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悠然,亙古不變。
此刻的賈蓉卻覺得時間分外難熬,他的滿心慾火已經在長久的等待中變成軟弱無力的火苗,最後更被一盆從天而降的冷水狠狠熄滅。
“嘩”的一聲,傾盆大水狂衝而下,在門扉前走來走去的賈蘭就此變成落湯雞。
初春的夜晚本就冷風大作,如今正值半夜三更時,再來上一盆冷水濕透全身,這透骨的寒冷有如冰刀般刺入賈蓉的骨髓。
瑟瑟發抖的賈蓉噴嚏不斷,無比詫異地抬頭望向夜空明月,心想:夜朗星稀怎會有冷水從天而降?難不成、難不成……有鬼嗎?
慾火燒心的賈蘭直到這一刻依然沒有懷疑尤二姐,他腳步動了動,緊接著又停下來,心想:怎麼辦,走還是不走?
自己已在這兒等了將近一個時辰,萬一自己剛走,美人兒又回來了那就太冤了!可是不走,萬一真的有鬼怎麼辦?念及此處,賈蓉更是雙腿打顫,一番掙扎猶豫過後,對鬼神的恐懼還是蓋過美色的貪戀,最後他狠狠盯了緊閉的門扉一眼,隨即像兔子般拔腿就逃。
就在這時,夾墻通道中寒風憑空大作,風卷沙飛,嗚鳴迴旋,剎那間變成一個詭異空間。
“啊!”
異變突生,讓賈蓉心神發緊,他雖然用盡力量,雙腳的速度卻不快反慢,恐懼地環視四處,聲音顫抖道:“媽呀,真的有鬼、真的有鬼……”
天生膽小的賈蓉越想越怕、越怕越想,片刻後,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哀聲求饒道:“鬼爺爺、鬼祖宗,求求你放過我吧,饒命啊,小人願意用十個活人做祭品,百個也可以。”
秦可卿隱身於夜空中,望著賈蓉此刻極度醜陋的情狀,想起他以往的耀武揚威,芳心更是恨意狂涌,同時隱約生出絲絲酸楚:腳下那個比狗都不如的小人竟然曾經是自己的相公,命運真是無情!
恨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秦可卿銀牙一咬,微薄的法力激盪下,幻象所化的冰天雪地更冷風狂卷,嚇得賈蓉魂飛魄散。
“哇……”
賈蓉痛哭流涕,情急下不停磕頭求饒道:“鬼爺爺,鬼祖宗,小人上有八十歲老父,下有三歲小兒,還有重病在床的妻子要照料……”
唉,這種廢物也想偷香竊玉,真是我輩風流之恥!寶玉隱身在暗處,翻著白眼,絲毫沒有救人之心,只是對作惡的秦可卿充滿好奇。
寒風一蕩,寒氣直透心窩,秦可卿終於現出陰森森的鬼影。
狂風中,半透明的靈體凌空飛舞、鬼火纏繞、鬼聲盤旋,還有那拽地的白袍,將傳說中的厲鬼形貌演繹得淋漓盡致。
“你說的妻子是指我嗎?”
冰冷的鬼語從齒縫間迸出,中途打斷賈蓉的驚呼聲,青面獠牙、血盆大口、三尺長舌的鬼臉突然變大,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飛撲向賈蓉。
“啊,救命”極度恐懼讓賈蓉一個翻身爬了起來,發瘋般撲向角門,可惜任憑他如何呼叫,門外也無人回應。
“賈蓉,還——我——命——來!”
陰森低沉的鬼音是真正意義上的勾魂奪魄,在賈蓉周身若隱若現,極盡恐嚇之本能。
“不、不要,嗚……”
賈蓉淚流不止,軟軟的癱倒在門前,喃喃自語道:“鬼祖宗,你認錯人了,不是我,我不是……”
“你看清楚,我——是——誰?”
鬼影微微向後一退,秦可卿現出本來的面目,不過絕色的玉臉卻鍍上一層青氣,煞是嚇人。
“啊!你……你……是……是秦可卿!”
詫異與驚懼同時從賈蓉口中迸出,此時他心底沒有一絲夫妻重逢的喜悅,只有無盡的恐懼,不由自主想起秦可卿死時留下的怨恨詛咒——你們這對禽獸,我秦可卿就是作鬼,也絕不會放過你們!
賈蓉恐懼地心想:她回來了,她真的回來報仇了!完了,這下死定了,救命啊!
同一時刻,隱身在暗處的寶玉也身子一顫,終於明白鬼靈的身份——十二金釵中最先病死的那位,也是最苦命的那位。
唉!可惜自己重生得晚了一點,真是可惜可嘆,最可惡的還是賈蓉這白痴!
寶玉的憐香惜玉之心化作怨恨之念,別說救賈蓉,他甚至有親自動手的衝動。
“賈蓉,你想起我來了嗎?”
話音未落,秦可卿又變成青面獠牙的厲鬼模樣,口吐長舌,飄忽逼近賈蓉,道:“狗賊,我要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無形的寒流隨風狂卷,賈蓉又一次摔倒在地,他雙目越張越大,反手撐地向後爬動。
“不要、不要過來,救命啊!”
徹底的寒冷從內到外、從身到心,賈蓉已經完完全全被嚇住。
“狗賊,十八層地獄等著你,我要讓你上刀山、下油鍋,我要——吃了你!”
秦可卿看到賈蓉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她激動得黑髮飛舞,更顯猙獰恐怖,意念一動,幻象獠牙陡然伸出嘴角,她張開血盆大口,惡狠狠地向賈蓉吞噬而去。恐怖達到頂點的剎那,時光變得無比漫長。
“砰砰砰!”
賈蓉眼睛裡的毛細血管不停斷裂,血色彌漫眼珠的同時,瞳孔也急速擴大,不僅如此,他甚至聽到自己心脈撕裂的聲音。
臨死的慘嚎涌到賈蓉嘴邊,就在這時,一道黑影從墻頭上一躍而下。
“貧道在此,小鬼休得猖狂!”
靈藥真人也來了一會兒,暗中觀察過後,秦可卿的弱小給予他飛身而出的勇氣,葫蘆凌空一掃,果然將秦可卿逼退三丈。
“仙長救我!”
賈蓉喜出望外,連滾帶爬躲到靈藥真人身後。
“公子不用慌亂,貧道這就收了此鬼。”
“好好好,趕緊收了她、滅了她,讓這賤人魂飛魄散。”
賈蓉一見情勢變化,立刻跳了起來,瘋狂大吼道:“仙長,快動手,我願酬謝黃金百兩,殺了她!”
靈藥真人以往就是江湖神棍,何曾見過百兩黃金?他吞了一口口水,立刻高舉葫蘆,並念著柳湘蓮傳授的咒語。
嗚鳴陰風從葫蘆裡吹出,有如一道龍卷颶風卷住秦可卿。
秦可卿頓時花容失色,厲鬼的形影瞬間消失,她雖然極力掙扎,但身子還是緩緩飄向葫蘆口。
“賤人,去死吧!哼,敢與我作對,我要將你魂魄也化為灰燼,讓你永不超生!嘎嘎……”
賈蓉的笑聲還在盤旋,突然一塊石子從暗中飛出,只聽“啊”的一聲驚叫,靈藥真人向後飛出去,正好撞在賈蓉身上。
一聲撞擊悶響後,所有的喧鬧離奇消失,好似被一刀斬斷般。
靈藥真人與賈蓉滾成一團,縮在墻角,一起昏了過去。
死裡逃生的秦可卿迷糊地眨了眨美眸,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足足呆滯一分鐘過後,秦可卿這才猛然回過神來,她一聲怒嘯,雙手化作利爪,掀起一股陰風撲向賈蓉,那風勢陰森凄厲,但卻難以傷害賈蓉,只吹動他的衣領。
秦可卿的利爪一次次掃過賈蓉的脖子,每一次無功而返,令她的怨恨之聲就增加一倍。
那吼聲越來越慘烈、越來越凄厲,十幾聲後,已不是復仇的怒吼,而是揮灑的血淚!畢竟仇人賈蓉就躺在腳下,卻不能傷他半分,世間還有比這更殘忍、冷酷、無情的一幕嗎?
突然凌厲的喝斥聲從地下迸射而出,在這血淚彌漫的通道裡,異變又一次發生了。
地面先是如水波盪漾,隨即兩道鬼影從波紋的中心緩緩浮上來。
月光衝破陰風黑霧的阻撓揮灑而下,正好映照在一對牛角與一張馬臉上。月光同樣照在秦可卿臉上,一片煞白的她不由自主向後一退,隨即又撕吼著撲向賈蓉,意圖用她燃燒的鬼靈之火與賈蓉同歸於盡。
“大膽小鬼,還敢在人間作惡!”
牛頭手中鐵鏈一抖,一道光芒擋在秦可卿與賈蓉之間,秦可卿卻不顧一切衝上去,隨即被光照狠狠反彈,撞在墻壁上。
馬面的鐵鏈也飛起來,在秦可卿的頭頂上變成一個圓圈,厲聲斥責道:“陰陽相隔,陽間自有陽間道,豈容你這小鬼胡作非為,搗亂兩界法則!”
“鬼差大人,請聽小女子一言。”
秦可卿無力反抗,只得跪在地上含悲哭泣道:“小女子死得冤枉,賈蓉禽獸不如,小女子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何錯之有?”
“混帳!你如今已是鬼魂,受我地府管轄,人間事與你早已兩不相干,立刻套上鎖鏈回地府受罰吧!”
話音未落,馬面的鎖魂煉已經凌空落下,套向秦可卿的脖子。
“哎喲!誰這麼沒公德心?竟亂丟垃圾!”
一聲精靈古怪的大叫從墻頭響起,緊接著一股微風憑空突現,等牛頭、馬面與秦可卿回過神來時,鎖魂煉已經套在寶玉身上。
寶玉摸了摸鎖魂煉,嘻笑道:“這是誰扔的垃圾?打到本少爺了,趕緊賠錢!”
賠錢?向鬼差索債……的人類?牛頭與馬面下意識相互對望,從彼此詫異的眼神中,他們確信沒有聽錯。
“喂,那誰誰誰,就是你們兩個,趕快賠錢,不然本少爺抓你們去見官。”
寶玉威脅道。
“混帳東西,不知死活!爺爺今天就破一次例,提前讓你見識地府是什麼模樣!”
這時牛頭與馬面認出寶玉,怒火也涌入心窩,以前寶玉對他們越是恭敬,現在的神情就越是可惡,令他們的怒火瞬間就失去控制。
“呼”的一聲,牛頭與馬面的身軀瞬間增大數倍,鎖魂煉上陰火飛騰、陰風呼嘯,直向寶玉的頭頂砸去。
“啊,寶二叔小心,快逃!”
秦可卿跪在寶玉身後,善良的本性讓她忘記寶玉是她要對付之人,也讓她忘記通靈寶玉的神奇,急聲呼喚道:“他們不是人,你快逃,不要管我。”
“不是人就可以橫行霸道嗎?想得美!呵呵……”
嘻笑聲中,又響起兩道低沉的悶響。
下一剎那,秦可卿朱脣大張,呆若木雞,不敢置信望著眼前一幕,而她的身影還保持著前衝意圖推開寶玉的姿勢。
夾墻通道中,寶玉斜肩歪頭,渾身散髮出無賴的氣息,氣勢洶洶的牛頭與馬面則躺在地上,幻化的鬼影瞬間就被打回原形。
“喂,兩個不是人的東西還要打架嗎?”
鎖魂煉飛入寶玉手中,他一邊甩來甩去玩得不亦樂乎,一邊“義正嚴詞”指責道:“本少爺最恨仗勢欺人、以強凌弱的傢伙,你們兩個混蛋,這好不好玩呀?”
伴隨著流裡流氣的指責聲,寶玉又踢出好幾腳,踢得牛頭與馬面滿地打滾。
“、別……賈兄弟55:打了,是我們啊!”
鼻青臉腫的牛頭見寶玉又要動手,急忙討饒道:“小兄弟,你忘了嗎?咱們正抽著你送的香煙呢。”
“對、對!”
馬面也是恐懼不已,在寶玉的打擊下,他不僅毫無反抗之力,而且連遁地逃走也難以辦到。
“哦,原來是兩位大哥呀!”
寶玉故作一臉恍然大悟之狀,最後踢出一腳,這才沒心沒肺地道:“你們快起來呀,好好的怎麼躺在地上?地上陰涼,小心風寒。”
“噗哧!”
秦可卿再也難以忍受心房的強烈笑意,玉容如花般綻放,還有點迷惑,因為在她的印象中,寶玉可沒有這般無賴。
“呵呵……兄弟見笑了!”
挨打的牛頭與馬面可不敢有半點不滿,他們當了好幾百年差的老鬼,怎會不懂驅吉避凶之道?
“兩位大哥請抽薛!”
寶玉先兵後禮,熱情掏出隨身攜帶的香煙,一頭鬼遞上一根,更親切無比地幫牛頭與馬面點火,道:“剛才是小弟情急出錯,兩位大哥勿怪。”
“哪裡、哪裡,是我們錯怪兄弟。”
牛頭與馬面被寶玉弄得暈頭轉向,更不敢有半點埋怨。
“兩位大哥,咱們去喝一杯。”
寶玉大手一分,拖住牛頭與馬面跨步就走,反而令地府逃犯秦可卿愣在當場。
“兄弟,這……這……”
牛頭與馬面鼓足勇氣止住跟隨的腳步,小心翼翼地回話道:“兄弟,我們還有逃犯要抓,下次一定陪你喝個痛快。”
“逃犯?誰是逃犯?你們是說她嗎?”
寶玉回身手指向秦可卿,話鋒突然一變,平靜中隱帶不可反抗的氣勢,沉聲道:“她叫秦可卿,是我侄兒媳婦,她生是我賈家的人,死也是我賈家的死人,怎麼會是逃犯呢?”
寶玉眉心一皺,渾身上下再也沒有絲毫嬉戲味道,他目光橫空一掃,道:“她的事兒我扛下了,你們找我吧。”
“啊!”
秦可卿、牛頭與馬面不約而同身影震顫,而秦可卿的心窩更是瞬間劇烈收縮,好似被九天雷電擊中般。
即使在做夢的時候,秦可卿也從沒有幻想過有一天有一個男人會這樣站在她身前,替她擋下所有災難,而這個人現在出現了,偏偏卻是寶玉這個她一直以來想對付的目標。
“兄弟,這事可不是開玩笑,閻王已下了追魂令,你還是不要管了。”
牛頭真心勸慰寶玉,在他想來,寶玉就是再厲害也不可能鬥得過閻羅王。
“寶二叔,你就讓他們帶我回去吧,這陽間本就不是我待的地方。”
出於同樣的理由,秦可卿主動走向牛頭與馬面,情勢如此微妙變化,她反而不想連累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