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棠的心裡有些發涼,涼得連沈易都覺察到了,不等蘇棠抬頭,就在她肩頭輕輕撫了撫,偏過頭來有些擔心地看著她。
天色暗下來之後,蘇棠按開了床頭燈,怕擾沈易睡覺,就只開了自己這一側的,沈易偏過頭來看她,剛好迎上那束有些集中的光線,不禁微微眯了眯眼,卻還是沒把視線從蘇棠唇間移開。
蘇棠坐直了些,「他們離婚的事是秦靜瑤提出來的嗎?」
沈易的目光隨著蘇棠姿勢的改變往一旁移了些許,避開了與燈光直視,眼睫不由自主地抬起來,看在蘇棠眼中,彷彿是有幾分驚訝。
蘇棠趕忙搖搖頭,「我就隨口一說,沒別的意思。」
沈易溫然笑著,淺淺點頭,沒急著回答,先轉手按開了自己這側的床頭燈。
沈易睡衣的領口本就有些鬆垮,這樣往一旁探探身又靠回來,領口鬆垮得更厲害了,胸口大片的肌膚露了出來,被均勻的光線暈染得像尊雕工細膩的雕塑。
目光落在這片肌膚上,蘇棠突然想起了那個被憋她在肚子裡憋了十幾個小時的疑問。
「對了,我還沒問你呢。」
蘇棠說這句話的時候沈易正低頭要整理領口,沒看到她說了什麼,蘇棠索性攔住他剛挨近領口的手,把他鬆垮的領子又往兩旁拽了一下,抬頭正要對他說話,突然發現沈易的表情有點複雜。
有點開心,有點溫存,有很多糾結。
蘇棠愣了一下。
沈易似乎是做了一番很激烈的思想鬥爭,才用手語慢慢地對她說了句話。
——明天,可以嗎?
蘇棠有點蒙,一時以為自己看錯了什麼手語詞,認真地反問了一句,「明天?」
沈易被她問得更糾結了,糾結裡還有點不好意思,薄薄的嘴唇都被他抿紅了,手指伸開又蜷起了幾個來回,才又抬起來,說了一句更精簡的。
——有點累。
「累?」
蘇棠這一句反問出來,沈易連胸口都泛紅了。
蘇棠呆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
上次一時衝動扯他領口,居然給他扯出心理陰影來了……
蘇棠的臉頓時黑裡泛紅,手指直戳他胸口,光滑緊實的觸感把蘇棠肚子裡的壞水撩撥得一蕩一蕩的。
蘇棠板著臉瞪他,「別故意打岔啊,老實交代,是不是背著我幹什麼壞事了?」
沈易怔了一下,低頭往蘇棠手指戳點的地方看了看。
那片光潔的肌膚上斜著幾道已經結上了血痂的傷痕,看傷痕的寬度,應該是被什麼爪子撓的,蘇棠幫他換衣服的時候就嚇了一跳,看他睡得沉,一直憋到現在才問出來。
被蘇棠一本正經地質問著,沈易卻像是輕鬆了許多,抿起一點笑意,拿起手機打字。
——我沒有幹什麼壞事,只是趙昌傑的情緒有點激動。
蘇棠心裡的驚訝還沒來得及爬到臉上,就見沈易抿著笑意又敲了一句。
——比你那晚撕我襯衫的時候還要激動很多。
「……」
蘇棠覺得有必要跟他確認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打架了?」
蘇棠問得像個學生家長,沈易答得像個不良少年。
——他先動手的。
蘇棠氣樂了,「狗急了才會亂咬人呢,肯定是你把他逗急了!」
沈易被蘇棠這個過於直觀的比喻逗得好氣又好笑,帶著薄薄的嗔怪瞪了她一下,低頭整了整領口,垂目打字時,眉間隱約蹙起了一點沉重,被柔和的光線遮得幾不可察。
——我這次出差的主要任務是代表公司去說明他的違規操作是他的個人行為,與公司無關,希望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對公司業務的影響。他覺得我在
沈易的手指停頓了一下,眉頭緊皺了起來,好像在努力回想些什麼。
蘇棠順著這幾句話描述出的情景猜測了一下,從沈易手中接過手機,在後面打下了「落井下石」四個字。
一眼看到被蘇棠補全的句子,沈易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蘇棠以為是自己猜錯了,正想再試一回,就見沈易低頭敲下了一句話。
——你也這樣覺得嗎?
蘇棠毫不猶豫地搖頭。
在她的心目中,任何以「沈易」加貶義詞所構成的肯定句都是病句,但僅限於「沈易」這兩個字,還沒有達到愛屋及烏的程度。
「我是覺得你們公司有點沒人性。」
沈易的眉頭又收緊了些,蘇棠停下來換一口氣的工夫,沈易就極快地敲下一段似乎已經重複了很多遍,早已熟稔於心的話。
——這個行業裡聲譽很重要,對個人對公司都是一樣,這次的錯誤確實是趙昌傑自己犯的,公司也屬於受害方,沒有責任為他承擔後果。
蘇棠為自己被一個不能說話的人強行插話這件事哀嘆了一聲,伸手揉他的腦袋,像這幾天幫他揉貓一樣地揉,「你這幾天是不是一直在就這個問題跟人家這樣吵架啊,都吵出條件反射來了……我不是說你們公司對趙昌傑沒人性,我是說你們公司對你沒人性。」
沈易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有些過激的反應,不好意思地笑笑,把頭往一旁偏了偏,讓她揉得更順手一點,順便用手語問了她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蘇棠瞪著這個乖順下來之後顯得格外好欺負的人,「趙昌傑有這種反應是人之常情,我就不信你們公司的領導沒有預見到這種情況,這種擺明了裡外不是人的事為什麼要讓你去幹啊,他激動起來你又不能——」
蘇棠突然頓住了,連揉在沈易頭髮上的手都頓住了,頓了兩秒,蘇棠垂下手來,換了一個字眼,把話補齊,「不容易勸他。」
沈易靜靜地看了她片刻,似乎是細細品咂了一下她的話,然後微微低頭,鄭重地在手機上打字。
——我剛進公司的時候領導對我非常有人性,我用了一整年的時間向他們證明,他們可以像對待其他健全的員工一樣沒有人性地對待我。
沈易的手指停了停,沒有抬起頭來,好像掂量了些什麼,有些無奈地笑著,又在後面打下一句。
——可是我到現在也沒有想到該怎樣向你證明。
蘇棠微抿嘴唇,等著他抬頭來看她,淡淡地問,「你想證明什麼?」
沈易像是沒料到她會問這樣一句,愣了一下,低下頭緩緩地打出一句。
——證明你可以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對待我。
「這個容易,不需要什麼證明。」
蘇棠在床上調整了一下坐姿,把自己和他的距離拉遠了些,定定地看著他,「咱們分手就行了。」
沈易原本在認真地看著她,突然看到這麼一句,整個人呆了一下,蘇棠猜他是在懷疑他自己沒有看清楚,又心平氣和地加了句字字清晰的解釋。
「咱們分手之後,你對我來說就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了。」
沈易在怔愣中回過神來,急忙搖頭,伸手想要抱她,被蘇棠抬手擋開了。
「其他人是不可以這樣碰我的。」
沈易急得連連搖頭,抓起手機就要打字,手指敲下去才發現手機拿反了,又急忙倒過來,沈易手忙腳亂地把話在手機上打完,蘇棠看也沒看。
「我沒有耐心和其他人用這麼麻煩的方式交流。」
沈易丟下這個麻煩的輔助工具,用手語連說了兩句「對不起」,臉色白得讓人揪心,床頭燈柔和的光線也無能為力。
蘇棠的眼圈有點發紅,她還有一肚子的詞可以堵他,話到嘴邊還是全都抿掉了,淡淡地看著他。
「你還想讓我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對待你嗎?」
沈易使勁搖頭。
「你確定?」
沈易使勁點頭。
蘇棠嘴唇微抿,瞪著這個幾乎被她嚇丟了魂的人,低低地發狠,「真想咬你一口……」
聲音雖小,但和他在一起這些日子,蘇棠已經習慣了無論多大聲音說話都把唇形儘量控制清楚,結果話音沒落,沈易就捋起睡衣袖子把一截白生生的手臂送到了她嘴邊。
「……」
蘇棠凌亂了片刻沒有反應,沈易把手臂縮了回去。
蘇棠剛吐出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對這個瞎打岔的人翻白眼,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把縮回去的手臂送到了他自己的嘴邊,對著手腕內側一口咬了下去。
「哎——你幹什麼!」
沈易一口咬得很深,蘇棠撲過去把他這條無辜的手臂救出來的時候,上面已經落了個極深的牙印子,差點兒破了皮。
蘇棠抓在他胳膊上的手有點抖,「神經病……疼不疼啊?」
沈易直直地看著她,有點木然地搖頭。
蘇棠心有餘悸,沒好氣地瞪他,「不疼我再咬你一口啊?」
沈易立馬搖搖頭。
蘇棠沒繃住臉,笑著在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不疼怎麼不讓我咬了?」
沈易抓起手機打下一行字,有點小心地遞了過來,蘇棠一眼看過去,頓時一點兒脾氣都沒有了。
——胳膊不疼,但是牙齒有點疼,如果你還沒有消氣,我再替你咬。
蘇棠哭笑不得地嘆氣,伸手撫上他還有點發白的臉,「沈易,我從三歲之後就再也沒見過我的親生父母,一眼也沒有,我知道和別人不一樣是種什麼滋味。」
沈易輕輕蹙起眉頭,原本滿是慌亂的眼底浮起一層柔和的憐惜,抬手覆上蘇棠貼在他臉頰上的手,在她掌心落下一個輕吻。
蘇棠瞪他,「你看看你,還指望著我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對待你呢,你自己都做不到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對待我。」
沈易在唇邊牽起一點笑意,有點慚愧地輕輕點頭。
蘇棠嘆氣,「沈易,你既然感覺到我剛才生氣了,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嗎?」
沈易輕輕點頭,拿起手機打字。
——我把你的愛等價成了同情。
蘇棠被這句正中靶心的話看得直想把他瞪出個窟窿來,「你這不是挺明白的嗎,故意氣我啊?」
沈易苦笑著搖頭。
——因為秦靜瑤和趙昌傑的關係,這次她不能跟我一起去,我的手語翻譯是在美國臨時找來的,對金融方面的事不太瞭解,有些重要的事情我只能寫出來給他們看。這場交涉做得非常艱難,美國方面和趙昌傑都很惱火,公司也很著急,我在中間挨了很多罵,情緒還沒有調整好,對不起。
蘇棠怔了一下。
她深刻領教過沈易的大度,能把沈易罵得耿耿於懷到現在,蘇棠難以想像那些話會有多麼刻薄。
「對不起……」
沈易輕輕搖頭,把食指立在唇邊,示意她不要說話,然後指指手機屏幕。
蘇棠湊過來,看著他打字。
——如果沒有你幫助我,我不會這麼快就把這件事處理好。
「我怎麼幫你了?」
沈易推開被子下床去,走到放在臥室門口附近的行李箱前,蘇棠跟著他走過去,看著他半跪下來,把行李箱打開。
比起去的時候,沈易的行李箱裡多了許多文件一樣的東西,把原本尚有富裕空間的箱子擠得滿滿的。
沈易把一沓文件挪到一旁,露出他小心收納在下面的東西。
她拿給他的餅乾。
沈易沒有拆封,兩包餅乾都好好地收在箱子裡,被他仔細地用柔軟的衣物保護起來,在這樣擁擠的空間裡也沒有碎掉。
蘇棠替這倆四塊五一包的餅乾抹了把汗。
它倆還躺在超市貨架上的時候,一定猜不到有朝一日它們會被一堆千倍甚至萬倍於它們身價的衣服簇擁著去美國轉了一圈。
沈易把它們取出來,又在手機上點了幾下,一起遞給蘇棠。
手機屏幕上是蘇棠發給他的那張她和貓的照片。
蘇棠剛把目光從照片移回到他的臉上,沈易就把手機接了回去,淺淺地笑著打字。
——我一直在用這些提醒自己,我身上所有不好的東西已經全都交給一個很溫柔的人了。
蘇棠不知道她看起來溫不溫柔,但在臥室門口有些昏暗的光線把穿著一身淡色睡衣的沈易勾勒得像一條剛剛蛻掉外面堅硬外殼的蟬,彷彿通身都是柔軟的,輕輕一碰對他而言都是一種難以承受的傷害。
這個柔軟得似乎不堪一擊的人卻安然地站在她的身邊,牽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低頭打字。
——我知道你是說話算數的,只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把好的給你,所以偶爾會想要把那些不太好的拿回來,請你原諒。
「沒門兒,」蘇棠把他小心保護了幾天的兩包餅乾丟回他的箱子裡,伸手環住他的腰,踮起腳來把嘴唇湊到他的眼皮底下,「你整個人都是我的,你什麼也別想拿回去,再有下回,絕不原諒。」
這樣的距離,光線雖暗,沈易也可以把她的話看得一清二楚。
沈易眼睛裡的笑意一濃,擁住她的肩膀,就著她踮腳的姿勢深深吻她,像是蓋下一個代表鄭重承諾的印章。
章還沒蓋完,蘇棠就聽到寂靜的空間裡響起一個很有存在感的聲音。
「咕嚕——」
蘇棠沒憋住,「噗」地笑了出來,把那個全情投入的人嚇得整個人都僵了。
「對不起,對不起……」
蘇棠笑著擺手,往一旁走了兩步,把臥室吊頂的大燈按開,看著那個被她笑得莫名其妙的人,指指他的肚子,「它剛才說話了。」
沈易愣愣地低頭往自己肚子上看了一眼,帶著滿臉的詫異用手語重複了一下蘇棠話裡的動詞。
——說話?
「它跟我說,你餓了。」
沈易突然反應過來,頓時窘得從額頭一路紅到了胸口。
整個做飯和吃飯的過程,沈易的臉上都是粉撲撲的,蘇棠實在憋不住笑,隔不幾分鐘就笑出來一回,直到她吃完飯洗了澡回到臥室裡,那個早已抱著筆記本電腦倚在床頭的人臉上的血色依然很充盈。
蘇棠爬上床,沈易裝沒看見。
蘇棠湊過去蹭他,蹭得他沒法好好打字,沈易不得不板著臉看了過來。
蘇棠對著天花板立起三根手指頭,「保證不再笑了。」
沈易又板著臉把目光挪回到了電腦屏幕上。
蘇棠又蹭了他一通,幾乎要把他這一側的睡衣袖子蹭起球了,沈易才又把目光轉了回來。
「說吧,要什麼精神損失賠償?」
沈易挑眉看著這個終於提高了思想覺悟的人,在電腦上點開一頁嶄新的word,毫不猶豫地敲下了賠償要求。
——明天和我一起去發佈會。
「明天?」蘇棠看得一愣,「不是說國慶假期之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