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嫿從大理寺回去燕府, 她從後門進的,後院已被清理過, 只有兩名護衛守著, 都是燕屼信得過的人, 她從後院出垂花門,連著護衛的問好聲也仿若未聞, 後院的地面上鋪著層白雪,寒氣彷彿能夠透進骨子裡, 她感覺不到任何冷意,身子有些僵硬的朝著抄手遊廊上走去, 順著走廊回了正院, 庭院裡靜悄悄的, 只有珍珠站在廊廡下守著, 瞧見姜嫿, 急忙迎上去, 「大奶奶,快進屋吧, 您凍的臉都白了。」
進到暖閣裡,珍珠讓翡翠阿大端熱水來伺候著姜嫿梳洗又換上襖裙, 姜嫿坐在妝奩前任由丫鬟們伺候著,珍珠又道:「大奶奶,廚房燉著羊肉湯, 您可要喝一碗。」屋子裡雖有地暖,主子臉色還是沒緩過來。
「不必。」姜嫿垂著頭, 啞聲道,「扶我過去床榻上歇歇吧。」
她躺在床榻上,閉眼就是師父瘦骨嶙嶙的樣子,師父對她來說不僅是救命恩人,更是猶如父親一般的存在,她豈能真的任由大理寺審問下去,肯定有法子救出師父的,可到底有什麼法子?外面丫鬟們還在輕聲說著話,阿大低聲道:「珍珠姐姐,想法子給大奶奶弄些吃食吧,不然這樣大奶奶身子怎麼受得住。」
「我想想。」珍珠歎氣,「大奶奶愛吃清淡些的,對了,庫房裡還有血燕,當初宮裡頭御賜的,翡翠快些去庫房裡取出來泡著,一會兒讓杜師傅燉盅冰糖血燕給大奶奶吃。」
翡翠應聲好,挑開簾子匆匆出去。
宮裡?姜嫿猛地從床榻上坐起來,激動道:「珍珠,快些過來幫我換身衣裳,我要去宮裡見皇后娘娘。」前些日子進宮吃宴時,因她救過太子殿下,皇后想給她一個誥命,她拒絕後,皇后又許諾她一件事情,師父的事情除非宮裡的貴人們開口,否則根本救不出的,只要皇后肯救人,師父就會沒事的。
姜嫿懸著的心終於落下,她激動的落淚。
珍珠阿大挑開簾子進來,珍珠走到床榻邊上,微微俯身道:「大奶奶現在進宮可是有什麼事情?要不等姑爺回來和姑爺商量過?」這時候進宮只怕是難的很。
「不許問那麼多,快過來幫我換身衣裳。」姜嫿趿拉上繡鞋,朝著妝奩那邊走去,「要端莊些的,髮髻也要梳理好,快些,沒多少時間了。」她希望師父快些從大理寺出來,出來後她就接師父來府中住,幫師父調理身子。
珍珠不好多言,從櫃中挑選衣物,外面忽然傳來翡翠的聲音,「姑爺回了。」
坐在妝奩前的姜嫿怔住,她回頭,夫君這時候回來做什麼的?
外面有沉穩的腳步聲傳來,踩在積雪上咯吱咯吱的。寒風夾雜著涼氣跟著燕屼從屋外進來,他眉宇間滿是沉重,厚氅上落著白雪,姜嫿翁了翁唇才問:「夫君這時候回來做什麼?大理寺的事情都忙完了?」她的聲音隱有顫抖,彷彿預料到什麼,唇色漸漸的慘白。
燕屼脫掉厚氅遞給丫鬟們,「你們先下去吧。」
丫鬟們把厚氅掛在暖閣裡的架上,悄聲退下。燕屼慢慢走到妝奩前,微微得俯身,大掌覆在她顫抖的手背上,「嫿嫿,師父他老人家方才走了。」
姜嫿茫然的抬頭看他,喃喃問道:「走了?師父去了何處?」
燕屼直起身子,從懷中掏出那封神醫留給嫿嫿的書信,「你從大理寺離開後,師父問我要來筆墨,留了封書信給你,最後服毒自盡。」他的聲音沉甸甸的,頓了下才歎息道:「嫿嫿,你要保重身子,師父他老人家希望不管如何你都能好好的。」
「服毒……」有一瞬間,姜嫿彷彿失聰,什麼都聽不見,眼前也一片發黑,腦子裡嗡嗡作響,她動彈不得,「夫君再說什麼。」她聲若蚊蠅,「師父怎麼可能服毒。」她再也堅持不住,身上半分力氣都沒有,整個人朝著繡墩下癱去,燕屼急忙把人抱起放在床榻上,向來沉穩的臉上有些慌張,「嫿嫿,你沒事吧。」
她臉色都有些透明,嘴唇沒有半分血色,燕屼正想出去讓丫鬟們叫郎中,姜嫿一把捉住他的衣袖,「信,師父的信給我……」她面上一片麻木。
燕屼把信遞給她,坐在床沿上陪著姜嫿,看她手抖著拆開書信,取出裡面的信箋,薄薄的宣紙上,字跡是潦草的草書,透著不屑與狂放。
張景林信中道:「嫿嫿,你見到這封書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我的家世你應該也已知道,三十五年前,我有妻女,女兒名林嫿,她被人羞辱自盡,我給妻女報仇不曾有半分後悔,那縣衙跟鄉紳家裡的確是有無辜之人,可那又如何,我妻女便不無辜?給她們報仇後,我過的便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直到見到你,知曉你也名嫿,心裡起了憐憫之心,收你為徒,這幾年我過的很開心,可也過的很不開心,很早就想去陪伴她們了,也不瞞著你,我的身體早就油盡燈枯,這輩子我也活的夠夠的,我的案子沒有翻案的可能,你也不必為難燕屼。」
他在信的末尾說,「我這輩子啊,終於是解脫了,盼著下輩子還能與妻女相逢,能再收你為徒,嫿嫿,以後沒有師父,你也能好好的,當初報仇我的確不後悔的,可有些仇怨不是就這麼一條路的,你往後要小心謹慎,言已至此,剩餘的話我就不多說,你與他好好過日子吧,師父就走了。」
姜嫿捧著書信,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忽然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師父,師父!」她救下所有人,卻偏偏連最親近最愛戴的都沒有救下,說什麼以後還能好好的,她們姜家所有人都欠著師父的命,她怎麼好的了。
「嫿嫿,別太傷心。」燕屼伸手撫姜嫿的背想要安慰,姜嫿卻猛地揮開他的手臂,竭嘶底裡道:「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要不是你勸我不要動姜映秋,又哪裡會給她機會去查師父的事情,如果不是她,師父怎麼會死!」她死死盯著燕屼,厲聲道:「你那麼聰明,師父問你要筆墨時,你是不是就猜到師父的想法?」她尖厲的聲音忽然哽咽起來,「哪怕半天也好,只要勸住師父,我就能去宮裡跟皇后娘娘求情,我救過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會幫我一把的,師父就不會死的。」
燕屼高大的身影僵住,他慢慢說道:「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氣。」
姜嫿雙手抱膝,埋頭哭的傷心。
外面廊廡下的丫鬟只隱約聽見裡面的爭吵聲,揣揣不安的,都有些難受。
燕屼站在床前許久許久,半晌後才道:「你好好休息吧,師父的屍首我會想法子運回來的。」他說罷,轉身退出,出去廊廡下,見丫鬟們噤若寒蟬的,他淡聲道:「照顧好你們主子,我還要去衙門一趟。」
姜嫿心如刀割,就這樣怔怔坐在床榻待到晚上,外面丫鬟們進來過兩趟,問了兩聲,她不言不語,丫鬟們又悄聲退下。天色昏暗,珍珠端著一盞冰糖燕窩進來,「大奶奶,您吃些東西吧,這樣您如何受得住?」
「不吃,你們退下去吧。」姜嫿輕聲說道,她的聲音又沙又啞,嗓子裡也乾燥疼痛的很。
珍珠心疼的慌,繼續勸說,「大奶奶,您吃點吧。」
姜嫿厲聲道:「下去!」
珍珠歎息一聲,端著燕窩悄悄退下。
燕屼夜裡回來的時候,庭院裡靜悄悄的,只有廊廡下的燈籠散發微弱光芒,正屋裡黑壓壓一片,旁邊偏廳裡倒是燃著燈,珍珠和翡翠還待在偏廳裡守著,聽見姑爺回,急忙出去稟告道:「姑爺,您回了,可要用膳?」
燕屼望著那黑壓壓的屋子道:「不必,大奶奶怎麼樣了?」
珍珠歎氣道:「大奶奶今兒什麼都沒吃,也不許奴婢們進去打擾,也一直沒出來過,姑爺快進去瞧瞧吧。」
他聽得眉峰微皺,大步榻上台階,走到房簷下推開房門,裡面也是黑漆漆的,沒有半點聲響,他朝裡走幾步從圓桌上摸到火折子點燃油燈,提著油燈進到裡屋,將油燈擱在案几上,來到床榻邊才發現嫿嫿已經睡下,衣裳也未脫,髮髻是散開的,趴在被褥上,露出半邊臉頰,眼皮子有些腫,似察覺到燈光,還微微蹙了下眉。
燕屼坐在床沿上,伸手撫過她的臉頰,把落在她面頰上的髮絲攏在耳後。半晌後,他去淨房梳洗,過來上床榻抱著姜嫿睡下。
次日,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姜嫿醒來,有些恍惚,她正趴在一具溫熱的身體上,半撐起身子,入眼就是光裸結實的胸膛,她的意識瞬間回神,昨天發生的事情排山倒海一樣傾來,雙眸暗淡下去,翻身想要從燕屼身上下來,他是醒著的,握著她的腰身一個翻身把她壓在身下。
姜嫿冷冰冰的道:「下去。」
他的手撐在她身側兩遍,俯視她啞聲道:「師父的事情是我不好,你可消氣了?」他的確看出張神醫想要自盡,也未攔著,沒有別的什麼原因,他不過是想尊重師父的決定,何況他的身子已經油盡燈枯,師父連一次鞭刑都堅持不住的,右少卿和大理寺卿早就想動刑,那日根本躲不過去的,就算是嫿嫿求到皇后面前,也不可能立刻放人的,至少兩日後,那會兒師父怕已經不成人形。
姜嫿偏過頭道:「我不想說這些事情,時辰不早,你快去大理寺吧。」
燕屼盯著她看了許久,目光微沉,最後到底還是從她身上下來,扯過架子上的衣袍穿上,大步踏了出去。等他離開許久,她慢慢從床榻上坐起。
勉強用過些早膳,姜嫿過去書房,一待就是一整日,夜裡她吃不下,早早的睡下。
連續幾日都是如此,珍珠看著心疼,這樣下去身子都會垮掉,她讓阿大去姜宅找太太,有太太勸說,大奶奶或許能好些。阿大很快把許氏喊來,許氏瞧見姜嫿時都呆住,握著姜嫿的手心疼道:「嫿嫿這是怎麼了?幾日不見就憔悴成這樣。」
姜嫿看著許氏,心裡更是疼的厲害,撲到許氏懷中哭道:「娘,師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