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竹沒說話,他臉上全是錯愕,似乎不明白爲什麽話都說到這一步,蘇清漪還是這個態度。
蘇清漪靜靜看著他,仿佛從來沒認識過這個人:「當年冉姝和謝寒潭連同染墨第一次殺我的時候,你沒攔著,你當她是好人。我曾以爲是你不知道,可如今我却覺著,你是知道的,對吧?」
「她是爲了救你。」沉竹皺起眉頭:「她怎麽可能有殺你的心思?謝寒潭建出了能讓你重生的陣法,爲了不讓人知道你還活著,這才殺了你。」
「我知道。」蘇清漪淡淡出聲,對此好不吃驚,沉竹不由道:「既然你知道,爲何你還覺得她要殺你?」
「那第二次呢?」蘇清漪抬頭看他,冷笑出聲:「第二次,我去救了你和她,她却明知我是冉焰,還要將我置於死地,害我差點命喪黃泉。她同我說得清清楚楚,她恨我,嫉妒我,要殺我!便就是前些時日我在冉家見到她,她第一個反應也是將我殺之而後快,沉竹,這你又要作何解釋?」
聽到這話,沉竹面色一白,顫抖道:「不可能……姝兒不可能……」
「冉姝不可能騙你,不能想殺我,她天性善良溫和視我如姐姐,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蘇清漪淡然出聲,語調越來越冷,沉竹滿臉錯愕,似乎不明白爲什麽面前人就這樣戳穿了他的心思,蘇清漪嘲諷笑出聲來:「那麽我呢?沉竹,在你心裡,我冉焰,就是一個心狠手辣、會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妹下手狠毒、會爲了讓你倒戈撒謊的人嗎?」
沉竹沉默下去,幷沒有說話,眼中全是掙扎,許久後,他慢慢道:「清漪,此間必有誤會……」
「誤會,」蘇清漪點點頭,一句一句話說出來,她本以爲自己會憤怒,會不甘,然而此時此刻,等所有的話吐露出去,却發現自己其實幷沒有那麽難過。她內心一片死寂,仿佛早已預料這樣的結局。她一手拉過他,淡道:「那我們去星雲門問清楚,若她冉姝能給我一個理由,能告訴我這的確是誤會,那她就永遠是我的師妹。可是若不能,」蘇清漪抬頭看他,淡道:「害我辱我傷我騙我欺我傷我心頭所愛者,我必殺之!」
說完,蘇清漪就拉著跌跌撞撞的沉竹往外走去。雲虛子正在大廳裡吃著煎餃,同大家嘮著嗑,一見蘇清漪氣勢汹汹的走下來,雲虛子忙抓了盤煎餃跟上去道:「徒孫,你這是要去哪裡啊?徒孫你等等……我老人家走得慢啊!徒孫……」
蘇清漪拖著沉竹直接走出大堂,外面人山人海,許多人正圍著什麽觀看著。修真界的客棧一般都有禁飛令,蘇清漪不能直接離開這裡,只能同那些堵著的人道:「讓開!」
「好可憐啊……」那些人對蘇清漪的話恍若未聞,墊著脚看著裡面,一個人駡駡咧咧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沒錢看什麽病!送你來那些人也是不要臉,把你放在我們醫館就跑了,你這人是天煞孤星轉世啊?怎麽一個家人都沒有?你是怕我們上門要賬吧!趕緊的,快把你家報上來,別以爲裝死就可以不還債了!」
沒有人回應,人群裡有些人道:「藥童,他都病成這樣了,你還要什麽錢啊?!」
「呸!」那藥童啐了地上人一口,駡道:「是他先騙我們他有錢的,在我們醫館裡白吃白喝這麽多天,結果一分錢都沒有,還不肯將家裡人的地址報上來,這種癩皮狗,我不當街駡一駡,大家再上當受騙怎麽辦?」
說著,藥童拉起地上人的頭髮,露出他根本看不出原樣的面容,人群中一片噓聲,蘇清漪淡淡少了中間那個白衣身影一眼,一個靈石就扔了過去。
藥童被靈石砸到,捂著頭怒駡出來:「誰?!誰砸老子?!」
「我。」大乘期威壓瞬間放了出來,所有人這才反應過來,有個高階修士站在這裡,不由得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蘇清漪也沒看他們,冷聲道:「將人好好救了照顧著,隔兩個月本座回來看,若是沒有好好招待,本座捏爆你們全家的頭!」
「是是是,」藥童拼命叩首,沉竹皺了皺眉頭,立刻被蘇清漪拖著走出去,直接飛向了星雲門。雲虛子趕緊跟了上來,忙道:「徒孫,剛才那人誰啊?」
「不認識。」
「不認識你兩個月後還要回來看他?」雲虛子楞了楞,蘇清漪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就隨口一說。」
雲虛子嘆了口氣,撫著鬍子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現在的年輕人,都愛騙我們這種老頭子玩,老道心好累啊……」
話音未落,蘇清漪突然就加速,離他遠了開去。
雲虛子忙追了上去,大聲道:「你這是去哪兒啊?!」
「星雲門。」蘇清漪大吼出聲。
蘇清漪一路飛到星雲門,落到山脚下後,便將沉竹放了下來。沉竹一路沉默,到了星雲門門前,蘇清漪轉頭看他,淡道:「你要攔我嗎?」
沉竹不語,蘇清漪嘲諷笑開:「可你今日攔我,或者不攔我,我都要上這星雲門。」
說完,蘇清漪一個縱身,便消失在了沉竹眼前,直接落在了星雲門大殿門口,雲虛子氣喘吁吁追到了她身後,著急道:「徒孫,徒孫你別走這麽快!」
「宿主,你能不能體諒一下老人家?」許久不曾吭聲的系統突然開口說話了,蘇清漪沒有接它的話。系統沉默了片刻後,慢慢道:「宿主,你變了。」
「哦。」
「宿主,你不愛我了。」
「我從來沒愛過你。」
「宿主……」系統機械音裡似乎有了嘆息:「何必呢?」
蘇清漪脚步未頓,直接走到星雲門門前,兩個守門弟子一個光陣就攔在了蘇清漪面前,冷聲道:「何人來我星雲門造次?!」
「天劍宗靜衍道君門下蘇清漪,特來拜見冉姝道君。」
守門弟子微微一楞,眼中似乎有了遲疑,雲虛子忙道:「還有我,天劍宗雲虛子,特來拜見……呃……我徒孫拜見的人!」
雲虛子是天劍宗鼎鼎有名的人物,知名度也就比靜衍道君四個字小了點。守門弟子一聽雲虛子的名頭,忙收了光陣,恭敬道:「不止前輩駕臨,我等冒犯。還望前輩稍待片刻,我等立刻前去通傳。」
「不必了。」沉竹的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了過來,沉竹走上最後一級臺階,走到蘇清漪身邊,面上一片淡漠,淡道:「我帶他們進去。」
「沉竹長老!」守門弟子一見沉竹,忙恭敬行禮,沉竹點了點頭,領著蘇雲二人就走進了星雲門。
星雲門和蘇清漪在蓬萊回到的兩百年前幷沒有太大區別,除了用來放置其他弟子的別宮多了許多,大殿却是沒有任何區別。
蘇清漪跟著沉竹走進會客大殿,便看見謝寒潭站在高臺上方,正靜靜等候著他們。
仿佛是早已知道他們要來似的,謝寒潭帶著星雲門所有長老都出現在了大殿上,自然也包括了冉姝。
看見蘇清漪,冉姝面色微微一變,然而却也沒有多做聲。謝寒潭看著蘇清漪走進來,打量著她的模樣,溫和道:「許久不見,清漪看上去身體似乎還好。」
蘇清漪點了點頭,仿佛不認識謝寒潭一般,淡道:「托謝掌門的福。」
「看到清漪過得不錯,」謝寒潭眼中全是溫柔:「寒潭心中便再無憂慮。」
「過得不錯?」蘇清漪冷笑出聲來:「在下今日來星雲門,就是因爲在下過得不好!今日,在下便是來此,向星雲門討個公道的!」
話剛說完,無道就被蘇清漪猛地砸在了地上,黑色的大理石地面被砸出一個坑來,地面裂縫一路裂到了幾個長老脚下,無道立在蘇清漪身側,熠熠生輝,蘇清漪面色平淡道:「還請謝掌門告訴我,你們用來鎮壓邪氣的陣法,怎麽變成了一個將衆人靈力轉移到其他地方,最後催使邪龍化形的陣法的?」
聽到這話,在場人面色都是一變,唯有謝寒潭和冉姝神色淡然,仿佛早已預料今天。其中一個長老驀地起身,大喝道:「竪子休得胡說!這陣法在星雲門用了多次都沒有問題,出事你們不去找原因,居然懷疑到我星雲門來?!」
「懸鏡長老,」蘇清漪認出這是星雲門司陣府的長老,星雲門中專門管理陣法師和各類陣法、創制陣法的部門就是司陣府,如今她說陣法有問題,抽當其衝的就是懸鏡,懸鏡自然不會坐視不理,蘇清漪見他著急,淡聲道:「我不是在查嗎?」
「查?你什麽身份?這裡輪得到你來說話嗎?!」懸鏡紅著臉怒道:「叫你長輩來見我!」
「來了來了,」雲虛子立刻開口,往前小跑了幾步,衆人這才注意到他,看見老頭一臉期待道:「懸鏡小兒,聽說你找老道?」
懸鏡一看雲虛子,本要出口的話立刻憋住了。
雲虛子這人修真界中大多都認識,論護短不要臉喜怒無常愛動手程度堪稱第一,雖然這些年改了不少,可當年的赫赫戰績在哪裡,懸鏡也算是星雲門的老人了,立刻縮了回去,憋紅了臉道:「原來是雲前輩。」
「少拿和我打招呼拖時間,」雲虛子插著腰,駡道:「快回答我徒孫的問題!」
「這……這我等怎麽知道?!」懸鏡忙道:「一個陣法稍有改動就會有所不同,說不定是在布陣時被人改動過呢?」
「改動過?」蘇清漪從袖裡拿出一個乾坤袋,冉姝面色立刻變了變,而沉竹完全不知周邊發生了什麽,便聽蘇清漪道:「按照星雲門的規定,陣法移交給弟子出門辦公差,都有兩份陣法圖,一份用來布陣,一份用來做底,出了事方才能知道,到底是布陣有問題還是陣法本身有問題,對吧?」
「是……」懸鏡有些奇怪,不知蘇清漪爲什麽如此清楚星雲門的規矩。蘇清漪看向冉姝,對方靜靜看著她,神色冷淡,蘇清漪勾了勾嘴角:「而這個陣法,是由冉姝長老交給沉竹前輩的,還是司陣府的道童交給沉竹前輩的呢?」
聽到這話,懸鏡沉默了。一般情况下,外出公幹的弟子都是從司陣府領取所用的陣法圖,然而此次陣法出了問題,而蘇清漪明顯是有備而來,又直接指向冉姝,怕是早就查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脉。他此刻貿貿然頂下來說是司陣府交出的陣法圖,怕是給冉姝頂了罪。
懸鏡是個老油條,蘇清漪一向是知道的,她看對方面色變了又變,隨後聽對方道:「去將當時負責沉竹長老此次出行的道童叫來!」
「不用了,」沉竹開了口,知道人一來就瞞不下去,他直接道:「是,是冉姝長老親手交給我的。」
冉姝不說話,靜靜坐在了椅子上。蘇清漪拉開乾坤袋,一面翻找一面道:「那這個陣法圖,一共也就過過三方的手了,司陣府、冉姝長老、沉竹長老,哦,還有一個懸鏡長老說的不明人士。不過若是這陣法圖本就有問題,那自然不會是不明人士幹的。」
說著,蘇清漪從乾坤袋中抽出一張陣法圖來,展開給懸鏡長老道:「這是我從沉竹前輩那裡借來的乾坤袋,想必這個乾坤袋中的這張陣法圖,就是當初從星雲門帶走的那張了吧?懸鏡長老看一看,這是你們給的那張嗎?」
懸鏡認真看著陣法圖,這個陣法星雲門已經使用多次,作爲管理這一塊的長老,他早就將陣法爛熟於心。看了許久後,他面色一凜,轉頭看了冉姝一眼,隨後看向高臺上的謝寒潭。
謝寒潭用小金扇敲打著手心,笑道:「說罷,清漪是自己人,沒事。」
懸鏡眼中露出古怪之色,轉頭看著蘇清漪道:「這陣法……確實不是我們星雲那幅,不過因爲改動不大,所以……」
「那是誰改的呢?不知是司陣府,冉姝長老,還是沉竹長老呢?」
「絕不會是我司陣府!」懸鏡立刻怒聲道:「司陣府將陣法交給執行公務的弟子時,必須在溯世鏡下交過去,幷將當時交出的陣法原模原樣重錄一份,哪怕是請冉姝道君代交,也絕不會落了此步!我們如今可以立刻請溯世鏡來!」
一聽這話,冉姝面色就是一白,蘇清漪倒沒想到,這懸鏡是什麽時候,居然搞了這種規矩?且,看冉姝的神色,這個規矩還是她不知道的……
說著,衆人就看向謝寒潭,謝寒潭坐在高位上,撑著下巴,應了一聲「嗯」後,點了頭。不一會兒,道童就抬著溯世鏡上來,懸鏡廣袖一揮,溯世鏡上便慢慢浮出當日道童與交接時的景象來。却見道童趴在桌上,冉姝走了進來,同道童道:「沉竹長老如今在外游歷,不便回宗,特意拜托我來將陣法圖取了送過去。」
「啊?」道童抬起頭來,一見冉姝,忙道:「見過冉姝長老。」
等行完禮後,道童有些爲難道:「可是……冉姝長老,這……這不符合規矩吧?」
「規矩上有寫不准轉交嗎?」冉姝笑眯眯詢問,道童微微一楞,冉姝在星雲門一直頗有聲望,道童想了想道:「好罷……」
說著,道童就將陣法圖取了下來,然後將陣法在複刻石上滾了一遍,隨後將滾出來的陣法交給冉姝道:「煩請長老簽字。」
冉姝在陣法圖上落下沉竹的名字,從溯世鏡上可以清晰看出,這兩個字寫得和沉竹如出一轍。道童皺起眉頭,倒也沒說什麽,乖乖將陣法圖放入了封存檔案之處。剛剛封好,便見冉姝手指一彈,一道光束就落進了道童腦中。冉姝笑了笑,轉身離開。
看到這裡,懸鏡猛地睜大眼,不可置信看向冉姝道:「你這賊子!」
冉姝抬起頭來,溫和出聲:「懸鏡長老過於心急了些,這事情不清不楚的,就叫同宗人賊子,怕是不妥吧?」
說著,冉姝轉向了沉竹,淡道:「當時我也是受沉竹師兄所托,替他來取陣法圖,他特意囑咐我,這本不符合規定,爲避免節外生枝,讓我改掉交接弟子的記憶。我想沉竹師兄爲人一貫良善,不會做出什麽惡事,估計也是怕麻煩,於是便應了下來,却不想……」
冉姝看著沉竹,眼裡全是失望:「師兄竟如此算計我!」
聽到冉姝的話,沉竹沉默下來。蘇清漪大笑出聲,拍著沉竹肩道:「瞧見了嗎?這就是你的師妹,你的好師妹!」
「冉姝……」沉竹慢慢開口,聲音有些嘶啞,他似乎不太能理解面前的事了,更不能理解面前的人。好半天,在蘇清漪以爲他會指正她的時候,沉竹却突然道:「是……是我對不起你。」
蘇清漪豁然抬頭,不可思議看著沉竹,沉竹閉著眼睛,死死抓著蘇清漪的手,顫抖著聲道:「是我……是我做的一切,沉竹自知有錯,願意以死賠罪。可在此之前……」
沉竹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冉姝的方向,沙啞著聲道:「諸位能不能讓我,單獨和冉姝聊幾句?」
冉姝沒說話,衆人看了看沉竹,又看了看冉姝,謝寒潭率先發了話:「大家都走吧。」
雖然心有好奇,但衆人還是知趣的離開了去。等大殿只剩下蘇清漪、冉姝、沉竹三人時,沉竹終於放開了蘇清漪的手。
三人均是一陣詭异的沉默,許久後,冉姝慢慢開口,這是蘇清漪第一次看她露出這樣的表情,痛苦、愧疚却有决絕。
「沉竹師兄,」她沙啞出聲:「對不起。」
「我不想問你爲什麽,」沉竹啞聲開口,拄著青竹杖,一步一步走向她,停在她面前,淡道:「我只想問你,你是不是,真的想殺了冉焰?」
冉姝沒說話,死死握住了扶手。
她想開口騙他,想說假話,然而面對這個善良到幾乎無能的師兄,所有的謊言似乎都成了褻瀆。
他似乎是她這輩子唯一剩下的一點良心,她不忍騙他,却又不敢承認。
沉竹這一次,少有的堅持,繼續道:「冉姝,你同我說,」他聲音溫和低啞:「當初你同我說,你和謝寒潭是想救焰兒的時候,你的心裡,是不是想殺了她的啊?」
冉姝不說話,咬緊了牙關。
蘇清漪靜默著看著這一對師兄妹,明明在說著她的事情,她却覺得,這些事與她毫不相關。
沉竹顫抖著手,撫上冉姝的面容,那麽認真看著她,冉姝的眼泪滾滾而落,落到他的面容上,他瞎了的眼仿佛還能看到她的面容,注視著她道:「爲什麽?」
「爲什麽?」冉姝終於無法忍耐,哭著大笑出聲來:「你問我爲什麽?你爲什麽不問問自己?爲什麽不問問謝寒潭,不問問師父,不問問其他人?你們怎麽對我的,又怎麽對她的?」
「她根本算不上你的師妹啊!」冉姝一把推開她,猛地站起身來,嘶吼出聲:「她就是個祭品!她早晚都要死的!我才能給你們未來,能給星雲門前途,爲什麽你們要對她這麽好!對她好,這就罷了……這就罷了……」
她捏緊了拳頭,咬牙出聲:「反正她早晚要死的……我就當你們是在彌補,是在愧疚。可你爲什麽要救她!!」
冉姝怒吼出聲,斯歇底裡一般,拼命叫駡:「你爲什麽要救她!不惜破壞山河祭,不惜瞎了自己的眼,不惜搭上自己這條命也要救她!她是你師妹,我就不是了嗎?!」
沉竹沒說話,他站在原地,安靜平穩。
蘇清漪腦中仿若驚雷閃過,不可置信看著那瞎了眼的沉竹。
他一襲玉色長衫,手執青竹杖,毫無焦距的眼靜靜看著冉姝,眼中似笑非笑。
兩個女子呆呆看著沉竹,這個像大哥哥一樣的人,他照顧了她們的幼年,像她們的親哥哥一般。冉姝看著他熟悉的模樣,慢慢收了聲音。
這個人……就是這個人。
是唯一一個在年少時,在所有人衆星捧月寵著冉焰時,唯一一個肯努力平等對她的人。哪怕他做不到,從來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可他努力過……
冉姝心中突然涌現出了無限惶恐,年少時的景象歷歷在目,她驀地害怕起來,踉蹌著衝了過去,一把抓住沉竹,沙啞道:「師兄,我帶你走……這個罪我們不認,我帶你走……」
「冉姝,」沉竹抬手撫上她的面容,好像少年時一般,嘆息出聲:「是師兄沒能好好照看你們。我希望你們能好好的,你也好,焰兒也好,在我心裡,都如我嫡親妹妹一般。我希望每個人都過得好,我也那麽努力去做了,可是我今天終於發現,我做不到。」
「我不够聰明,不够透徹,你們的世界,早已不是我努力,就能彌補的了。我總以爲自己對你們足够好了,可是焰兒覺得不够,你也覺得不够,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姝兒,」他一把將她抱到懷裡,也就是那一刻,青竹杖中的利刃猛地貫穿了冉姝的腹間,他的手微微顫抖,冉姝的血侵染了他的手,他將冉姝抱在懷中,像抱著一個永遠不會再會的家人,沙啞著聲音,慢慢道:「你走後,好好生活,不要回來了。」
說完。
沉竹猛地開了一個陣法,便將冉姝往那陣法中一拋!蘇清漪手疾眼快一把拽住冉姝,沉竹面色一變,一把拽住蘇清漪的衣袖,就被蘇清漪帶入了陣法之中!
這應該是某個傳送陣,三人瞬間就出現在了千里之外的幻音宮,此刻幻音宮中早已無人,邪龍現世後,邪氣肆虐滄州,幻音宮當場便被滅派,後來幻音宮中高階修士聯合其他修士好不容易撑出一個結界,但幻音宮也就此荒廢了。
三人狠狠摔在地上,冉姝反應最快,一個法訣就擊向蘇清漪,蘇清漪就地一滾,翻身便甩出思秦刺了過去!
冉姝一手捂著流血不止的腹間,一手開了一個法陣,猛地將蘇清漪擊退數丈!蘇清漪頓時覺得不對,冉姝一個出竅期修士,怎麽可能一個法陣將她擊退幾丈?!她頓時警惕起來,沒敢上前,冉姝却徹底放開來,捂住腹間直起身來,看向沉竹,似笑非笑:「師兄,最後,你還是選了她。」
「你總說你會對我好,」冉姝嘲諷大笑出聲:「可每一次關鍵時刻,你却都選擇了她。」
「山河祭的時候,我攔著你,我和你說得那麽清楚,一個冉焰可換我修真界萬年安泰,否則我也好、其他人也好,都要活得忐忑不安。可你怎麽回答我的?」
「她是冉焰……」冉姝眼中全是眼泪,却還是停不下她的笑聲,模仿著沉竹的語調,大聲道:「她是我師妹!是你的師姐!她沒錯,她不該死!」
「哪怕這個修真界毀了,那也是應得的因果!這世間什麽都比不上冉焰,我也比不過!」
「可比不過,我也認了,你爲什麽總給我希望,總告訴我,我和她一樣,我也是你師妹?」
「我未曾騙你……」沉竹捏緊了青竹杖,沙啞道:「我願爲她死,也願爲你死。從頭到尾,我都不曾騙你。」
「不曾騙我……」冉姝低笑出聲,抬起手來,她手上全是鮮血,指著腹間的傷口,大吼出聲:「那這是什麽?!你告訴我,你是爲誰拔的劍?!是爲誰傷的我?!你還敢說,你不是騙我?!」
「你欠了她,」沉竹抿緊了唇:「如今,已是兩清。」
聽到這話,冉焰明白了沉竹的意思。
他捅冉姝這一刀,真正的意思,不是爲了冉姝報仇,而是告訴冉焰,她的仇他報了,那麽她不必再報。
他不願她們兩兵戎相向,他不願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不慎殺了對方。
然而這份苦心,冉姝怕是永遠不懂了。聽著沉竹的話,她抬起手來,仰頭看著天空,眼中全是絕望。
「罷了……」她嘆息出聲:「罷了……我不指望誰向著我,更不指望誰愛著我。我不需要你,師兄,」她抬頭看他,認真道:「無論你怎麽想,你我之間,師兄妹的緣分,都永遠盡了。」
「你是我的良心,」她眼中全是蒼凉:「是我的善念,既然我欲成魔,便讓我親手,送師兄上路吧。」
話音剛落,冉姝猛地朝著沉竹探出手去!蘇清漪一把將沉竹拉到了身後,長劍直直砍了過去!
沉竹面色慘白,聽著旁邊叮叮噹當的交響聲,半天沒能回神。
冉姝似乎再也不打算忍耐了,頭髮全化作了銀白色,眸色也變得血紅,仿佛眸中野獸一般,也不顧什麽什麽陣法符篆,就只是仿佛野獸一般,一爪一爪抓向蘇清漪。
她每一個動作都會變成一個巨大的血色爪子,鋒利蠻橫,蘇清漪用劍格擋了幾次後,召出無道來,化作兩個蘇清漪,一個手持重劍擊打向對面的人,一個手持輕劍緊隨在重劍之後,同時口念法訣,脚踏星陣,時不時用劍身爆出陣法,打冉姝一個措手不及。
蘇清漪已經將兩把劍和符篆陣法的結合練得爐火純青,修真界怕是沒出過她這種打法的人物,路子野得一般人不能想像。
法陣一陣一陣綻在劍尖,脚下,劍帶著純正的劍氣瘋狂砍向中間的人,兩人被遮掩在一片華光之中,只有系統在不斷驚叫:woo~~~好酷!好帥!好漂亮!宿主你現在真的好帥啊!!迷死我了!!」
「閉嘴!」蘇清漪被它吵得注意力無法集中,實在忍不住怒吼了一聲,冉姝猛地一爪就抓到她肩頭,蘇清漪抿了抿唇,乾脆一把按到地上,一個剛剛布好的陣法衝天而起!
冉姝在陣法中哀嚎出聲來,血肉開始消融。
如今她已是魔道,面對雷電,只要觸碰便就是消融的結果。沉竹聽得這哀嚎之聲,猛地反應過來,從旁邊踉蹌著奔了過來,忙道:「不要……不要這樣……」
說著,他衝到蘇清漪旁邊,握住蘇清漪的手,顫抖著聲道:「清漪……放她走……放她走吧……」
「師兄,」蘇清漪艱難抬頭,滿頭是汗,認真道:「我與她,早已是生死之局,師兄還不明白嗎?你讓我放了她,就是讓她來要我的命。」
沉竹微微一楞,便就是這瞬間,冉姝大笑出聲來,一聲龍吟從她脚下傳來,蘇清漪面色巨變,便聽冉姝道:「冉焰,你以爲只有你會布陣嗎?」
話音剛落,一條巨龍從脚下破土而出!蘇清漪果斷抽身,抓住沉竹便往山下衝去。巨龍咆哮著朝著蘇清漪而來,邪氣衝天,蘇清漪將無道立在身前,藍色光盾猛地打開,將沉竹護在身後。
這條邪龍明顯是一驚完全化形的邪龍,現在完全化形的邪龍僅有蓬萊的一條,不用想蘇清漪也知道,這條龍必然就是蓬萊那條。她未曾想,冉姝居然是這條邪龍的主人,那這些局全是冉姝做的嗎?!
此刻她腦中來不及想這麽多,這條邪龍拼命衝撞著她的光盾,沉竹迅速在她身後將靈力注入她體內,慢慢道:「焰兒,你不恨我嗎?」
「我不是冉姝。」蘇清漪沒有回頭:「你的壞我記得,你的好,我也記著。」
而且……
他又哪裡,真的對她多壞呢?
他只是想讓她們兩都過得好,他只是不肯相信,這個結局已經走到了他無法挽回的地步。
「師兄,」她艱難開口:「日後回去,你就閉關修行,直至飛升吧。」
沉竹楞了楞,臉上全是茫然,蘇清漪抿緊了唇,第一次覺得,面前這個幾百歲的男人在她面前,仿佛一個孩子。
「這世間太複雜,不適合你。」
沉竹沒說話,冉姝已經走到光盾前方,她看著裡面兩個人,一手握拳,猛地撞了一下結界。
結界瞬間顫抖起來,蘇清漪明白,她和冉焰此次,怕是不死不休了。
她迅速畫了個法陣,同沉竹道:「師兄,你好好撑著。」
話音剛落,她便撲了出去!
剛撲出陣法之外,巨龍和冉姝便朝著她衝了過來,蘇清漪凝氣於思秦之上,帶著劈山破海之勢,朝著冉姝就砍了過去!
冉姝和巨龍分別攻了上來,蘇清漪化作兩人,無道抵禦著邪龍,思秦扛著冉姝,一時竟打了個難捨難分。兩人久攻不下,沉竹在一旁看得焦急,蘇清漪看到冉姝這麽久不見分毫疲態,不由得揣測邪氣是不是可以直接化作冉姝的靈力,若真是如此,冉姝此刻明顯只是在消耗她而已。
眼見著冉姝氣勢越來越盛,蘇清漪乾脆拋開一起防禦性的法術,將兩人合爲一體,所有靈力彙聚於劍尖,握著無道就朝著冉姝劈了過去!
而冉姝如龍一般咆哮了一聲,也放弃了所有防禦,迎著蘇清漪就衝了上來!
天搖地動,狂風卷席,天上烏雲被這驚人的氣勢震得翻滾,巨龍朝著蘇清漪咆哮而去,聲音大得令人爲之心顫。
心爲期間,元神抱受,身無外物,唯此劍!僅此劍!
破八荒,鎮四海,踏天地蒼穹,僅需一劍!
十方劍最後一式……
蘇清漪再不看面前人,慢慢閉上了眼睛。也就是這一刻,龍身化作綠色華光,衝到蘇清漪身前!
一個玉色身影突然撲入戰局,一把抱住蘇清漪,綠色華光猛烈撞擊在這人身上,蘇清漪瞬間睜眼,驚駭出聲:「師兄!!」
也就是那一刻,思秦突然出現在冉姝身後,直直貫穿了女子的身體,落回蘇清漪手中。
綠光猶無止勢,拼命裝在男子身上,沉竹死死抱住了蘇清漪,口中鮮血大口大口吐了出來,蘇清漪頭腦一片空白,許久後,她猛地反應過來,而這時綠光已經完全消散了去,如來時一般如此突然。
冉姝從天上直直墜落下來,而蘇清漪顫抖著抱著沉竹從天上緩緩降落,將沉竹攔在懷裡,看他在她懷中小口小口吐著鮮血。
蘇清漪腦中一片空白,她忍不住問系統:「他會死嗎?」
系統不說話,或者說,不敢說話。
「我能救他嗎?」蘇清漪聲音有些飄忽:「我可以用所有積分,可以用……」
「宿主,」系統聲音裡有些不忍:「不是每一個人,你都可以救。只有事關天道的人,才有被救的機會。沉竹命該如此……」
後面的話,蘇清漪聽不到了。
沉竹在她懷裡,靜靜看著她。他明明瞎了,却仿佛還能看到似的。
他顫抖著抬起手,想要去觸碰她的面容。
「對不起……」他眼裡有了眼泪,蘇清漪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放在了面頰上,看他悲傷又痛苦的表情,聽他道:「我真的……真的希望……你們好好的……」
「你……你還是我的……小焰兒……」
「她……她還是我的……小冉姝……」
「你們……你們都是我……都是我的……好師妹……我……好希望,好希望……」
他的口裡不斷涌出鮮血,她用紅色的袖子不斷擦拭,却始終擦不完。她靜靜看著他,也不知道爲什麽,眼泪就滾落出來。
「能回到……你們還年少的時候……我好希望,你一生……都不要經歷這些……我好希望這麽多……」
他微笑起來,笑容裡全是絕望:「可我……却什麽都做不到。」
「冉焰……」他仿佛能看到一般,仰頭看向天空:「帶我回……小石鎮……放過她……好好活……」
他慢慢閉上眼睛:「你和姝兒……好好活……」
好好活著,活下去,活得開心妄爲,一如當年。
聽她的話,蘇清漪滿臉呆愣,看著懷裡人閉上眼睛,忍不住想起許多年前。
那時候她還小,冉姝喜歡跟在她身後,沉竹還是個元嬰修士,她出去玩耍和人爭執,本想人一口氣,沉竹却就直接動了手。
「師兄是元嬰修士,」他溫和的語氣裡帶了些驕傲:「你們若是不開心,無需忍著。萬事都有師兄。」
那時候他是元嬰修士,他就以爲自己能爲她們解决萬事;可等後來他到了出竅期,却才發現,許多事情,與修爲無關。
他拼了命,也無法解决什麽,無法救誰,也不能愛誰。
誰都覺得他偏袒對方,誰都覺得他不够好。
蘇清漪呆呆看著懷裡漸漸冰冷的人,雨滴大顆大顆落了下來,有什麽涌上她心頭,她說不出來,她哭不出來,她仿佛被人按著頭灌進了水裡,疼得無法呼吸。
她啊啊叫出聲來,却什麽都說不出口,雨滴越來越密,她抓緊了懷裡的人,啊啊大叫,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痛,最後終於化成了哀嚎,拼命抱緊了懷裡的人,嚎啕大哭。
冉姝聽見她的哭聲,顫抖著抬頭。她已經失去了力氣,兩道傷口流著血,她撑著自己一步一步爬了過來。血水混合著雨水,她一點一點爬到了沉竹身邊,顫抖著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自己全是血的臉頰上,仿佛終於得到安寧,慢慢閉上了眼睛。
「真好……」
她笑出聲來:「你終於死了,我終於沒什麽牽挂,真好。」
聽著這話,蘇清漪慢慢抬頭。
冉姝在地上,對她露出溫柔而詭异的笑容,蘇清漪心一點點沉下去,聽她道:「師姐,知道他的眼睛怎麽沒的嗎?」
蘇清漪顫了顫唇,她想讓她不要說下去,可又想讓她說下去。
冉姝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惶恐,慢慢道:「那天山河祭,你都快上祭壇了,是他去告訴你,讓你快逃。」
「你不信他。」
「於是你要去找師父對質,半路上你父親攔住你。你父親只是元嬰修士,哪裡能動得了你啊,於是他看你想走,出手就直接撒了一把毒粉。」
「他和今天一樣擋在你前面,」冉姝咯咯笑出聲來:「就像今天,一模一樣。那天他眼裡全是血啊,却一直拉著你跑……」
蘇清漪沒說話,她聽不下去了。
雨水衝乾淨了她身上的血,她踉蹌著起身,將地上的人打橫抱起來。
她整個人都在抖,於是不小心摔了他一次。她心裡怕的要命,怕這個人是不是會被摔疼了。
於是第二次她穩住自己,小心的,認真的,用盡了所有力氣,終於將他抱了起來。
她抱著他,一步一步往山下走。雨下的真大,衝刷著幻音宮弟子當初留下來的血迹,她踩著滿地血水,抱著懷中人,麻木而僵硬的,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冉姝在她身後大笑:「你不殺了我嗎?!蘇清漪,你殺了我!你不殺了我,你會後悔!我一定會讓你後悔!」
蘇清漪停下步子,她慢慢轉過身來,沙啞出聲:「他讓我,放過你。」
「我聽……師兄的話。」
「下一次,再見你,」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不死,不休。」
「好好好……」冉姝大笑:「我等著你,我等著你!」
蘇清漪不再言語,她低頭看著懷裡的男子,溫柔道:「師兄,我帶你回家。」
小石鎮,他出生的地方。
他生於那裡,如今,又將歸於那裡。
她親手送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