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夕陽西下,端王府東偏院正房窗外長著一株垂絲海棠,此時正值花期,白裡透粉的海棠花在夕陽中盛放,蜜蜂嚶嚶嗡嗡飛舞著,熱鬧得很。
丫鬟婆子都靜靜立在廊下,一聲大氣不敢出。
屋子裡氣氛有些冷凝。
端王趙序的寵妾秦素梨正同趙序在窗內說話。
秦素梨今年二十二三歲的模樣,生得裊娜纖巧,倚著梨花白錦緞靠枕歪著,冷冷道:「王爺這些日子不是一直忙麽,今日怎麽有工夫來瞧我了?」
端王却是知道自己這位愛妾瞧著貌若梨花身如弱柳,其實性情剛烈脾氣暴躁,也怕她因爲王妃進府一事和自己鬧起來,略一思索,含笑走過去挨著秦素梨坐下,攬著她柔聲道:「這不先是王妃嫁進王府,接著二弟病危,我不得已忙了幾日,得空就來看你了。」
他這些時日根本不敢來見秦素梨,今日過來,還是因提前命小厮去請親信幕僚柳翎過來說項,有了柳翎壯膽,他這才敢過來這邊的。
柳翎素有智謀,是他身邊的頭號智囊,又是秦素梨的娘家親戚,按輩分秦素梨也得叫柳翎一聲表叔,柳翎一定有辦法穩住秦素梨,說服秦素梨。
秦素梨早就被趙序冷了心,聞言心裡依舊一陣酸楚。
她想了想,開口問道:「福王如今怎樣了?」
福王趙舒是端王的二弟,身體孱弱,如今更是病入膏肓,怕是活不長久了。
想到那個明月般的病弱少年,秦素梨無聲嘆了口氣。
這樣美好如謫仙的少年,却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趙序如今滿心都是新嫁入端王府的王妃李雪芷和李雪芷帶來的政治助力,根本沒聽到秦素梨的問話,自顧自解釋道:「......雪芷的父親是當朝太尉,手握軍權,對我很重要。雪芷身子柔弱,性子軟和,她是王妃,以後你要敬著她讓著她,別惹她生氣......」
秦素梨垂下眼簾,沒有說話,一顆心鈍鈍地疼。
既然趙序這麽愛李雪芷,爲何當初又與她山盟海誓,發誓一生相守?
她陪他皇陵圈禁,伴他鎮守邊城,爲他縫補衣衫,幫他熬藥養傷......如今却要眼睜睜看著他迎娶別的女人進門。
呵,真諷刺,她原以爲趙序是她一生的良人,却不曾想一腔情意都喂了狗!
想到新授了甘州知州正要走馬上任的柳翎,秦素梨心裡更是難受。
如今連柳翎也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東西,要遠遠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了......
他利用自己同趙序搭上了綫,等待他的是鵬程萬里錦綉前程,而她却要在這赤金打造的牢籠裡苦苦捱著......
趙序攬著懷中的溫香軟玉,繼續暢想未來:「......養在別莊的那幾個已經有兩個懷孕了,到時候只要生出兒子,我就抱過來養在你膝下,正好爲你請封側妃......」
秦素梨跟了他六年,是他第一個女人,說不愛是假的,可是秦素梨除了天性好妒,一直不孕也實在是個問題,但凡她能生個一兒半女,趙序也早爲她請封側妃了。
秦素梨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用力掙脫趙序,抬手指著他:「你在別莊還養著別的女人?」
當初趙序滿口的甜言蜜語,說什麽隻愛她一個,此生只有她一個,可是如今不但有了王妃,別莊還養著別的幾個女人!
趙序剛才被秦素梨的緘默給迷惑了,一下子把心裡話給說了出來,如今見秦素梨氣得小臉雪白,大眼睛滿是怒意,他愛極生怕,心裡也有些慌,忙解釋道:「素梨,是柳翎的主意,他......他也是擔心你......」
柳翎是趙序的親信幕僚,輔助他辦了不少大事,求娶李雪芷爲王妃和養幾個女子在別莊圖生養都是柳翎的主意。
李雪芷的父親是當朝太尉李修,她嫁進了端王府,可是給趙序帶來了實打實的好處。
秦素梨沒想到連柳翎也參與了這件事,心中更怒,想到自己滿腔情意都錯付給了眼前這個人,抬手扇了趙序一個耳光。
趙序一下子懵了,桃花眼怔怔看著秦素梨,白晰的俊臉很快浮起了五指印,他楞了片刻,抬手就要還回去,可是對上秦素梨含泪的大眼睛,實在是捨不得,又想起自己一向是打不過秦素梨的,當下便道:「秦素梨,你實在是太悍妒了,這些年因爲你,我房裡連個通房丫鬟都不曾有,你一個小小侍妾,難道還想翻了天?若再不知進退,我現在就攆你出王府!」
秦素梨早被傷透了心,當下昂首道:「不用你攆,我自請出府!」
她用手抹去泪水:「我這就去見王妃!」
說罷,秦素梨轉身就往外走。
丫鬟婆子們都守在廊下,見秦姨娘和王爺鬧了起來,一時都有些懵。
趙序沒想到自己一句氣話秦素梨居然當了真,忙追了出去,終於在東偏院大門外追上了秦素梨,一把拉住了她:「素梨,你聽我解釋,我心裡還是有你的——」
秦素梨恨恨看了趙序一眼,用力掙脫。
她瞧著柔弱,力氣却大,趙序一下子被她推開了。
趙序當衆被秦素梨下了面子,頓時惱羞成怒,當即高聲道:「秦素梨,你既然這麽想走,本王也不稀罕,你不用去找王妃了,本王來寫放妾文書!」
秦素梨昂首冷笑,故意激趙序:「趙序,我說你捨不得寫!」
她已經對趙序死了心。
秦素梨對利欲熏心的昔日情郎沒有絲毫的留戀,竟是真心想要離開,因此故意用話去激趙序。
趙序俊臉通紅,怒道:「我若是捨不得寫這放妾文書,就讓這天雷劈死!倒是你,你當初跟我,不就是爲了王府的榮華富貴,今日居然捨得離開?」
秦素梨沒想到到了如今,趙序還以爲她貪戀富貴,也是大怒,當即道:「當初我若看上的是你的榮華富貴,也叫這天雷劈死我!」
她年少時不懂事,只看男人一張臉,對俊美的趙序一見鍾情,又被那居心叵測陰險狡詐的柳翎攛掇,這才跟了趙序,哪裡是貪戀王府富貴?
再說了,當時趙序不過是不得寵的落魄皇子,他自己還在皇陵守陵,哪裡有什麽榮華富貴?
這時候小厮引著一個清俊高挑的青年走了過來,正是趙序的親信、新任甘州知州柳翎。
柳翎匆匆趕了過來,恰好聽到了趙序和秦素梨的賭咒發誓,又好氣又好笑,正要上前勸說,脚下的土地却開始晃動,不由一楞。
秦素梨眼睜睜看到柳翎脚下的土地向下陷去,來不及多想,下意識上前兩步要拉柳翎,却不曾想一聲巨響,一股熾熱的波浪伴隨著驚天動地的巨響騰空而起,柳翎和秦素梨很快消失在滾滾濃烟和衝天火光中。
猛烈的爆炸聲不絕於耳,東偏院前的土地和白石小道接連不斷地坍塌。
趙序呆住了,撕心裂肺喊了一聲「素梨」就要衝過去,却被追上來的丫鬟和婆子合力拽住,用力拖到了院子裡。
秦素梨剛睜開眼睛,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到外面傳來蠻橫刻薄的女聲:「......你三姐姐也不容易,你三姐夫不成器,你外甥又要讀書,如今你三姐姐在城裡買了宅子,足足花了八十兩銀子,全是在外面借人家的,你們兩口子多幫襯她些,再拿十兩銀子出來吧!我記得過年時大郎回來,給了你十兩銀子。」
是祖母梁氏的聲音。
過了片刻,外面響起遲疑的女聲:「婆婆說的是......只是這十兩銀子是相公的束修,說好要給素梨攢嫁妝的......」
是她的母親陳氏的聲音。
秦素梨呆呆坐在那裡,如在夢寐。
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樣的對話似曾相識。
秦素梨知道接下來的發展。
她娘陳氏拒絕了祖母梁氏的要求,她的四個姑母先是七嘴八舌指責陳氏,接著因爲祖母發了話,四個姑母一擁而上撕打陳氏。
她娘陳氏被三姑母秦三姐一把推倒在了地上,四姑母秦四姐蹦了起來,一屁股坐到了她娘肚子上,導致她娘流産,失血過多死去......
秦素梨不由一凜,當下不再多想,用手撑著床坐了起來,鞋都沒穿就跑到窗前,推開窗子大聲道:「娘,你快來看看,我......我肚子好疼!快要疼死了!」
陳氏最疼愛女兒,聞言忙答應了一聲,顧不得正在和婆婆說話,急急跑進了西厢房,掀開門簾進了北暗間:「素梨,是肚子疼嗎?讓娘看看!」
見陳氏過來了,秦素梨這才鬆了一口氣,不理外面祖母和四個姑姑的各種難聽話,把窗戶關上,走到床邊坐下。
秦素梨的祖母梁氏接連生了三個女兒,這才得了她爹爹秦義成,却又在四十歲的時候老樹開花,生了她的四姑姑秦四姐。
她的祖母和四個嫡親姑母與一般人不一樣,一般人說人壞話,總要背著人說,她的祖母梁氏和四個姑母說她母女倆的壞話,從不背地裡說,都是直接當著陳氏的面說,反正四姐妹抱團,不管是撕打還是對駡,陳氏完全不是對手。
陳氏走過來,先是摸了摸女兒的鬢髮,又撫了撫女兒的臉頰,柔聲道:「素梨,肚子還疼不疼?」
秦素梨仰首怔怔地打量著母親。
如今的母親才二十九歲,容顔正盛,月白窄袖衫,青色布裙,黑油油的頭髮全梳了上去,挽了一個桃心髻,簪著一支桃木簪子,年輕的臉光潔白晰,眼睛清澈......
見女兒怔怔看著自己,陳氏眼睛裡滿是擔心:「素梨,你到底怎麽了?」
素梨本來在睡午覺,怎麽會突然肚子疼起來了?
素梨低下頭,伸手摸了摸母親的腹部——才四個月身孕,已經有些隆起了——輕輕道:「娘,我四個姑母都在,我怕你吃虧,故意騙你進來。」
前世的時候,她聽到外面的撕打聲,衝出去保護母親,却被四姑母秦四姐揪著頭髮拽開。
十五歲的秦四姐十分凶悍,一把把秦素梨推到了墻上,然後又跺了她一脚。
一家人打成這個樣子,不過是因爲她爹秦義成常年在外坐館,她娘用陪嫁和她爹的束修買了十畝地,而她的姑姑們看上了這十畝地,也看上了她爹去年過年時帶回來的那十兩銀子。
陳氏挨著素梨在床邊坐了下來,嘆了口氣,低聲道:「你祖母和你姑姑們是盯著那十兩銀子了。你今年十四歲了,該說親了,俗話說低娶高嫁,我想求莊上的劉嫂說媒,給你在城裡找個開鋪子做生意的婆家,以後過舒心日子,沒有陪嫁怎麽行?」
她把女兒攬進懷裡,絮絮道:「素梨,過年時我和你爹商量好的,你爹每年二十四兩銀子的束修,給你祖母十四兩做家用,咱家自己留十兩,今年攢十兩,明年再攢十兩,等你十五歲出嫁,也能攢二十兩銀子了,做陪嫁也算能拿得出手了。」
秦素梨瘦小的身子依偎在母親懷裡,低聲道:「娘,無論你和爹爹攢多少錢買多少地,祖母和姑姑們都會想法子搶走的,咱們得先想法子保住您肚子裡的弟弟或者妹妹。」
陳氏聞言,右手放在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心中滿是憂慮。
她有三個大姑子一個小姑子,各有各的彪悍,各有各的惡毒,各有各的狡詐,還真是防不勝防。
素梨抬頭看向母親,聲音低而堅定:「娘,我會保護你的,你放心吧!」
她此時已經明白,自己怕是死在那一場突如其來的爆炸裡了,只是不知爲何又回到了十四歲......
秦素梨馬上想到了柳翎,她重生了,不知道柳翎是不是也重生了......
想到那心機深沉的柳翎,秦素梨當下下定决心,既然重活一輩子,可不能再被柳翎那厮利用了。
這輩子,她既不理會陰險狡詐的柳翎,也不再與趙序扯上關係,更不會進那勾心鬥角滿是齷齪的端王府內院,她要保護母親,護住弟弟,嫁一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安安生生過日子。
母女倆正在房裡說話,外面却傳來低啞的少年聲音,秦素梨一聽就知是柳翎的聲音,不由一楞——柳翎過來做什麽?
前世這個時候他可沒有過來呀!
反正不管柳翎怎麽舌燦蓮花,這輩子秦素梨是再也不上他的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