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同老乞丐的一番交流,計緣也確實借機同他聊了很多旁支細末的人間瑣事,以老乞丐的眼光說出來的東西也和旁人大有不同。
老乞丐行走千山萬水,從他遇著的妖邪和仙流,遇著天災和人禍中尋找某種規律,判斷各方各處氣機上的不同,借老乞丐的感受來說出亂與不亂寧與不寧,對計緣也是有益處的,方便他理解所謂天下之勢的局部。
這種經歷玉懷山這等不喜歡在人間走動的仙府很少,老龍之類妖族更不太會有,也只有老乞丐這等喜歡遊戲人間或者在紅塵中打滾修行的高人才豐富。
所以也不怪老乞丐在出了寧安縣之後埋怨著說計緣東拉西扯的故意繞他,其實這哪是計緣故意繞他,實在有一大部分原因就是計緣本來就想聽聽這些。
寫字不光是計緣對自身道法的推演過程,也是一種靜心過程,他一面若即若離的揮毫書寫,一面也思索著之前的事,尤其是最初關於慧同和尚和雲洲之事。
慧同和尚一直沒什麽事,可能是真的廷梁國無事天寶國無事,也可能是純粹運氣好,也不排除一場水陸法會中妖邪盡除驚到了什麽。
往壞了想,當初老龍一怒大開殺戒和之後的水陸法會,都似乎有些打草驚蛇之感,可凡是都有兩面性,另一個角度來說就是敲山震虎了。
在這種突然感覺到雲洲可能勢變又摸不清的情況下,當然是敲山震虎更合適一些。
而且雖然沒辦法同其他人解釋,但計緣心中更傾向於推斷雲洲遲早會出事,時間上講這事自然構不成所謂天地劫數,但肯定會成為幾百上千年後的一大部分影響。
與其所有亂子一起來,能有契機先穩住一個基本盤自然是最好的,即便只是雲洲這一塊,計緣目前也就是在大貞打開了局面,其他方向尚且摸黑。
成熟的棋子還無幾粒,棋盤雖大,可合適的落子位置卻也還不多。
這和正常的棋盤落子不同,不是空著地方就能填,還得看機緣,或者說仙府、妖族、群魔、鬼怪,每一處勢的牽動所在都是一片棋,計緣手中之子需得落到關鍵手,所落棋子的分量或者數量,二者必佔其一才行。
‘倍感心力不足啊,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了!’
計緣歎一口氣,手中狼毫剛好停筆,不知不覺間,竟然於思索之時在一張宣紙上寫下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足足數千言不止。
這讓反應過來的計緣也愣神了好一會,頗有種我剛剛都寫了啥的蒙圈感。
在筆架上將筆放好,計緣拿起這宣紙,吹了吹墨,放於眼前細觀,由於自己寫的字跡之上真意不散,字再小也當然不會有看不清的煩惱。
而且因為畢竟是自己神遊之刻推演所得,隨著觀閱下去,一些奇妙神意也在心中顯化,正是袖裡乾坤中一些難以繼往的節點。
越看越是笑意凸顯,表情浮現驚喜之色。
“神來之筆,哈哈哈哈哈哈……當真是神來之筆!”
看完一頁蠅頭小字,計緣之前略顯陰鬱的心情一掃而空,不由放聲大笑。
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放在計緣此刻的神通術法推演上也同樣適用。
或許之前在無意識般的推演間,不由就想到了勢的牽扯,或許還引申到了老龍之前抓住和尚時,那蘊法袖中探爪的妙用,總之這幾千言包含真意的文字,是計緣攻堅袖裡乾坤之術的一個重要突破口。
這甚至比當初使得三昧真火由虛轉實更令計緣感到高興,因為這真正是他不取巧也不依靠得來的外力,自己推演出來的妙法,雖然突破只是一個開始,但之後就有頭緒了。
這會,有附近的天牛坊坊民正在家中忙活的,都能很聽到計緣開懷的笑聲。
“是誰在笑啊這麽開心?”
有鄉婦疑惑著問,邊上編籮筐的老人分辨了一下猜測道。
“好像是計先生的聲音。”
“哦,這倒是難得,都沒怎麽聽到計先生大聲說話過。”
“興許是終於找著婆娘了呢!”
“啊!?不會吧……”
老人看看自家遲遲嫁不出去的女兒。
“難不成你還對計先生有非分之想?”
鄉婦只是尷尬笑笑,小聲辯解一句。
“我都不敢看計先生的……”
“知道就好,別懶蛤蟆想吃天鵝肉!”
“.…”……
尹兆先因為婉州百廢待興忙得不可開交,更是將才參考完稽州州解試的尹青也再次叫回婉州,幫忙處理各種事物。
比起尹母依然把尹青看成孩子,在尹兆先眼中,已經行了弱冠之禮的大兒子早已經是能獨當一面的人才,上次清洗婉州官場提供的幫助也令他印象深刻。
尹家人很多時候忙得無瑕他顧,自然不會來找計緣,老龍則很多時候都在打盹,睡覺的功夫比計緣隻強不弱,玉懷山修士的山中時日也是流逝飛快,其他人會來或者敢來打擾計緣的也不多。
在加上期間也並無其他不利消息,這種中情況下,整整到了丁亥年春,計緣都在家中安靜修煉細細推演,不知不覺又過去近一年。
四月初,居安小閣的寧靜終於再一次被打破。
這一天清晨,計緣從睡夢中醒來,於院中翻閱玉簡之時,忽聞外頭天牛坊的小巷裡有一陣腳步聲接近居安小閣。
“你確定計先生在?”
一個面色略帶滄桑感的男子再一次詢問一個坊間老頭,後者笑笑回答。
“計先生雖然比較少出門,但人肯定是在的,若真的不在,多半小閣的院門就鎖著,你看,院門沒鎖。”
面色滄桑的男子也是面露欣喜之色,衝著老人拱手致謝。
“多謝老丈帶路了,這是答謝……”
“哎哎,你這後生,咱和計先生鄉裡鄉親的,你說是他故人我帶你過來是應該的,回家順帶領個路的事,拿了你的錢我以後怎麽見計先生?”
老人口上嘀嘀咕咕的,轉頭就走了。
男子看看老人離去的方向,再看看不遠處十幾丈外的居安小閣,能看到院中那枝葉茂盛的大棗樹,當年他也曾來過這裡,多年未至倒是連路都忘了。
在男子走到小閣院門前的時候,院中計緣已經放下了玉簡,輕點出障眼法,使之化為一卷普通竹簡。
“陸大俠推門進來吧,門沒上插銷。”
平和中正的嗓音從裡頭傳來,讓正準備敲門的男子頓住了手。
心情略顯激動,心跳略有加速,猶豫片刻之後,男子推開了院門。
入得居安小閣,第一眼就看到了在棗樹下石桌前的計緣,著青衫,別玉簪,撫竹簡,半開的蒼目注視著自己。
這個樣子的計先生和他記憶中的計先生似乎有些差別,但又覺著本來就該如此。
男子愣神片刻,趕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躬身作揖
“計先生,乘風來訪……”
再次抬起頭來看看計緣,帶著明顯的激動道。
“計先生,這麽多年來,您一點都沒變!”
計緣看著來者,比起當初那個翩翩君子一般的少俠, 陸乘風面顯得滄桑了許多,也不知道這些年經歷了什麽風霜。
身上並無兵刃,一雙長滿老繭的手又從地上提起了帶來的東西,不過是一壇貼著“屠蘇”紙片的酒。
計緣法眼睜開,看看陸乘風此時的周身氣相,幾無當年的意氣風發,明明不過三十幾歲,卻已顯出暮氣,不由感慨著開口。
“十年煙雨江湖路,半生意氣盡屠蘇,陸少俠,我們有十年以上未見了吧?請過來坐。”
陸乘風聽著有些恍惚,片刻後才轉身將院門關好,提著就走到院中。
“聽聞先生喜歡酒……我就帶了這壇酒過來,不是什麽瓊漿玉液,只是家父生前自釀之物。”
陸乘風說著話,將酒放到了桌上,隨後是十幾個呼吸時間的沉默,計緣也不說話更不起身,在邊上坐著細摸竹簡。
“計先生還記得我們當初九個嗎?”
陸乘風突然開口這麽問了一句,計緣依然摸著竹簡,口中報出一個個名字。
“燕飛、陸乘風、洛凝霜、杜衡、王克、趙龍、蘭香寧、包棟、董必成,你們的聲音計某一直記著。”
陸乘風又有些愣神,好似才才想起計先生是個盲人。
“計先生好記性,我卻沒有記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