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柳翎小厮秋楓那幾句話,秦義成心中又急又氣。
他騎在馬上,右手發顫,抬手打了一鞭,那馬跳躍著往梨花坳去了。
快到村口的時候,秦義成已經冷靜下來了。
秋楓說陳氏有了身孕,這可是好事,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他也得有一個兒子了,單是這一點,就不能休了陳氏。
自己的娘和姐妹是什麽人,秦義成心裡清楚得很,却無可奈何——畢竟是他的親娘和他的姐妹。
再說了,大周朝以孝治天下,他還要繼續往上考呢,「不孝」這頂大帽子他可受不了。
想到這裡,秦義成對妻子陳氏有些不滿:別人家的婆婆也不見得多慈和,可是人家的兒媳婦就能把婆婆伺候得妥妥當當,爲何偏偏陳氏做不到?
還有素梨,人家的孫女都能孝順祖母承歡膝下,偏偏她秦素梨,跟個炮仗似的,一點就著。
祖母駡兩句打兩下,作爲小輩你受了就是,偏偏秦素梨就要跳起來不服。
陳氏和素梨這母女倆,可真不讓人省心啊!
見到兒子秦義成,秦老太歡喜得很,她一把接過秦義成的褡褳,掂了掂,發現沉甸甸的,就更歡喜了,把褡褳遞給秦四姐:「四姐兒,把你哥帶回來的東西收起來!」
秦四姐捏了捏褡褳,笑嘻嘻答應了一聲,拎著褡褳進了正房西暗間。
秦義成瞅了一眼,垂下了眼簾——他這次回來,東翁胡大官人一共贈送了二十五兩程儀,他放了十兩在褡褳裡,其餘十五兩都換成銀票貼身收著了。
把秦老太/安置在堂屋圈椅上之後,秦義成利利索索給秦老太跪下磕頭:「兒子不孝,母親受累了!」
秦老太見狀,雙手拍著膝蓋,放聲大哭:「我的兒,義成啊,你不在家,不知道你娘被你那不孝的媳婦和閨女給欺負成什麽樣子了啊!」
秦義成跪在地磚上,聽著自己的親娘一邊哭,一邊控訴著陳氏和秦素梨。
若是他沒在秋楓那裡聽到內情,這會兒說不定還真相信他娘了。
秦老太見兒子跪在地上,低著頭,羞愧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便乘勝追擊:「義成,這陳氏實在是不孝,她這是要害死你娘啊,不能留她了,你寫封休書送到陳家,休了陳氏,把素梨帶回來。義成,你放心,休了陳氏,娘再給你娶個溫柔賢淑能幹的娘子!」
休了陳氏,那十畝地以後就歸她了。
素梨也可以嫁人了,接回家下半年就把她嫁出去,這小蹄子生得好,到時候幾十兩聘金還是能賺到的。
她兒子可是秀才,不知道多少姑娘家爭著搶著嫁呢,到時候再帶一份嫁妝過來,這份嫁妝早晚還歸她老人家。
秦義成沒有吭聲,一直等到秦老太哭不出眼泪了,他這才起身,撣了撣衣擺上的灰塵,心道:陳氏和素梨不在家,家務活都沒人做了,堂屋這地可真够髒的。
見秦四姐拎著空褡褳出來了,秦義成便開口吩咐道:「四妹,你去端盆水進來,我服侍咱娘洗臉。」
秦四姐哪裡願意幹活?
她走到堂屋門口,倚著門喚春霞:「春霞,接一臉盆水過來,大爺要服侍老太太洗臉!」
秦義成心裡疑惑:哪裡來的什麽春霞?
過了一會兒,一個描眉畫眼喬模喬樣的女孩子端了一銅盆水進來了。
她走到秦義成面前,屈膝行了個禮,先撩了秦義成一眼,嬌聲嬌氣道:「大爺,水準備好了!」
秦義成一見她,頓時呆住了——這個春霞,原來是先前胡大官人宅子裡攆出去的丫鬟春霞!
這春霞先是被胡大官人收用了,却又和胡大官人的男寵書童狗扯羊皮在書房厮混,恰好被胡大官人捉奸,書童倒是沒事,春霞却被打了一頓,讓媒婆帶走賣掉,却原來被他家買了過來。
春霞早知秦義成的身份,也愛他相貌英俊立身端正,因此很願意跟了秦義成,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瞟了秦義成一眼,聲音都快滴出水來了,又說了一遍:「大爺,水準備好了......」
秦老太見狀,以爲兒子一眼看上了這春霞,心中大樂,道:「義成,這是娘給你買的丫鬟,以後放你屋子裡侍候吧!」
秦義成:「......」
他娘可真是什麽髒的臭的都往他屋子裡塞啊!
晚飯是春霞煮的,鹽水煮白菜,鹹得蟄嘴;鶏蛋麵湯,鍋底糊了;白麵饅頭沒發好,瓷實得能當磚頭用了。
秦義成吃著這樣的晚飯,深刻體會到了陳氏和素梨的好——這娘倆又乾淨又勤快,厨藝又高妙,除了性格不好,不孝順老太太,實在是家中珍寶。
到了晚間,秦義成洗了個澡就睡下了。
他剛在床上躺下,秦老太就來了:「義成啊,你怎麽才拿回家十兩銀子?這怎麽够咱們一家的嚼用啊!」
秦義成起身穿上外衣,服侍秦老太坐下,一臉恭謹:「娘,束修是到年底才發放的,這十兩銀子還是兒子求了胡大官人預支的。」
秦老太想起被那群該死的小太監搜去的銀子,心裡恨得牙癢癢:「義成,家裡實在是沒錢了,你明日先把那十畝地給賣了吧!」
賣了地拿到的銀子才能收進她的錢匣子裡,若是不賣,萬一休了陳氏,陳家來要嫁妝,這十畝地說不定保不住。
秦義成心裡清楚自己的娘的那些小算盤,敷衍道:「娘,如今地裡的麥子都黃了,眼看著要割麥了,咱們先把麥子收了再說賣地的事吧!」
送走秦老太,秦義成心事重重又睡下了。
睡到半夜,他被吵醒了——外面有人在「篤篤篤篤」敲窗,接著便是春霞的聲音:「大爺,奴給您送水......」
秦義成:「......給我娘送去吧!」
天不亮秦義成就起來了。
他背著手散步到了金水河邊,剛立了一會兒,就聽到身後傳來脚步聲,扭頭一看,原來是柳翎拿了一本書灑然走了過來。
柳翎堪稱秦義成的知音,寒暄罷便把話題引到了胡大官人身上:「胡大官人如今做了提刑所理刑副千戶,來往的人也要往上走了,表兄追隨胡大官人,知縣大人、提學副使這樣的人物,也是常見的吧?」
秦義成一聽柳翎的話,如聞仙樂,一夜的鬱悶一掃而空,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清凉舒適:「那是自然,前日胡大官人請客,愚兄忝陪末座,在席上見到了宗主提學李老先生!」
柳翎奉承他:「『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表兄飛黃騰達之日將至,到時候可得提携小弟一二呀!」
秦義成被他奉承得渾身熨帖:「放心放心!」
柳翎趁機轉移話題:「表兄,胡大官人宅邸甚是寬廣,表兄下處怕也寬敞得很,即使携了家眷前去,應該也能住下吧?」
秦義成聞言,心裡一動——胡大官人還真的提過要給他安排宅子!
素梨拉著車子進了院子,心中謀劃著。
等素梨把車子拉到了草棚下面放好,她心裡已經有了主意。
陳老爹從後院薅了不少菜過來,要去灶屋做晚飯。
素梨接了盛菜的竹籃,搬了個小凳子坐在廊下和姥爺一起摘菜。
素梨摘去芹菜上的黃葉:「姥爺,今晚用臘肉炒芹菜麽?」
陳老爹笑眯眯點頭:「是啊,你娘最喜歡吃這道菜了。」
素梨聽了,當下便開口道:「姥爺,我爹從京城回來了,他要是來接我娘和我回去,我們能不能不回去呀?」
陳老爹看向素梨:「當然不能回去,你祖母和你那幾個姑姑不會放過你娘倆的。」
他一向慈和的臉變得嚴肅起來:「素梨,你和你娘儘管在家裡住,姥爺能掙錢,養得起你娘倆。」
素梨大喜,道:「姥爺,那我爹若是來接,你可得幫我呀!」
陳老爹當年想著秦義成是年輕有前途的秀才,又生得好,因此媒人一說,他就同意把女兒陳二姐嫁給了他,現如今早後悔得腸子都青了,因此斬釘截鐵道:「我早想了,你和你娘得和你祖母她們分開住,不然以後日子沒法過......等你爹來了再說吧!」
素梨雖然想要娘親和爹爹和離,可是她知道娘親甚是依戀爹爹,她不可能逼著娘親和爹爹和離,因此她的底綫便是娘親與祖母分開居住。
前世這個時候娘親已經被姑姑們害死了。
重活一世,爲了娘親和娘親腹中的弟弟或者妹妹,她一定要阻止爹爹接走娘親。
得了姥爺的准話,素梨又急急跑到後院找她娘陳氏去了。
後院小樓已經點了燈,陳氏坐在窗前竹榻上,正對著油燈給素梨縫製裙子。
素梨不講究,兩身衣服換著穿就行了,可是她做母親的不能不替閨女考慮,素梨她姥姥已經托了裡正娘子給素梨說親,得給素梨準備一身好看些的衣裙了。
看到素梨晶瑩肌膚上沁出的細汗,陳氏忙拿了帕子去拭素梨額角的汗:「跑那麽急做什麽?看你臉上的汗!」
素梨雙目盈盈看向她娘:「娘,我爹回來了,我舅舅出城時看到他往梨花坳那邊去了。」
她說著話,觀察著陳氏的反應。
聽到丈夫回來的消息,陳氏眼睛一亮,可是這亮光漸漸又黯淡了下去。
她絞著手裡的帕子,聲音中滿是仿徨:「素梨,你爹......你爹會不會......會不會聽你祖母的,把咱們娘倆趕出秦家......」
素梨正是要說親的時候,若是跟著她被趕回了娘家,會不會被人家挑剔?
還有她腹中的孩兒,一出生就沒了爹爹,以後可怎麽辦?
看著娘親瞬間蒼白的臉,素梨心裡滿是憐惜——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娘親都是把丈夫當做了天。
這世上的女子大都如此,豈不知女子也要自强,一味只是依附男子,哪裡能够主宰自己的命運......
她伸手去握陳氏的手,發現明明是夏季,陳氏的手却是凉的。
素梨緊緊握住娘親的手,沉聲道:「娘,我爹不會休你的,也不會把我趕出秦家,可是他會把咱們娘倆接回去,讓我祖母和姑姑們繼續害你,讓她們繼續把我賣掉。」
陳氏低下頭,一滴溫熱的泪水滴在了素梨的手背上。
她知道素梨說的是真的。
即使她把用陪嫁和秦義成的束修買的那十畝地給了秦老太,秦老太和她那幾個女兒也依舊要賣掉素梨。
素梨眼睛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
前世無數次午夜夢回,她都在想,若是長大了的她,能够回到過去,給她年輕的娘親出主意,幫她娘親擺脫秦家母女,那該多好......
她娘也不至於一屍兩命慘死家中......
如今的她,終於能够握住娘親的手,安慰她,幫助她,照顧她,讓她不至於仿徨無助,被夫家的人隨意欺辱。
素梨深吸一口氣,逼退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泪,聲音溫柔而堅定:「娘親,您若是想咱們一家人好好的,就聽我的,好不好?」
河道總督金雲嶺在金水河邊的別業裡,趙舒終於醒了過來。
骨頭是疼的,肺是疼的,明明是夏季,他却覺得冷得很,身上的錦被也不能令他溫暖一些。
跟隨趙舒來到鞏縣的太醫沈寒之神情專注立在榻邊,一根根拔出插在趙舒身上的銀針,浸入盛了藥汁的瓶子裡,口中道:「王爺,鞏縣畢竟簡陋,貴妃娘娘又一直擔心您,王爺不如早日歸京......」
趙舒閉上了眼睛,聲音飄渺:「不。」
母妃每次見他,都要偷偷流泪,他若是不在京中,母妃見不著他,也不用常常難過了。
他是早晚要走的人,須得讓母妃開始適應他的離去。
沈寒之看向趙舒,見他膚白如玉,眉眼如墨畫,都病成這樣了,看上去還是一朵水墨桃花,不由嘆了一口氣,不再多說。
該用飯了,阿保指揮著侍候的人提了食盒進來,在黃花梨木小炕桌上擺好:「王爺,午膳準備好了,您多少用一些......」
趙舒哪裡吃得下,他看了一眼,輕輕道:「湯。」
阿保忙盛了半碗湯喂他。
趙舒吃了兩口,便搖了搖頭,不肯再用。
阿保指揮著人把杯盤碗碟都送了出去,又回來服侍趙舒漱口。
他動作麻利,口中也說個不停:「王爺,奴才取了銀子給陳家做謝禮,陳家不肯收。奴才回來後和別業的管家說了,讓他們以後去陳家買花木盆景......」
趙舒沒有說話,想起陳家那個小丫頭力氣那麽大,他心中很是羡慕。
那小丫頭居然毫不避諱地抱著他就跑,那時他似乎觸到了她的身前,那裡好像軟軟的,有一種他從來不曾聞到過的香氣,那香氣會令人心跳加快......
趙舒的臉泛起些紅來,他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是病糊塗了,居然對著一個鄉下野丫頭胡思亂想......
阿保兀自呶呶不休:「......陳家那個小姑娘的鶏湯面做得好吃,王爺您都用了大半碗,這可是奴才侍候您這麽多年來,您用得最多的一次......咦?不如奴才出面,去把那叫素梨的小姑娘給買回來,專門給王爺您做飯——」
「滾。」
阿保的嘮叨戛然而止。
他不敢違逆趙舒,抱頭鼠竄,「滾」了出去。
阿保一向是個鬼靈精,雖然被趙舒給攆出去了,却依舊想著自己的小心思:王爺都十五歲了,一般這個年紀的王公貴族,房裡不知道都放多少美人兒了,王爺因爲體弱久病,從來都沒動過這種心思,可王爺還是得......留後啊!
貴妃娘娘如今還沒下决心,可是連家的人却已經按捺不住了,總不能連氏一族經營多年,最後都爲端王作嫁衣裳吧?
其實皇上也是這個心思啊!
只有王爺,也許是怕毀了人家姑娘一輩子,也許是身子不允許,至今不肯妥協。
因爲怕房內藥味過濃,趙舒的房間總是擺著各種水果,用果香衝淡藥味。
一刻鐘後,阿保又熱熱鬧鬧滾了回來。
他先拎著一籃子仙桃試探著溜了進來,見王爺在專心看公文,幷不理會他,便在桃子清香中自言自語道:「這桃子是專門貢上的莊子裡産的,又大又香又甜,不知道花兒陳的外孫女秦大姐兒愛不愛吃桃子......」
趙舒似乎沒有聽到,依舊專注地看著面前的公文。
他因爲身體病弱,自忖是早天之命,因此不欲過多參與朝政,可是父皇却不肯放弃,一直讓他參與政務,先前讓他參與東北軍務,如今又讓他管著疏通修繕運河之事......
阿保偷偷瞅了趙舒一眼,見他依舊不搭理自己,便又悄悄出去了。
他命人叫來別業的管家金福,低聲吩咐道:「你明日去陳家莊花兒陳家訂購花木和盆景,順便送一簍貢桃和一簍櫻桃過去,就說是別業出産的,一時吃不完,給他們捎去些。」
金福知道這位阿保小爺年紀雖小,却是王爺的心腹,不敢造次,當即答應了一聲,自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