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沒有在家歇很久,這幾天郭陳氏一直陪著她睡,豆腐坊裡都是弟弟郭陽在幫襯。每天郭陽中午都回來,還給她帶最嫩的豆腐腦兒。
豆腐腦又香又嫩,澆上一勺帶著芝麻、花生、瓜子仁、肉末兒及各種大料的醬料,再撒上蔥花、勾一點點胡菜末,鮮香細膩。郭陽記得,姐姐是最愛吃這個的。
香香吃了一碗豆腐腦,就很想去鋪子裡看看。郭陳氏這兩天一直陪著她,只怕店裡忙不過來。
香香手巧,郭田的醬料是祖傳的秘方,偏就她能熬得入味三分。甜豆腐花的蜜料、鹹豆腐花的醬料,她比郭田還拿手。
郭田正在磨黃豆,見她過來,忙問:“怎麼不多歇幾天?店裡有我和你弟弟,忙得過來。”
香香知道這些天爹娘擔心壞了,給了他一個笑:“爹,我已經沒事了。總不能老閑著,過來幫您打個下手也是好的。”
郭田點頭,想著讓女兒有點事做也好。說:“你去看看醬料,這些天大家都說醬料味兒不足。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要是累了就歇著,店裡都是鄰居鄉親的,慢一會兒就多等等,沒事。爹還沒老,能應付。”
香香點頭,想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問:“于慶哥哥……怎麼不來了?”自己回來都兩三天了,他怎麼著也應該知道消息了吧?
郭田笑容一頓,許久說:“他……他最近有些忙呢,聽老太太說出門去了,不在縣裡。”
香香看看他為難的神色,哪還不明白。她握住郭田滿是豆渣的手:“爹,他……他嫌棄我,不認親事了,是不是?”
郭田深吸一口氣,知道這事兒早晚瞞不住。他拍拍女兒的手:“孩子,這樣的人不值得咱們難過,等你身子好了,爹給你找更好的人家。”
香香點頭,硬忍著沒哭。爹爹已經夠為難了。她去看醬料,然後笑著說:“其實不嫁人也挺好,我就守著爹娘、弟弟過日子,我就想和你們在一起。”
郭田那樣高大魁梧的漢子,也不禁紅了眼眶:“傻話。先看看醬料,外面客人等著要。”
香香忙去灶邊,揭了那大鍋的鍋蓋,用筷子蘸了醬料,吹冷了伸小舌頭去舔,嘗嘗味道。
然後突然想起前年於家被搶、著火之後,于慶和家人失散。失魂落魄地跑到豆腐坊來。郭田一邊讓他在豆腐坊住下,一邊四處托人去尋于老爺子和于老太太。
那時候香香熬醬,他添柴火。火候差不多了,香香用筷子蘸了醬料給他。忘了吹冷,燙得他直吐舌頭。
於家退婚的消息,很快就傳揚開來。于家老太太到處找媒人為自己兒子物色媳婦兒。香香天天在豆腐坊幫忙,有了她,豆腐腦兒的味道又回來了。
街坊鄰居早上都愛過來喝上一碗,有時候要點醬料,郭家人厚道,從來不計較這些。
這天早上,客人太多,郭田舀豆腐腦兒,郭陳氏放醬料。香香和郭陽跑腿送到客人桌上。正忙得不亦樂乎,門口有個人,站了半天猶豫著不進來。
香香兒看過去,認出是于慶。郭陽立刻上前,冷著臉子問:“你來幹什麼?”
香香把弟弟拉到身後:“做事去。”郭陽悻悻地瞪了于慶一眼。于慶跟香香從小訂親,這豆腐坊他常來。郭陽一直把他當親哥哥也沒兩樣。如今卻是恨透了這個人。
于慶訕訕的,低著頭也不看香香:“香香妹子,我……”
已經有不少客人看過來,香香說:“什麼事?”
于慶將一封大紅喜帖遞到她手上:“我下個月初五就要成親了,娘說……到時候,請郭叔叔、郭嬸嬸過去喝杯水酒。”
香香接過喜帖,點頭說:“恭喜了,他們會去的。”
于慶期期艾艾,半天說:“香香妹子,我實在是……”
香香把帖子擱櫃檯上:“別說了,我知道的。”
于慶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她問:“還有什麼事嗎?要進來吃碗豆花嗎?”
有客人在催,香香趕緊擦擦手,去幫忙。于慶想了想,進來找個位置坐下來。香香給他也端了一碗豆花,是個小碗。
他愣了一下,以前任何時候,他到豆腐坊,郭田或者郭陳氏都會給他用一個大碗,裡面的醬料又多又足,他根本吃不完。
現在他第一次發覺,原來真正的一份豆花,是用的這種碗。
他吃了幾口,香香不太忙了,才過去:“于慶哥哥還有別的事嗎?”
于慶呐呐地說:“香香妹子,我……我想問……你願不願意,嫁到我家……”
香香看了看櫃檯上的喜帖:“你不是下個月就要成親了嗎?”
于慶紅了臉,說:“我……我跟我娘說,等徐家姑娘過門,就娶你作妾。好不好?”
香香還沒有說話,郭田的聲音就冷冷地傳過來:“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你于家門第高,我郭家高攀不起。”
于慶鬧了個大紅臉,躊躕了半天,覺得自己應該再努力一下:“叔叔,香香都已經、都已經……這樣了,您還……有什麼意思?”
臨座不少客人都看過來,郭田漲紅了臉,悖然大怒:“你給我滾!以後再敢踏進這裡半步,我就打斷你的腿!”
于慶也惱了:“郭叔叔!香香的事也不是我不說就沒人知道!那樣大庭廣眾地,多少人看見了?你以為你還瞞得住?我喜歡她,發生了這樣的事,我還願意納她為妾。這也是因為……這麼多年,你們對我……香香對我……我回報你們的恩情……”
郭田把香香拉到身後,一巴掌就扇了過去,打得于慶嘴角冒血:“混帳東西!這些多年我們對你好,是因為我們都瞎了眼!你馬上給我滾!”
他身材高大,真發起火來,于慶還是有些害怕,趕緊就要往外走。香香突然說:“于慶哥哥!”
他趕緊捂著臉回頭:“香香妹子。你要真有意思,你答應一聲,我跟我娘去說。”
郭田怒喝:“香香!”
香香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豆花一碗兩文錢,謝謝。”
于慶愣住,緩緩從腰間摸出兩文錢,香香接過,說聲:“好走。”
轉身把錢放到櫃檯的錢盒子裡,又去幫郭陳氏舀豆花。
郭陳氏聽見外面的動靜了,知道丈夫在,她沒有出來。聽見女兒進來,她趕緊擦了擦眼睛,最後轉身,抱住了香香。豆花的熱氣蒸騰散開,她將女兒抱得那樣緊。
香香回抱她,深深吸氣:“娘,我沒事。”
郭陳氏點點頭,眼睛通紅,卻笑著:“先把這些送出去。等早市收了,咱們該做豆腐啦。”
香香答應一聲,忙著將剩下的豆腐腦都端出去。
晚上,豆腐坊關門了。郭陽幫香香擦地板、收拾廚房。郭陳氏和郭田在泡黃豆。郭陽說:“姐,以後等我長大了,爹的豆腐坊給你。我去弄塊地,種黃豆。你從我這兒拿黃豆作豆腐,把豆腐渣給我喂豬。我再用豬糞種黃豆。姐,郭家有男人,我們不靠別人。”
香香笑著點頭,把做醬料時醃的肉塞到他嘴裡。看他吃得香,轉過頭,淚如雨下。
身上的傷痕漸漸淡了,她有時候仍然會夢到慕容厲。
夢到那晚伊廬山的閃電和風雨。慕容厲一刀下去,屠何人的頭直直地盯著她,滾落到她手裡。慕容厲一身黑衣,半面是血,筆直地站在她面前。
或者夢到于慶給她買了頭花,非常漂亮的鎏金髮釵,她非常歡喜地過去接,結果他越過她,溫柔地為另一個女人戴在頭上。
或者夢到她走在大街上,忽然發現自己忘了穿衣服。所有的人都圍攏過來,沖著她指指點點,她沒有任何地方可去。
但是當醒過來之後,她很快就會平靜。都只是夢,只是夢罷了。那些人有的已經死了,有的已經走了。
已經過去了。就像身上的傷痕,再猙獰,也會散盡淤血,恢復本身。
慕容厲回到晉陽城,他母后又提起為他納妃的事。絮絮叨叨半天,他不愛聽,轉頭回了自己府上。不多時燕王又將他召入宮去,仍是說這事兒。
慕容厲總算不敢掉頭而去,站著聽了一陣,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出了宮,回府倒頭就睡了個天昏地暗。
醒來之後,突然發現衣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道繡紋,針腳細密,不似宮中繡女針法那樣莊重華麗,卻透著點小家碧玉的溫和細膩。
來歷他很快就想明白,除了伊廬山那個女人,誰敢亂縫他的衣服?
想著那個女人,不知道為什麼就想到伊廬山那幾夜。那皮膚是真的好,又白又嫩,像汁多皮薄的蜜桃,仿佛輕輕一捏就會往外冒甜水。突然就有那麼點衝動。
他坐起來,有點暴躁地起身,也不睡了,出門找周卓和韓續,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