但他不明白為何她竟會反常至此。
同謝孤栦一道追著她行雲至九重天的路上時,方聽謝孤栦同他解惑道:“仙界中事,凡是上仙以上的仙者,若有封位官品,其繼任者皆由該位仙者自己指定,一般都是指定同自己最有仙緣的仙者。帝君指定你為太晨宮的繼任,自然是因你身上的仙澤全來源於鳳九的修為,他不是同你最有仙緣,而是同鳳九最有仙緣。”
風過耳畔,獵獵作響,謝孤栦續道:“指定繼位者這個事,尋常都是在最後的時間裡才來指定,換句話說,一位仙者若指定了繼任者,”他的聲音有些縹緲,“泰半只有一個原因,便是這位仙者即將羽化了。”
03.
鳳九小時候不學無術,鬥雞摸魚、翻牆爬樹之類的事沒少干過,因常去捉灰狼弟弟,私闖民宅之事更是屢犯。但連她自己也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去私闖太晨宮。
不過太晨宮並不好闖,方翻牆而入,便有數位仙伯不知從何處冒出,一見闖宮者是她,都愣了一愣,恭順客氣地將她請入會客的玉合殿,著了仙官去通傳,又著了仙娥將鮮果好茶齊捧到她跟前供上。宮中看上去井井有條,鳳九來路上如兔子打鼓的一顆心稍稍安定,隻手還止不住地抖,腦中一派昏昏然。
她等了半盞茶,聽到殿門外腳步聲起,趕緊站起來,入殿的卻是謝孤栦葉青緹二位,他二人倒是規規矩矩走了正門,被守門的仙童一層一層通報請了進來,眾仙娥又是一通奉茶。
三人俱靜坐而候,再是半盞茶,鳳九等得越發心沉,直要起身去闖東華的寢殿,卻見殿門口終於晃過一片白色的衣角。
掌案仙官重霖仙者不急不緩踱步進來,目光自謝葉二人面上掃過,略一蹙眉,語聲中卻含著嘲諷,向鳳九道:“殿下慣有仁心,這個時辰來闖太晨宮,可是因前幾日太晨宮幽了青緹仙者,殿下來為青緹仙者出頭了?”
鳳九的目光定在他面上,只道: “東華呢?”
重霖仙者今日全不如往日般恭肅,眉蹙得更深道:“帝君他近日不大康健,在寢殿修養。”
目光瞟向葉青緹,又轉回頭道:“帝君他確然令青緹仙者發誓為仙一日便不得與殿下再見,容小仙揣測,殿下也是因此來太晨宮找帝君討說法罷。但依小仙看,青緹仙者並未將此誓當作個什麼,既然二位並未因此誓而當真不能再見,還請殿下不要怪罪帝君。其實,當年青緹仙者以凡人之身故去後,殿下重情,自稱青緹仙者的未亡人為仙者守孝兩百多載,小仙們皆看在眼中,自然,帝君也是看在眼中。九天皆道帝君是清正無匹的仙尊,但帝君到底什麼樣,殿下不可能不知。令青緹仙者發下此誓,不過是因帝君他……”
話到此處,九天之上忽有天雷聲動,重霖兀然閉口,奔至殿門,臉色一時煞白。雷聲一重滾著一重,似重錘落下,要敲裂九天,殿外原本和煦的天色竟在瞬間變得漆黑,雷聲轟鳴中,天幕上露出閃爍的星子,忽然一顆接一顆急速墜落。
葉青緹道:“此……是何兆?”
謝孤栦皺眉不語。
鳳九突然道:“我要見東華,你讓我見他。”
重霖臉上現出慘然,卻勉強出鎮定神色:“帝君他著實需靜養,方才之事,小仙也盡同殿下解釋了,殿下若還有什麼旁的怨言,盡可告知小仙,小仙定一句不漏轉與帝君。”咬咬牙,又道,“殿下放心,只要是殿下所願,小仙想,帝君定無所不依,便是要以命相抵……”話到此處卻驀然紅了眼眶,似終於支撐不住道,“殿下還要帝君他如何?小仙斗膽問一句,殿下還要帝君他如何?”
眼淚從鳳九臉上落下來:“重霖,你同我說實話,他究竟怎麼了?”
須臾靜寂,重霖仙者抬頭:“小仙給殿下講個故事吧。不過,這個故事很長,殿下想從哪裡聽起?”又自問自答道,“不妨,就從青之魔君燕池悟將帝君帶去見魔族的姬蘅開始講罷。”
說他們成親宴的前夜,燕池悟為姬蘅來找帝君,倒確因姬蘅她命懸一線。
姬蘅五百年前於白水山救閩酥時身中秋水毒,當年帝君助他們私奔至梵音谷,也是因梵音穀不受紅塵濁氣所污,正可克制姬蘅身上的秋水毒。
因姬蘅之父乃帝君曾經的屬官,臨死前將她託付給帝君,帝君難免對姬蘅多加照拂,卻不過是因他父親之義。儘管帝君對姬蘅無意,曉得她的心思後更是冷淡相對,然姬蘅對帝君的執念卻深。
當帝君要在碧海蒼靈為鳳九補辦成親宴的消息傳遍八荒後,姬蘅心傷難抑,求彼時照料陪伴在她身旁的燕池悟將她帶出了梵音谷。
出谷後姬蘅偷偷跑去了白水山,自甘成為白水山眾毒物的盤中之餐。待燕池悟尋到她時,她已近油盡燈枯,求燕池悟將帝君帶到她面前,容她見上最後一面,且自言要死在帝君成婚當日,令他永生不能忘記她。但她也怕帝君冷情冷心,即便她瀕臨死地帝君也未必發此善心,真能隨燕池悟前來。因而,她將她父親的龍爪交給了燕池悟,告訴燕池悟,若帝君不願前來,便將此龍爪給他看。
姬蘅的父親孟昊神君同帝君的情誼很深,是帝君座下一員悍將,洪荒時代與帝君在戰場上並肩禦敵時,曾為護著帝君而失掉了一隻左臂。孟昊神君是尾蛟龍,那隻左臂是一隻龍爪。那一戰乃是與魔族而戰,魔族得了孟昊的龍爪,欲以十道蒼雷擊而毀之,以辱神族無能。帝君手執蒼何,隻身犯入魔族奪迴龍爪,封入一塊白琉璃還給孟昊,且鄭重許諾,此琉璃牌便是他欠孟昊的情分,琉璃牌在孟昊手中一日,他有何需,他赴死不辭。此是重諾。
真心之諾只許真心君子,孟昊神君乃真君子,雖手執琉璃牌數十萬年,卻未求過帝君一言,只在臨死前請帝君照拂他的女兒姬蘅。孟昊神君也是真英雄,但這位英雄最後的時光卻落魄,臨死前方與姬蘅相認,且身無別物,唯有一塊琉璃牌,便將它權做遺物留與姬蘅。卻不知姬蘅從哪裡探知,曉得了此琉璃牌上承著帝君的一句重諾。
生死門前,姬蘅哭著向帝君訴說衷情,言既不能侍在帝君身側,活在世上又有何意義,又言鳳九定不如她更愛帝君,她為帝君甘願赴死,天上天下有幾人能做到,求帝君憐她,便是她死,只要帝君答應她,心中會為她留上一席之地,她便瞑目了。
姬蘅死前如此陳情,自覺便是石頭也該動容了,奈何帝君平生最恨人百般癡纏,以死相脅,她如此這般正是令人厭惡,因而她一腔**裸的衷情跟前,帝君只蹙眉不言。姬蘅終於崩潰,道帝君連她一個微弱念想也不成全,她為帝君搭上一條命,帝君卻如此負她。既然她父親死前將琉璃牌留給她,琉璃牌上有帝君的重諾,今日她便要帝君將她父親的情分還給她,兌現她一個諾言。
姬蘅讓東華休妻,且發誓將帝后之位空置,永生不娶。
東華終於道:“你父親一定想不到你會這樣來用本君給他的琉璃牌。”
看著她滿面的淚痕,又道:“琉璃牌上雖有本君的重諾,但許什麼諾卻由本君說了算。本君自會救你一命,化去你身上之毒,再送你回赤之魔族為你謀一個安穩,算是本君還盡你父親當年之情。你將琉璃牌還給本君,此後是死是活與本君一概無關,本君不想再看到你。”
姬蘅愕然許久,終號啕大哭。
秋水毒有慢解和速解兩種法子,慢解便如五百年前姬蘅初染秋水毒般,以術法配解毒仙丹先化去些許毒層,穩住毒性,再將她送往梵音谷靜住。速解便是解毒人將她身上的毒一概渡到自己身上,再自個兒服藥服丹苦修解毒。姬蘅此時的毒只能用後者這個法子來解。
因姬蘅身上的毒撐不了太久,解毒需六七日,再將她送回赤之魔族需一日。帝君算好日子,因疊宙之術疊不了碧海蒼靈的空間,便提筆寫了兩封信,令燕池悟前去碧海蒼靈,一封帶給鳳九,一封帶給主持親宴的鳳九她娘和重霖。信中大致條列了事情的原委,寫給重霖和鳳九她娘的還特地縝密地出了主意,道不用和赴宴仙者們提及推遲親宴,倒顯得他們這個親宴兒戲,就說碧海蒼靈的規矩是先將眾仙請來游玩七八日,這七八日間在石宮中開正宴,供持帖的仙者們宴飲,再在碧海蒼靈入口處開流水宴,賜給未得玉帖的小仙們,八日後等他回來了再開盛宴。
此番安排,不可謂不盡心。但這封盡心的信,卻未能按時送到碧海蒼靈。
重霖突然道:“聽說殿下已知曉帝君改了您的記憶。那麼,殿下可知,帝君為何要改您的記憶?恕小臣斗膽一猜,知曉帝君改了您的記憶,殿下定然十分憤怒罷,大約想過帝君太過為所欲為或不尊重您之類,也想過再不原諒帝君、與帝君橋歸橋路歸路之類?啊不,殿下不是只想一想罷了,殿下已經這麼做了。”嘆息一聲道,“殿下在太晨宮當靈狐時,小臣便陪在殿下身旁,殿下的性子小臣也算摸得五分明白。但,殿下想過沒有,也許帝君他是有難言苦衷?”
許久,苦笑道:“帝君他,曾探問過天命,天命說帝君同殿下,你們其實並無緣分。帝君知道,倘不改殿下的記憶,要與殿下重歸於好,怕是不大可能。天命如此判定,帝君只是用他的法子護著這段緣罷了,也許他沒有用對法子,但著實很盡力是不是?只是,有誰能與天命相爭?”
鳳九臉色蒼白,舊淚痕上又覆新淚痕,緊緊咬著嘴唇。
天命說他二人緣薄,便果然緣薄。
燕池悟揣著東華的兩封信急急趕往碧海蒼靈,沒承想卻在半路偶遇宿敵,一番惡戰,小燕在最後關頭惜敗,倒在今我山中,被今我山山神撿了回去,一昏就是數月。
東華在送姬蘅回了赤之魔族後,待重霖奉鳳九之令前來找他時,方知當日的兩封信並未送達,急切趕回青丘,方行至赤之魔族邊界,卻感知到天地大動。妙義慧明境在三百年前的那次調伏後,竟又要崩塌了。
挑在此時崩塌,果是天命。
殿中僅有幾顆明珠的微光,重霖緩緩道出妙義慧明境為何物,又道:“五百年前妙義慧明境已呈過一次崩塌之相,帝君耗費半身仙力將其調伏,而後沉睡百年。那時候,不是有傳聞帝君為參透人生八苦,自請下界歷劫嗎?帝君那樣的性子,怎可能突發奇想去參什麼凡界的凡人之苦,太晨宮放出這個傳聞,不過為遮掩帝君沉睡之事罷了。帝君自這場沉睡中醒來後,便一直在做徹底淨化妙義慧明境的準備。妙義慧明境積攢了幾十萬年的三毒濁息,便是帝君,也難以輕易將其淨化,須耗上他畢生仙力和至少一半的仙元。原本帝君這樣的尊神,只要留得一星半點仙元,沉睡數十萬年,天地再換之時,還是能重回仙界。妙義慧明境既選在此刻崩塌,對帝君最好的法子,便是此番將它徹底淨化,留得五分仙元,步入數十萬年沈睡。”
駭人的寂靜中,重霖輕聲道:“但帝君卻派我趕回三十六天,去青雲殿取連心鏡。連心鏡是調伏妙義慧明境的聖物。存亡之際,帝君的決定竟不是淨化妙義慧明境,而是再次調伏它。殿下可知,帝君為何這樣選,帝君它選了這條路,有什麼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