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于萬物,失于憂顧,故所得……」坐在房門大開的房間里讀書的男孩聲音突然停住,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被砸到的腦袋,轉頭在身邊尋找,最後從桌子腳邊摸出了一個紅彤彤的小豆子。
這是相思豆,他記得外面的院子就有幾叢相思豆,結了許多紅紅的果子,看著很好看,他讀書讀累了,總愛往那邊看一會兒。
「啪。」又是一聲輕響,男孩的額頭上又被砸了一下,他沒出聲,抿抿唇,又從桌子上捻起一顆紅色相思豆。他抬頭往外看去,正對上一雙滿含好奇狡黠的大眼楮。
院子里的那棵大榕樹上,坐著個紅衣小姑娘,看著和他差不多大,臉上還有可愛的嬰兒肥,一雙眼楮又大又亮,眯著眼楮笑起來的時候彎成一個月牙,像個玉娃娃。可是這玉娃娃是個小壞蛋,手里抓著一把剛摘下來的相思豆,一顆顆的對著房間里的男孩砸。
「你怎麼不躲啊!」又砸了兩顆,樹上的小姑娘噘嘴不高興道。
男孩沒生氣,把撿起來的相思豆攏成一堆放在桌子上,好聲好氣的問︰「你是韻姨的女兒嗎?」
樹上的小姑娘晃了晃腿,腳踝上戴著的銀鈴兒叮鈴鈴的響起來,清脆悅耳。
「是啊,我娘是薛韻。我叫白苒冬,我還知道你是嵐姨姨的兒子,叫聞人,比我大兩歲!」白苒冬笑嘻嘻的說完,從樹上跳下來,咚咚咚的跑過庭院,爬上木廊,留下一串小腳印。
她蹲在門口托著腮對聞人笑,很是乖巧,好像剛才那用豆子砸人的不是她,「小哥哥,我一個人無聊的很呀,你陪我玩好不好~」
聞人搖搖頭,給她看自己手上的靈字書,又指了指旁邊壘起來的十幾本,「父親讓我今天默寫出全部,還要一一展示給他看,晚上要檢查,我不能出去玩。」
「哎呀好可憐!」白苒冬跑進來,跪坐在聞人的矮桌對面,伸手去翻他那些書,眼楮瞪的溜圓,「你要看這麼多東西啊!真可憐!」她自己是個不愛學這些的,看到這個小哥哥如此艱苦學習,頓時又敬佩又可憐。
「你這麼可憐,我剛才還砸你,真是對不起呀小哥哥~」
「沒關系。」聞人搖搖頭,有點想戳一戳可愛小姑娘臉上那個窩窩,但是從小所受的教導不允許他這麼做,于是他小大人一樣背著手似模似樣的說︰「你遠來是客,我不能陪你玩,應該我說對不起。」
白苒冬把自己的小胖手扒在矮桌上,下巴磕在桌沿,給聞人出餿主意︰「不然,你裝作生病好了,很容易的,就抱著肚子哎呀哎呀說好疼呀~要出去走走才會不疼~然後你就可以出去玩了!」
她說的信誓旦旦信心十足,可見平時沒少做這種事。
「不行,我敢說謊的話,父親會責罰。」聞人想了想,從跪著的墊子上起身,出去端了幾盤點心回來,「我這里沒有好玩的東西,這是我喜歡吃的藕香團子,你要嘗嘗嗎?」
那團子白白糯糯,散發著一股荷花的清香,聞起來甜甜的讓人食欲大漲。白苒冬剛才才在外面瘋了一陣,這會兒肚子還真餓了,不客氣的拿起叉子扎了個團子,啊嗚一口塞進嘴里,兩個腮幫子鼓鼓的。
聞人眼里有些期待的看著她,問︰「好吃嗎?」
白苒冬點頭,咕咚一聲咽下嘴里的團子,眼楮更亮了,「真好吃,我們那里都沒有這個呢!」
聞人故作嚴肅的小臉上,頓時就露出個笑,察覺後又忙收斂,做出正經客氣的樣子。白苒冬吃了幾個團子,見小哥哥眼巴巴看著,猶豫了一下,還是叉了一個遞到他面前,「給你吃!」
聞人忙退後了一些,小臉上有些紅,「不……我是說你自己吃就好了,我不餓。」他從小就是以下一任山主的標準培養的,長到這麼大也沒有玩伴,母親身體不好,不常見面,父親嚴肅不苟言笑,他從未與人有這麼親近的接觸,一時不能習慣,白皙的臉頰一下子紅紅的。
白苒冬不知道他在害羞,肉爪子不停的拍桌,「吃一個吃一個吃一個!」
聞人被她鬧得無法,最終上前張口吃了那個團子,因為太緊張還嗆著了,整張臉都嗆得通紅。把白苒冬嚇了一跳,跑到他背後使勁錘了錘,生生把聞人背後錘出了一片紅。
出塵山派無定山,有一個很可憐的小哥哥。白苒冬後來每次跟著母親一起去無定山,都會帶上自己覺得好吃好玩的東西,去找她那個喜歡害羞的小哥哥。
「小哥哥!這是我們容塵山派種的朱提果,可好吃啦,你嘗嘗!」
「謝謝苒苒。」
「小哥哥,我爹娘帶我去凡人的城池玩啦,你知道嗎?那里可多好玩的東西了,還有好多好吃的,但是我爹娘不讓我多吃,我纏著娘給我買了兩個糖葫蘆,分一個給你呀~」
「糖葫蘆?」
「對呀對呀,我也是第一次看見,甜的,你舔一舔,對吧?不過里面是酸酸的,娘說是,嗯,是山楂~你咬一下,對吧對吧!好不好吃~」
「好吃。」聞人有些羨慕,他的爹娘從未帶他出去過。
「小哥哥,你也想出去啊?」白苒冬舉著糖葫蘆,眨眨大眼楮,笑嘻嘻的道︰「那等我們長大一些,偷偷去玩吧?」
聞人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看著白苒冬期待的小眼神,慎重的點了點頭答應下來,「好,我會保護苒苒的。」
「小哥哥,這是我養的玉靈鼠,叫小白白,我特地帶來給你看的。」
「很可愛。」聞人除了要給小姑娘張羅吃的,還要替這小鼠兒找吃的,看著主寵一模一樣的嘟著肥臉吃東西,忍不住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小哥哥,我爹娘帶我去了上雲寺,好多和尚呀,都沒頭髮,我偷偷摸了一下一個凶和尚的腦袋,被他瞪了!好嚇人啊!」
「苒苒有沒有被欺負?」
「沒有沒有,我瞪回去了,然後那個凶和尚就被我瞪跑啦哈哈~」
「苒苒不能這樣,要是遇上壞人怎麼辦。」聞人肅著小臉,戳戳小姑娘得意揚起的眉毛。
「小哥哥,你看你看,我學會御水決了!我厲不厲害?」
「厲害,苒苒越來越厲害了。苒苒這麼聰明,以後一定會很厲害很厲害。」
「那是!以後我要像我爹娘那麼厲害,小哥哥要是敢欺負我,我就打你!」
「我不會欺負苒苒的!」
「好吧,那我變得很厲害保護小哥哥,誰要是欺負小哥哥,我就打他!」
「我也會保護苒苒的。」
…………
「哥哥,你真的不能出去玩啊,我好無聊。」白苒冬躺成一個大字形,就在聞人的矮桌旁邊,無聊的滾來滾去,把自己扎得好好得髮髻都滾散了。
已經熟悉了許多,白苒冬幾乎把這里當成了另一個家,有事沒事就愛纏著母親往這里跑,而每次來這里,必然會來找聞人。
對與聞人來說,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中,只有小姑娘到來的時候,才會瞬間變得生動鮮活起來,她渾身都好像有用不完的勁,時時刻刻都高高興興的,笑起來無憂無慮,讓他看著就覺得心情好了起來。
見到她眉毛皺成毛毛蟲,聞人頓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書,說︰「苒苒,我帶你去玩吧。」
「嗯!真的!好呀好呀!」白苒冬都沒想過這個認真的小哥哥會主動提出帶她去玩,高興的立馬蹦起來,生怕他反悔似得,拉著他就沖了出去。
聞人帶著白苒冬去了無定山附近的一個蘆葦荷塘,那里有一個荒廢的古渡,古渡邊上有一棵老桃樹,已經過了花期,沒有花也沒有葉子,只有光禿禿的樹幹。那里是聞人最喜歡的地方,從前他被父親訓斥了,都愛一個人坐在這里安安靜靜的待上一會兒,他還從未帶人來過這里。
「哈哈哈!」白苒冬沖進蘆葦蕩里,驚起了幾隻白色的水鳥,一轉眼看到蘆葦上停著的紅色蜻蜓,又跑去抓。她總是閑不住,像只調皮的小奶貓,左邊趕趕鳥,右邊撲撲蜻蜓,摘花折草,一刻都停不下來,一個普通的蘆葦塘都玩的很開心。
「哥哥那里有藕!我們去挖好不好?」
「我去吧,你別把衣服弄髒了。」
白苒冬就頂著一大片荷葉蹲在岸上,等著聞人挖藕上來。聞人從沒有弄得這麼狼狽,但也從來沒有這麼開心。一直玩到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兩個人都渾身沾滿了泥巴。白苒冬非要把藕抱在身上,臉上都沾了泥巴。聞人給她擦,越擦越髒,最後兩人對視而笑,笑的停不下來。
「你可還記得自己是無定山少山主!玩成這樣成何體統!顏面都被你丟盡了!在這里跪著,好好反省,反省完了才能出去,哼。」
「是,父親。」聞人直挺挺的跪在黑暗的靜室里,心里很平靜,甚至回想起剛才的事,還很開心。他一直被父親嚴厲的要求,稍有出格就會被狠狠責罰,今天在去那里之前他就知道會這樣,但他一點都不後悔。
白苒冬並不知道,下次來這里的時候,聞人帶著她去其他地方玩,她也開開心心的去了。等她回去容塵山派,等著聞人的就是父親的責罰。
但那有什麼呢,聞人從未覺得這麼快活過。他喜歡看到白苒冬臉上愉快的笑容,願意帶她去玩。
兩人越長越大,成了初識情滋味的少年人。咋咋呼呼調皮搗蛋的白苒冬每次來見聞人,都會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聞人每日修煉都會不時看著門口,期待著那個人影突然出現。
小兒女感情好,雙方父母商量著定親,互相交換了信物。
白苒冬撥弄著自己腰上系著的那枚白玉鴛鴦扣,再看看聞人腰上系的另一枚,臉上微紅,「哥哥,我以後要嫁給你啊?」
「嗯,苒苒嫁給我的話,以後就能天天都見面了。」聞人自己的臉比白苒冬還紅。
白苒冬雙手捂臉趴在矮桌上不說話,少見的小女兒姿態,聞人偷偷瞧她一眼,見到她紅的滴血的耳尖,臉上更熱,說話都開始結巴起來,「我,苒苒,以後我,我會好好對你,給你買很多好吃的,帶你去玩……」
捂著臉的白苒冬小聲回答了一句,「不、不許騙人!」
……
然而世事無常,魔族作亂,讓白苒冬失去了疼愛她的雙親。
容塵山派掌山人夫婦身死,白靈一脈岌岌可危。大弟子連未行,二弟子謝椿懷在巨大的壓力下,紛紛突破,自立新的脈系,然後成為白靈脈系的附屬脈系,然後將師傅師娘唯一的女兒,他們捧在手心疼愛的小師妹,拱上了白靈山掌山人之位。
然而,白靈一脈的地位還是一落千丈。白苒冬那時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根本沒有長大,終日惶惶,失去了父母給她帶來的打擊極大,不過幾日就消瘦的厲害,而似乎周圍除了兩位師兄,所有人的視線都帶著惡意。
還好,她還有師兄們,她還有哥哥,他們一定不會拋棄她。
然後緊接著,無定山讓人送還了當初的信物——白玉鴛鴦扣,並且帶來了一個消息,少山主聞人即將與修真世家衛家家主的小女兒衛悅心定親。
白苒冬不信,偷偷瞞著師兄們去了出塵山派。
芳菲的花樹下,俊朗嬌美的男女宛若一對璧人,白苒冬看著那個已然長成出色男子的人,親吻了懷中那個羞澀的少女。原來,並不是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會露出那種表情。白苒冬覺得自己應該哭的,但她沒有,她轉身走了,去了那個聞人常帶她去的蘆葦塘,挖了一天的蓮藕。
挖完藕,她一把火將蘆葦塘燒了個乾淨。
滿身泥巴和黑灰的白苒冬抱著那堆藕,全數扔在了聞人的書桌上,將他珍愛的書全部沾上了泥。又把他放在書架上那些,她送的小玩意都捏了個火決燒掉,跑到庭院里把他們一起種的桂樹一腳踹斷,廊下掛著的兩人一起做的風鈴鐺扯下來踩了個粉碎。
聞人阻攔不及,看著她做完這一切,在一旁焦急解釋︰「苒苒你听我說!」
「你要娶那個衛家的?」
「是,父親要我娶她,不過苒苒,我不愛她,我只愛你,你等等我,等我當上山主,我就不需要再忍了,到時候我再迎娶你……」
「那你娶的衛家小姐呢?」白苒冬冷冷的打斷他。
從未見過白苒冬這種表情的聞人艱難的道︰「到時候我會替她找一個好去處,我保證她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到時候我能決定一切,再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
「聞人。」白苒冬低頭看著手上乾涸的泥巴,「我知道,你很多事都沒法自己決定,我也是一樣,從前我總覺得沒有什麼事做不到,可現在我才發現,我其實什麼都不會,什麼都留不住。你以後,好好對衛小姐吧,別讓她哭。我爹說,害女孩子難受哭泣的人,不是什麼好東西。」
水漬滴在手上,打濕了手中的泥土,糊成一團,將她脈絡明晰的手掌染的一團模糊。
「我不會再來找你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來找我。」
「苒苒!」聞人急忙去拉她的手,卻被狠狠甩開。
「我這輩子,都討厭你。」眼尾帶著紅的少女,臉頰瘦了許多,越發顯得眼楮大,她的眼里有種驚人的光,好像一下子,那個活潑天真的小姑娘就不見了。
聞人不知不覺鬆了手,愣愣的看著她越走越遠。
年年月月,春去秋來,無定山下的荷花開了又謝,白靈山上的白鶴去了又來。有人終究遺忘了,有人卻始終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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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你在喝酒。」
白苒冬脖子一縮,諂媚的笑著轉過頭,果然看見大徒弟冷著臉走過來。
「翎翎呀,師傅就喝了一點點~」
白翎站在她身邊,抬手捧起她的臉,「你是因為聞人終于要結婚了,心情不好借酒澆愁?」
「冤枉啊!都多少年的老皇歷了,翎翎醋壇子怎麼還要提起來,師傅冤枉啊!」
「哦?」
「師傅我好不容易從你大師伯那里偷來了他的百年釀,這不是就嘴饞偷偷嘗一點,還被你抓住了。」白苒冬訕訕道。
白翎一手輕輕按在她的臉頰上,輕聲問︰「真不是在意他?如果你在意,我就去殺了他,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哎喲寶貝兒你可別給師傅添亂,好吧我確實挺不爽,畢竟第一次被人甩,他過得高興我就不高興,但我真的不喜歡他了一丁點也不喜歡,師傅對天發誓!」白苒冬一把摟住大徒弟的腰,蹭了蹭。
「那你最喜歡我了對不對?」白翎眼里的殺意消退了許多,表情也柔和了,和白苒冬額頭對著額頭,鼻尖對著鼻尖。
白苒冬唇上一癢,老臉一紅,推開徒弟的臉,無奈的捂著額頭,十分怨念,「翎翎,你什麼時候長大啊。」
「我已經長大了,只是你不想試。」
「不不不,師傅說了很多次了,師傅可不是禽獸。」
「真可惜。」
「覺得可惜的話,你倒是快點長大啊!」
「我說了,師傅想要多大,我都可以滿足師傅。」
「問題不在這里!你敢讓自己的外表長大一點嗎!」
「這樣不好?」
「好、好倒是挺好的,但是看你這樣師傅我下不了手!」
「讓我來下手就好。」
白苒冬開始懷念起,剛撿到大徒弟的時候了,那麼小小一隻的雛鳥,可愛的用腦袋拱她的手,還唧唧唧唧的叫著。
「翎翎,把你的手從師傅衣服里拿出來。」
「我從前睡在里面也可以。」
「你變成鳥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