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一向其實是個不大拘小節的仙,但這樣的性子,偶爾拘了一回小節,這個小節卻生出了不小的毛病,會有多么的受傷也就可想而知。
同東華的這樁事,令鳳九傷得十分的嚴重,在團子的慶云殿中足足頹了兩日才稍緩過來。但終歸是存了個心結,盼望誰能幫助她解開。白淺是不行的。
于是,鳳九踟躕地打了個比喻去問團子,道:“倘使你曾經喜歡了一個姑娘,多年后你與這姑娘重逢。”她想了想,該用個什么來做類比才足夠逼真,良久,肅然地道:“結果卻讓她知道你現在還在穿尿布,你會怎么樣?”
團子瞪著她反駁:“我已經不穿尿布很久了!”
鳳九嚴謹地撫慰他:“我是說假如,假如。”
團子想了一會兒,小臉一紅,難堪地將頭扭向一邊,不好意思地道:“太丟臉了,這么的丟臉,只有鳳九你見著過去的心上人,結果卻把肚兜掉在對方面前那樣的事才比得上了。”繼續不好意思,又有點代入地掙扎:“那樣的話,一定會想找塊豆腐把自己撞死的啊。”
這之后,微有起色的鳳九又連著頹了三四天。直到第四晚,白淺指派來的仙侍遞給鳳九一個話,說前幾日承天臺上排戲的幾位歌姬已休整妥帖,夜里將在合璧園開一場巾幗女英雄的新戲,邀她一同去賞。這才將她從愁云慘淡的慶云殿中請出來。
合璧園中,新搭的戲臺上一團女將軍穿得花里胡哨,伊咿呀呀哼唱得熱鬧。
白淺握著一把白綢扇,側身靠近鳳九,道:“近幾日,天上有樁有趣的傳聞謠傳得沸沸揚揚,不曉得你聽說沒有。”咳了一聲:“當然其實對這個事,我并不是特別的熱衷。”
鳳九興致勃勃地端著茶湊上去,頓了頓,有分寸地道:“看得出來你的確是不熱衷,其實我也不熱衷,但,你姑且一講。”
白淺點了點頭,緩緩道:“誠然,我們都不是好八卦他人之人,那么你定是料想不到,從前我們一向認為很是耿介的東華帝君,他原是個不可貌相的,你三百多年前同他斷了那趟緣法,我看也是天意維護你,當真斷得其所。”
鳳九肅然抬頭。
白淺剝開一只核桃:“聽說,他竟一直在太晨宮里儲了位沉魚落雁似的女仙,還對那女仙榮寵得很。”
鳳九松了手中的茶盞,半晌,垂眼道:“如此說,這許多年他未曾出太晨宮,竟是這個因由?”笑了一笑:“誠然,身旁有佳人陪伴,不出宮大約也感不到什么寂寞。”
白淺將剝了一半的核桃遞給她:“你也無須介懷,終歸你同他已無甚干系,我將這樁事說來,也不是為的使你憂心。”
鳳九打起精神,復端起茶杯,道:“也不知被他看上的是誰。”
白淺唔了一聲,道:“我同司命打聽了一遭,當然我也不是特意地打聽,我對這個事并不是特別地有興趣。只是,司命那處也沒得來什么消息。私底下這些神仙之間雖傳得熱鬧,對那女仙也是各有猜測,但東華和風月這等事著實不搭,除了他的義妹知鶴公主,他們也猜不出還有誰。不過,先不說知鶴這些年都在下界服罪,依我看,不大可能是她。”鳳九端著杯子,出神地聽著。
白淺喝了口茶潤嗓,又道:“關于那女仙,確切的事其實就只那么一件,說六七日前東華攜著她一同在太晨宮里泡溫泉時,正巧被連宋神君闖進去撞見了,這才漏出一星半點關于這個事的傳聞來。”
白淺的話剛落地,鳳九一頭就從石凳上栽了下去,扶著地道:“……泡溫泉?”
白淺垂著頭詫異地看著她,得遇知音似地道:“你也覺得驚訝?我也驚訝得很。前日還有一個新的傳聞,說得條分縷析,也有一些可信。連宋君屬意的那位成玉元君,你識得吧?從前我不在團子身旁時,還多虧了這位元君的照應。據說其實這位成玉元君,就是東華帝君和那女仙的一個私生女。”
鳳九撐著桌子沿剛剛爬起來,一頭又栽了下去。
白淺伸手將她拉起來,關切道:“你這個凳子是不是不太穩便啊?”
鳳九扶著桌沿,干笑道:“是臺上的這個段子演得太好,令人心馳神往,情不自禁就有些失態。”面不改色地說完這一篇瞎話,趁機瞄了一眼戲臺,看清演的到底是什么,眼角一抽。
明晃晃的戲臺上,正演到英武的女將軍不幸被敵國俘虜,栓在地牢的柱子上,諸般刑訓手段,被虐待得十分的凄慘。
白淺遙望戲臺,目光收回來神色復雜地看著鳳九:“原來……你好的竟然是這一口么……”
“……”
鳳九對自己的定位一直都很明確:她是一個寡婦。
凡界有一句家喻戶曉的俗諺:寡婦門前是非多。鳳九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當了這么多年的寡婦,門前卻沒染上半分的是非,并不是自己這個寡婦當得如何模范,而要歸功于青丘的八卦氛圍沒有九重天的濃厚。但今日這一場戲聽得她十分憂心,她覺得,似她這般已經當了寡婦的人,著實不好再被卷進這種染了桃色的傳聞。縱然是和東華的傳聞,趕在三百年前,是她想也想不來的好事。
鳳九有一個連白淺都比不上的優點。白淺是一遇上琢磨不透的事,不琢磨透不完事,她則是全憑本能行事。她覺得自己的優點最大的其實并不是廚藝,司命夸獎她執著時是真執著,放手時是真瀟灑,她一向也覺得自己的行事對得起這個名號。
前些時日是她沒有做好準備,但后來她想起了自己的一條座右銘。她活了這么三萬年,身邊累起的座右銘何止成千上萬,是以這一條她刨了好些日子才重新刨出來,“不同和其他女人有牽扯的男人好,和其他男人有牽扯的男人也不行”。她曾經要死要活地喜歡過東華,那時是真執著,但是東華沒有看得上她,還很有可能看上了別人。她覺得這個事兒,就當是從來沒有過罷,本來這個事兒,對東華而言可能就從未有過,如今她想得明白了,旁的仙如何對東華,她也如何對他,這個方是正道,當然能躲還是躲一躲,免得生些什么不必要的枝節。
她認請這個事,就開始十分注意同他保持一個距離,但不曉得近來這個距離為什么越保持越近,她考慮了良久,覺得應該再采取一些手段,將他們倆的距離努一把力保持得更遠一些。
但她剛剛做下這個決定,就十分遲鈍地發現,右手上常戴著的葉青緹送她的那只茶色的水晶鐲子不在了。那是十分要緊的一個鐲子。
她仔細地回想片刻,弄明白,應是那一夜掉在了東華太晨宮的后府。
在他們保持一個更加遙遠的距離之前,她還得主動去找他最后一次。
正是風口浪尖,行事更需得低調謹慎。但,欲不驚動旁人晤得東華一面,卻是件難辦之事。
鳳九一番思量,想到了五月初五,心中略有盤算。東華身為天族的尊神,如今雖已半隱居在一十三天,到底還有一些差事尚未卸給天君,比如,掌管仙者的名籍。有道是“著青裙,上天門,謝天地,拜東君”,每年的五月初五,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中因清修而飛升的仙者們,皆需登上三**羅天,在大羅天的青云殿中虔誠地拜謁一回東華帝君,求賜一個相宜的階品。
而一向的慣例是,待朝會結束,朝拜的眾仙散去,東華會順便檢視一下青云殿中的連心鏡,再逗留個一時半刻。鳳九便是看中了這一時半刻。且,她自以為計較得很是周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