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帝即使到了金明池行宮, 也依舊沒法逃開如影隨形的政務。
他前脚趕到金明池行宮, 沐浴焚香開始在摘星樓精捨誦經打坐,內閣就趕了過來, 追著他商議大周朝明年上半年的稅收與預算。
議事完畢,內閣在首輔的帶領下退下了。
泰和帝剛在錦緞蒲團上坐定, 充作道童的小太監就進來禀報, 說蔡旭回來了。
蔡旭正要行禮,泰和帝便笑著道:「蔡旭,那幅畫了逍遙的《嬰戲狸奴圖》呢?朕一直等著呢!」
蔡旭當下一笑,拿了兩個卷軸,與秦霽一起展開後恭而敬之地呈給了泰和帝。
泰和帝先看第一幅,發現上面畫著一叢碧綠薄荷, 薄荷中間鋪設著金絲草編的席子,上面趴著一個肥白可愛的嬰兒,嬰兒身穿紅杉子,一雙大眼睛正好奇地看著前方一對正在戲耍撲蝶的猫咪, 胖乎乎的小手將伸未伸, 似乎在考慮要不要摸一摸猫咪。
這幅畫的畫面感太强了, 泰和帝看著看著便笑了起來,又凑近賞鑒了一番, 道:「阿舒小時候也有類似的嬰戲圖,如今在貴妃那裡。」
又道:「朕的皇長孫實在是太可愛了!好可愛呀!」
他滿眼亮晶晶看向蔡旭:「蔡旭,你見朕的逍遙小皇孫沒有?」
蔡旭笑著回禀:「啓禀陛下,福王妃特地讓臣去看了皇長孫, 皇長孫康健可愛,十分聰慧!」
泰和帝心滿意足去看另一幅圖畫,却是一幅《嬰戲摘花圖》。
這幅圖畫中,皇長孫裡面穿著大紅肚兜,外面罩著白色的紗衫,正伸手去摘枝條探過來的桂花,大眼睛中的好奇當真是撲面而來,看得泰和帝嘴都合不攏了。
蔡旭到了此時,這才開口道:「陛下,臣還有一件事要禀報......」
聽罷蔡旭的回禀,泰和帝臉上的笑容消逝了,他沉默片刻,道:「王晗不是從滄州回來了麽?讓他秘密查辦此案吧!」
又補充了一句:「這件事先別讓貴妃知道......她素來看重娘家,看重連氏。」
夜深了,遠在江南處州的趙舒還沒有睡。
他正在處州龍泉鳳陽山主峰黃茅尖半山腰的一處小樓內。
外面風雨凄凄,小樓內因燃著熏籠,暖意融融。
熏籠前的錦榻上鋪設著柔軟厚實的錦褥,趙舒倚著一個綉竹葉淡綠緞面靠枕,身上搭著蠶絲錦被,正躺在錦榻上閉目假寐。
阿壽坐在書案後,帶著兩個小厮在整理文書。
外面傳來一陣脚步聲,接著小厮阿長就進來了:「王爺,穆先生帶著人過來了!」
趙舒睜開眼睛,聲音疲憊:「讓他們進來吧!」
穆青很快就帶著一個身材高挑的青年走了進來。
青年一進屋子,就先聞到了一股暖融融的草木香氣,然後才發現白紗罩燈旁錦榻上躺著一個極清俊却有些病弱的少年,不由一楞。
見穆青拱手行禮,他反應很快,也跟著行禮:「見過王爺!」
趙舒看向隨著穆青進來的青年,見他肌膚微黑劍眉星目,寬肩細腰猿臂長腿,顯得極爲彪悍精幹,心中滿意,便道:「韓去疾,這次的任務,你都瞭解了麽?」
韓去疾是他和霍揚精心在西北軍中挑選出來的精銳,有勇有謀,又有語言天分,連處州方言都學會了,正適合這次的任務。
青年當即答了聲「是」。
趙舒聲如金石撞擊,悅耳却帶著冷意:「你的屬下若是騷擾百姓,濫殺無辜,當以軍法治罪。」
韓去疾當即沉聲道:「屬下知道了,請王爺放心。」
穆青和韓去疾退下後,阿壽上前道:「王爺,文書都整理好了。」
趙舒閉上眼睛:「需要記檔的帶回京城,其餘全都燒掉。明日一早出發回京。」
不知道素梨這會兒在做什麽......
反正她肯定不會傷春悲秋,即使想念他,心裡難受,也會自己想辦法排遣的。
他好想素梨和逍遙小崽子啊!
阿壽答了聲「是」,自去安排。
雨滴打在窗外的梧桐葉上劈啪作響,更增添了幾分清寂。
素梨抱著靠枕,心裡想著趙舒。
她前生今世都未曾渡過長江去過南方,不知道杭州那邊的氣候,却也曾聽說過江南多雨,空氣濕漉漉的。
這樣的氣候,其實是適合趙舒的吧?
將來若是得了機會,她一定要親自去看看......
這時候拔步床那邊傳來吧嗒吧嗒的裹奶聲,不知道是逍遙還是二白在夢裡吃奶。
素梨當下起身,穿上軟底綉鞋輕手輕脚走了過去。
碧紗厨內,解頤和胡奶娘正對著玉色罩紗燈在做針綫,床上二白和逍遙舅甥倆蓋著大紅錦被睡得正香。
見素梨過來,解頤和胡奶娘忙放下針綫就要起身。
素梨擺了擺手,輕輕道:「不用起來了。」
又道:「我去前面的聞音榭歇息,你們今晚在這邊值夜吧!」
安頓好逍遙和二白,素梨帶著玉秀、開顔和忘憂三個丫鬟,打著傘去了清波樓東邊的聞音榭。
聞音榭內有一個雙層碧紗厨,素梨倚著靠枕躺在碧紗厨內,旁邊獸金爐裡焚著靜心香,沈夫人的女弟子薛銀鷺用藥油給她按摩全身。
碧紗厨外,福王府家養的兩個女樂一個彈著琵琶,一個手握鮫綃帕子唱著曲詞,琵琶叮咚,歌聲悅耳,頗有韵味。
薛銀鷺按了一會兒,發現王妃睡著了,開始舒緩地按摩王妃的足部,待王妃睡熟,這才退下了。
玉秀出去,吩咐女樂退下,她和開顔忘憂三人便在聞音榭內陪著王妃歇下了。
過了兩日,阿保來見素梨:「王妃,外書房要給王爺送信,您有沒有什麽交代?」
素梨想了想,道:「把連老夫人過來之事告訴王爺,不要添油加醋,老老實實照實情寫。」
阿保答了聲「是」,抬眼看向素梨:「王妃,您還有別的交代麽?」
素梨笑了:「把上次安先生畫的嬰戲圖選兩幅給王爺送去吧!」
安先生正是大周著名畫家安靜仙,他也是趙舒養在皇莊裡的清客,上次素梨請了他過來,讓他給逍遙和二白畫嬰戲圖。
安靜仙也不多說,對著兩個小童觀察了三日,然後便回去了,沒多久就送上了十二幅嬰戲圖,逍遙六幅,二白六幅。
阿保答應了一聲,選了兩幅嬰戲圖,用油布卷軸裝好後又看向素梨。
素梨見狀,有些納悶:「阿保,還有事麽?」
阿保有些忸怩:「王妃,您——」
解頤不虧是阿保的心上人,當下就笑了,道:「王妃,阿保的意思是,您是不是得給王爺寫一封信,或者捎個表記什麽的!」
阿保聽了,連連點頭:「王妃,屬下正是此意!」
一般丈夫出了遠門,妻子不該寄一封情意綿綿的書信,或者捎去親自縫製的香囊、荷包,亦或者一個用青絲纏就的同心方勝麽?王妃怎麽這麽不解風情呢?
王爺那樣愛王妃,一定在苦苦思念王妃,一封書信,一個表記,也能聊以慰藉王爺那寂寞的少男心了。
素梨恍然大悟,不由笑了,吩咐解頤:「把我給王爺做的那兩套白綾中衣包了,再把我昨晚畫的畫叠好裝一塊,讓阿保給王爺捎去吧!」
她難得做針綫,趙舒收到這兩套衣物,就知她的心意了。
最重要的是她的畫,她想說的話,都在這些畫裡了。
阿保還是覺得王妃誠意不够,眼巴巴又等了片刻,見王妃實在是不肯寫信,只得抱瞭解頤遞過來的衣包悻悻退下了。
接到阿保命人送來的包裹的時候,趙舒正在回京城的途中。
他歸心似箭,扮作進京探親的儒生,乘了快船沿著運河一路往北而行。
所有的書信文書都由阿壽先看罷,然後挑選出必要的呈給趙舒。
看罷阿壽呈上的書信,趙舒沉默了良久。
正因爲他知道母妃對連氏的感情,這才一直容忍連氏,用冷落連氏,把連祁調任冷衙門這樣的手段,以達到讓連氏離開權力旋渦之意,沒想到連祁居然投靠了文氏......
若這次查實,連氏真的要幫文氏害他的兒子,即使母妃護著,他也絕不會放過連氏。
過了片刻,趙舒這才開口問阿壽:「還沒有王妃的書信麽?」
自從他出門,這幾個月素梨從來不曾給他寫過信!
阿壽忙捧出密封得嚴嚴實實的衣包,打開後奉了上去:「王爺,這裡有王妃親手給你做的衣服和幾幅畫!」
趙舒把素梨親手做的白綾中衣抖開看了看,嘴角翹了起來,道:「她針綫活很好,只是太忙,沒時間做針綫,能給我做這兩身衣服,不知道累成什麽樣子了!」
阿壽:「......」
難道一個針綫活很好的女子,爲丈夫做兩身中衣就「不知道累成什麽樣子了」麽?
趙舒把中衣放在懷裡,又展開那幾幅畫看,却原來是素梨用筆在宣紙上的戲作,綫條簡單幼稚,却極有趣味。
第一幅畫的是一個鳳冠霞帔的女子蓋了蓋頭與一個商人模樣的男子在拜堂,右上角寫了幾個清秀圓潤的小字——「嫁母楊氏」。
第二幅畫的是兩個小兒坐在席子上玩陶瓷玩具,旁邊有兩隻小猫咪一跑一臥,右上角寫的字是「舅甥戲猫」。
第三幅畫的是軒榭之上,一個女子歪在錦榻上,兩個丫鬟按摩捶腿,另有兩個女樂在旁彈唱,寫的字是「日子愜意」。
趙舒不禁笑了起來——素梨可真是太好玩了!
他緩緩靠回素梨親手給他縫製的竹葉紋靠枕上,眼中滿是笑意。
他的素梨,多好的素梨,即使他有事遠行,或者他早她而去,她也會好好過日子,而不是悲悲戚戚以泪洗面。
這樣的素梨,才能讓他放心啊!
阿壽難得見趙舒笑得如此開懷,想問却又不敢問,心裡如有一隻小猫咪用猫爪在輕輕撓,別提多好奇了。
他忙又拿出兩幅卷軸,展開後奉了上去:「王爺,這是安靜仙爲皇長孫畫的嬰戲圖,王妃給您寄來兩幅。」
趙舒雖然疲累,却依舊起身看這兩幅名家畫的嬰戲圖。
安靜仙畫的嬰戲圖,自然是高明得很,可是趙舒看來看去,還是覺得素梨畫的更有趣。
他盯著嬰戲圖,既想念素梨,又想念逍遙,覺得旅途實在是漫長之極。
轉眼到了十月,天漸漸冷了起來。
楊掌櫃和陳二姐過來把二白接走了。
素梨晚上便摟著逍遙一起睡。
這夜細雨綿綿,寒濕難當,素梨讓逍遙和自己一起睡,倒也暖和得很。
她睡得正香,忽然被輪值的解頤叫醒了。
解頤一邊系著衣帶,一邊急急走了進來:「王妃,王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