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薑稚衣頭暈沉沉的,晃了晃腦袋,繼續回想著道,“然後我六歲的時候,我爹要跟著皇伯伯去河東,我舍不得他,問他要去多久,他說年關的時候他就回來了,他會從外面給我帶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讓我在家乖乖等他……”
“我就在家一天天掰著手指數著日子等,還沒數到年關,有一天,我娘突然告訴我,爹爹回來了……我好高興好高興地跑出去,卻看到了我爹的棺槨……”
元策搭在膝上的手一緊,盯住了她忽而一黯的眼睛。
“我娘說,我爹是個大英雄,可是做了英雄,就不能做我爹爹了……”薑稚衣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你說我爹是不是很過分,那皇位誰來坐,有什麽要緊的,他為什麽要去做人家的英雄,不做我爹爹?”
不等元策答,薑稚衣重新抱膝低下頭去,壓低了聲:“我好討厭、討厭那些打仗搶皇位的人,如果他們不打仗,就不需要有什麽英雄了……”
元策垂下眼瞼,看了眼指尖薄薄的繭。
“我爹下葬那天我一直哭一直哭,我娘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我問她為什麽不傷心,她說她也不知道……但我爹下葬以後,我每晚都會聽見我娘吹塤,她說塤聲可以召喚故人的亡魂,她每晚都可以看見爹爹,我也跟著她學,可我怎麽吹都看不見……”
“我以為是我吹得不夠好,就每天學每天學,學著學著到了年關,除夕那天外面好熱鬧,可是我想起爹爹沒有守信,對著一大桌子的年夜飯,一口也吃不下去……我娘倒是吃了滿滿一碗,吃完之後,她說她累了,想去歇著了,讓我自己乖乖把飯吃好……”
“我一個人坐在飯堂,看著婢女把桌上的菜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到了什麽時辰,我終於有點餓了,就夾了一隻餃餌吃,這個時候,家裡的嬤嬤突然急匆匆跑過來告訴我,我娘服毒自盡了……”
元策驀然抬眼。
對面人卻像在說一件遙遠又平靜的事,臉上並無他意想中的傷心。
“看到我娘安安靜靜躺在那裡,我突然知道我爹下葬那天我娘為什麽不傷心了,我好像也不會傷心了,我娘下葬的時候,他們都說我好可憐,可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薑稚衣說到這裡一抬眼,看見元策擰起的眉頭,不高興地覷了覷他:“你怎麽也像他們一樣看著我,我不可憐的,我沒了爹沒了娘,可我當上了郡主呀!他們越是那麽看我,我就越要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讓他們都敬著我,哄著我……你看,現在他們沒人覺得我可憐了!”
“不過……如果我爹和我娘回來的話,我就不當這個郡主了……”薑稚衣出神著假設了一番,兀自點了點頭,很快又歎了口氣,“可是為什麽我爹選皇伯伯,不選我,我娘選我爹,也不選我?為什麽我總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元策抬起手去——
“我以為阿策哥哥會選我的……”
薑稚衣輕輕打了個酒嗝:“現在阿策哥哥好像也不要我了……”
元策將將落下的手掌僵在她發頂,手指一根根慢慢曲起,握成拳收了回來。
薑稚衣說了半天,像是說累了,唉聲歎氣地枕著自己的臂彎,緩緩閉上了眼睛。
溫暖靜謐的暖閣裡很快響起一聲又一聲綿長的呼吸。
元策盤膝坐在那裡,靜靜望了會兒面前安睡的人,瞥開眼,拿起手邊的酒壺,仰頭將剩下的酒液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入喉,元策皺了皺眉,看向面前蜷縮成小小一團的人。
“他沒有不要你。”
“不要你的只是個——”與你本無瓜葛的混帳而已。
寶嘉沐浴洗漱完,想著來暖閣看一眼的時候,正好瞧見元策將睡著的人從高台上打橫抱了起來。
元策邁著無聲的步子走下台階,朝寶嘉遞去一個疑問的眼色。
翠眉立馬伸手比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寢間在那頭,讓他跟著自己來。
元策抱著人往外走去,跟上翠眉的腳步。
一出暖閣,迎面忽然吹來一陣穿堂風。
翠眉一驚,剛想起什麽,一回頭,看見元策一個側身,已將懷裡人牢牢攏進了自己的披氅。
寶嘉在後頭一笑,跟了上去。
一路穿過廊子,進了寢間,元策俯身將人平放上床榻,轉身看向寶嘉,壓低聲道:“梳洗之事臣多有不便,還是勞煩公主的婢女來吧。”
寶嘉給翠眉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給薑稚衣褪外衣。
元策撇開頭背過身去。
床榻上,薑稚衣被人一動卻忽然醒轉過來,迷糊著睜開眼,偏頭望向榻邊,對著寶嘉眨了眨眼:“阿姊?”
寶嘉笑著在榻沿坐下,垂眼瞧她:“怎麽你阿策哥哥抱你時,你就睡得安安穩穩,翠眉一來伺候你便醒了?”
“……阿策哥哥來了嗎?”薑稚衣迷茫地朝四下看去。
元策的身影恰好被跟前一主一仆擋住。
也沒有轉身過來的意思。
“你騙我,他哪裡來了……”薑稚衣癟著嘴吸吸鼻子,“他好幾天不理我了,他已經拋棄我了……”
“說什麽傻話?”寶嘉輕笑一聲,轉頭看向那道僵硬沉默的背影,“阿姊今晚幫你看過了,他呀——拋不下你了。”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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