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又一次踏入自己院子的人,卓青很是意外。
彼時他正蹲在地上修剪剛移栽的玫瑰花苗,一道長長的人影橫掃過來,遮住頭頂的光線。卓青疑惑地抬起頭,就對上許柔霜溫婉的笑臉。
「卓大哥。」
她理了理垂在肩上的一縷長髮,不好意思地垂眼道,
「方纔妹妹在門外喚了數聲,見無人應答,便冒昧闖進來了,還望卓大哥勿要怪罪。」
卓青已經站起身,將沾滿濕泥的雙手藏在身後,生怕唐突了她。
「是我不好,忙著修剪花枝沒聽到,怠慢了許姑娘。」
許柔霜接連搖頭,與卓青禮貌地寒暄兩句,才娓娓道明來意。
「卓大哥,這次的事多虧有你,你受的委屈,你的恩情,妹妹一刻不敢忘記。少爺也是記掛在心上的,昨日一醒來就要找你。妹妹怕少爺牽掛過多對休養無益,而且他的身子還沒好利索,嗯……那、那處有些傷著了……」
許柔霜輕咳一聲,濃密纖長的睫毛頻頻扇動,試圖扇走眼裡的羞澀尷尬。
「妹妹唯恐照顧不周,只好來拜託卓大哥。」
卓青是男人,自然知道那處傷著了是什麼滋味,當即擔憂得皺起眉來。可宋明曦如此私密的病處被許柔霜當面指出來,他亦跟著臉熱。
「呃……如果少爺不嫌棄,卓青很願意伺候。」
就算他嫌棄得很,也沒見你有不願意的時候!
許柔霜腹中冷哼,滿臉喜悅感激卻是說來就來,
「少爺當然願意的,卓大哥能過去他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嫌棄呢?」
卓青滿頭霧水,落水的明明是少爺,怎麼連許柔霜也變得古怪起來?不僅兩頭說好話,還誠懇地拜託自己去照顧少爺。
「陰謀!」
淮樂一氣咬掉半塊洋槐酥餅,好像那香甜可口外酥內軟的點心是許柔霜的化身。
卓青怕他噎著,趕緊倒了杯水推過去。
淮樂一仰而盡,不知想到什麼,嘿嘿笑起來。
卓青拉下他摀住嘴的手,淮樂索性放聲大笑,一面笑,一面把木桌捶得碰碰響。
「哈哈……卓大哥,少爺身子還沒好利索,那處,那處有些傷著了……哈哈……」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卓青心裡咯登一下,他就奇怪淮樂一直偷樂什麼,原來許柔霜的話被他聽去了。
「小樂!你怎麼能偷聽我和許姑娘說話!」卓青有點生氣。
淮樂這才止住笑,歪過頭問,
「不高興啦?我又不是故意的,人家一直在葡萄架下乘涼,這麼大個人,你們自己沒看到。」
就沒見過春天出來乘涼的。
還有,那葡萄架上才冒出一溜嫩芽,能遮什麼陽!
卓青把頭轉到一邊。
淮樂知道這是默認的意思。卓青是個實心人,一根腸子通到底,沒有花花心思不說,眼睛就沒瞧見過壞人。
這會兒他生氣,多半是氣自己幸災樂禍,還揶揄許柔霜。
真是個……笨蛋吶!
淮樂發出一聲孺子不可教也的長歎,伸手把卓青的臉扳回來,
「卓大哥,你就真沒懷疑過許柔霜怎麼突然這麼好心?」
卓青的臉微微泛紅,他的確覺得奇怪。
淮樂稍感欣慰,至少卓青沒傻到無邊無際。
「你想想,你和許柔霜都是做妾,你比她早入門七年,論資歷和老夫人的喜愛,哪點不在她之上?她唯一比你強的就是小混蛋的心向著她,她更應該拚命篡緊了才對,怎麼會輕易拱手於人?」
「那許姑娘為何讓我……」卓青被他問得愣住。
「呵,」
淮樂從小跟著戲班混江湖,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早練就火眼金睛,玲瓏心思。許柔霜那點小算盤如何瞞得過他。
「人家是在替自己鋪路呢!」
淮樂伸出兩指架在水壺上,作出走路的姿勢往上爬。
「鋪路?」
卓青的目光被他的動作吸引。
「這步棋可妙了!」
淮樂只手撐臉,笑容放肆,
「宋明曦雖然不喜歡你,可老夫人看重你,她霸著宋明曦的寵愛,致使宋明曦冷落於你,老夫人必然怨她。可你好歹與宋明曦在一起七年,又是神裔,哪怕明知宋明曦眼裡沒你,她也不敢冒險去賭,所以只能忍受老夫人白眼。這次宋明曦好死不死傷了那地方,她若隨侍在側,萬一擦槍走火把宋明曦搞廢了,老夫人還不恨死她?倒不如順手賣你個人情,不僅討好了你,還讓老夫人知曉她『大度』。」
「退一萬步說,就算你和宋明曦獨處時,他起了什麼心思,傷在要害,也做不出什麼,這豈不是一步穩贏不輸的好棋?說不定現在她已經等不及去老夫人那裡演戲了。」
一環扣一環的,卓青險些被他繞暈,許柔霜柔弱溫婉的形象從腦海裡浮起來,他提開淮樂的手,不贊同道,
「許姑娘哪有你說得那樣可怕?她不過一片好心罷了。」
卓青暗忖,淮樂並不知曉他為許柔霜頂罪的事,難怪會曲解她的好意。
淮樂相當不以為然,拿過水壺滿上茶杯,邊喝邊遞給卓青一個等著瞧的挑釁眼神。
卓青假裝沒看見,轉身回屋收拾衣裳,準備去宋明曦那裡守幾天夜。淮樂追進來給他搗亂,他疊好一件衣裳,淮樂就抖開一件衣裳,兩人比賽似的一個比一個動作快,最後老好人卓青發火了,和淮樂拉扯著在床上滾成一團。
淮樂比卓青高,卻很清瘦,力氣遠不如他,被卓青臉朝下按床上撓胳肢窩,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都出來了。
「還搗亂不?」
卓青假意凶他。
淮樂差點沒把腦袋甩掉,
「不敢了、不敢了!卓大俠饒命!」
兩人對視一眼,撲哧撲哧地笑了。
「喲,兩位少爺在玩呢!」
卓青和淮樂聞聲回頭,裡屋的竹簾被一個身形高大的嬤嬤挑開,她探了一半身子進來,長圓臉上笑容可掬。
兩人都認得她——老夫人的陪嫁丫鬟阮翠。服侍老夫人三十多年了,地位不言而喻,府裡的人都尊稱她一聲阮嬤嬤。
「阮嬤嬤。」
卓青和淮樂也這麼叫她。
阮翠走進來朝兩人一福,
「卓少爺,淮少爺,老夫人派奴婢來傳個話。」
淮樂得意地拽拽卓青的袖子,接著便聽阮翠道,
「二少爺想吃卓少爺做的點心了。」
「哼哼!我說得沒錯吧?才多大會兒功夫,就差人來尋你了。」
阮翠一走,淮樂的尾巴就翹上天了。
卓青默不作聲地打包衣裳,淮樂以為他被許柔霜的心機耍怕了,蹭到卓青身邊拍著他的肩背安撫,
「別怕,別怕,有我在,絕不會讓那小狐狸將你欺負了去!」
「小樂,」
卓青轉過臉看他。
「嗯?是不是很感動?千萬別說謝啊,我們是好兄弟嘛!」淮樂捏起拳頭捶下卓青的肩膀。
「你說……少爺會喜歡我新做的洋槐酥餅嗎?」
淮樂溫情的笑容僵在臉上,
「卓、青!卓大笨蛋!你是要氣死我麼?」
卓青打落他掐自己大腿的手,忽然覺察到一股莫名的視線,扭頭看過去時,臉色一變,忙拉著淮樂站起來。
「大、大少爺!」
也不知在窗邊站了多久的宋明暉冷淡地點頭嗯一聲,逕直推門進來。
宋明暉比宋明曦長五歲,今年已經二十有六,他天生一張冷臉,刀削冰刻一般,俊美得不帶絲人氣兒。
宋府人人都忌憚他,只有淮樂這個外來的不怕。
「你怎麼回來了?」
不僅不怕,話裡話外還透著嫌棄。
宋明暉之前去江南處理生意上的事,一走就是兩個多月,中途就捎了封信回來報平安,大致提了歸期,卻沒敲定。現在他突然冒出來,的確像個不速之客。
「過來。」
宋明暉無視淮樂臉上的怒氣。
「我又不是狗!」
淮樂嘟囔一句,不甘不願地挪到宋明暉跟前。
「啊!」
下一刻他就被宋明暉單手抱起抗在肩上,驚叫聲落下時,人已經走到院子外面了。
「混蛋!放我下來!」
「快放我下來!」
仔細聽的話,依稀能辨出話裡夾雜的哽咽和委屈。
真好。
大少爺回來了,小樂一定很高興。
卓青也不清楚自己在羨慕什麼,只是心裡微微有些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