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連貴妃生辰, 清漪殿舉辦宮宴, 泰和帝自然也携著文皇后過去了。
壽宴開始沒多久,連貴妃見趙舒上前來行禮,當下便笑著道:「阿舒, 到母妃身邊來!」
阿舒微微一笑, 走了過去。
他今日戴著王冠, 穿著緋色親王袍服, 越發顯得瘦弱高挑弱不勝衣。
連貴妃抬眼看著臉色蒼白的兒子,心裡一陣難過,拉著趙舒的手柔聲道:「阿舒,我這幾日身體不適, 宣了連家的幾個女孩子進宮陪伴, 你也見見吧!」
趙舒早看到母妃身後立著幾個女孩子, 都是外家連家的表妹,心知母親之意, 抿了抿嘴唇,答了聲「是」。
泰和帝一直在關注趙舒,見此情景,知道趙舒不喜歡,忙道:「阿舒, 過來陪朕說話。」
趙舒忙向母妃告了罪,過去給泰和帝和文皇后行禮。
沒等趙舒彎下腰,泰和帝輕輕咳嗽了一聲,在一邊侍立的蔡旭就走上前, 小心翼翼扶起了趙舒。
泰和帝溫聲道:「阿舒,你這身子哪裡能行禮呀!朕和皇后不和你計較這些。」
說罷,他看向端坐在側的文皇后。
文皇后年約四十,杏眼,高鼻,鵝蛋臉,頗爲端正美麗。
她雍容地與泰和帝相視一笑,聲音溫和:「阿舒,本宮知道你身體病弱,哪裡會和你這孩子計較?」
泰和帝笑了起來,他不過在壽宴上露了一下臉,便帶著趙舒去了紫宸殿。
壽宴熱鬧不堪,鶯鶯燕燕齊聚殿中,脂粉氣息甚是濃厚,他擔心趙舒受不了。
到了紫宸殿,父子倆下了輦車,直接進了紫宸殿後殿——紫宸殿後殿內有一處小小的溫泉泉眼,冬日也散發著水汽,適合趙舒待著。
知道泰和帝要和福王說知心話,大太監蔡旭指揮著人在泉眼邊擺上精緻禦膳,便帶著侍候的太監和宮女退了下去,自己親自在殿外廊下守著。
泰和帝知道趙舒在連貴妃的壽宴上沒怎麽用東西,便給趙舒盛了半碗湯,溫聲道:「這湯朕用著還行,阿舒你也嘗嘗吧!」
見趙舒答應喝湯,泰和帝就說起了要帶趙舒去嵩山溫泉行宮過冬的事。
趙舒沒有立即答應,只是說回王府考慮一下,考慮好了再進宮回禀。
泰和帝在趙舒身邊安排有人,自然知道趙舒對那個姓秦的女孩子的戀慕,想著他是捨不得那位秦姑娘,便笑著道:「阿舒,若是有喜歡的姑娘,明日帶進宮讓父皇見見吧!」
趙舒聞言,眼睛亮晶晶看向泰和帝:「父皇——」
泰和帝見他如此開心,心下也是喜歡,便道:「阿舒,你開心,父皇就開心,只要不過分,父皇都會依你的。你母妃那邊,自有朕去替你說。」
趙舒原本懶洋洋拿了湯匙在攪碗裡的湯,這會兒因爲太開心了,放下湯匙,起身端端正正向泰和帝行了個禮:「多謝父皇!」
像他這樣的皇室貴胄,娶妻納妾都關乎朝政,哪裡能够自己做主,父皇能答應他迎娶自己喜歡的姑娘,這在大周朝立國以來也是第一宗。
泰和帝見趙舒如此歡喜,便道:「先把湯喝完。」
趙舒抿嘴一笑,果真坐下把那半碗湯給喝完了。
泰和帝從沒見趙舒用膳時這樣乖過,心情好得很,得寸進尺道:「阿舒,這種麵點很軟和好吃的,你嘗一個吧!」
趙舒立刻又恢復了懶洋洋的樣子,身子窩進紫檀木圈椅中:「父皇,我想回去了。」
泰和帝知道趙舒要去見那位秦姑娘,也不挽留,親自給趙舒裹上雪貂斗篷,送他上了暖轎,立在紫宸殿廊下,目送趙舒的暖轎離開紫宸殿,逶迤往南而去。
待福王的暖轎再也看不到了,蔡旭這才小心翼翼道:「陛下,外面嚴寒——」
泰和帝轉身吩咐他:「朕要誦《真武經》,你去讓人準備一下。」
阿舒今日在宮裡,他一直不敢誦經,以至於功課都耽誤了,如今離開了,他正好可以把今日耽誤的功課給補上。
蔡旭答了聲「是」,自去安排。
薛春雨宅子西隔壁的院子被阿保用高於市價不少的價格買了下來,雖然已經細細收拾過了,書房裡的擺設也都是趙舒用慣的,可趙舒還是不習慣。
傍晚時分趙舒就從宮裡回來了,他一直在忙著處理兵部的事務,書房裡阿保和阿壽兩個小厮陪著他,阿壽讀,阿保寫,趙舒則負責坐在鋪著雪狐座衣的圈椅內思索幷說出處理意見。
處理罷公務,阿壽帶了幾個侍衛自去福王府外書房,把這些文書送交福王府外書房的幕僚們處理下發。
阿保則帶著阿喜等人在這個宅子裡伺候趙舒。
夜漸漸深了。
趙舒不肯在這個宅子裡睡,却又不願回王府,只是坐在圈椅內獨自想心事。
阿保見狀,不敢多說,待藥湯送了過來,便趁著奉上藥湯,低聲問道:「王爺,您今日進宮,陛下和您說了什麽,小的瞧您像是挺開心......」
王爺素來喜怒不形於色,渾不像十六歲的少年,只有在秦姑娘面前才會有說有笑。
這次還是阿保發現趙舒偶爾看向秦姑娘送的碧青瓷香爐,嘴角就會翹起,眼睛似有星光閃爍,就猜測他挺開心的。
只是有時候阿保再去看,却發現趙舒臉色變得异常蒼白,整個人似被無邊的失落籠罩著。
趙舒垂下眼簾,「嗯」了一聲。
阿保又試探著道:「秦姑娘那邊——」
趙舒輕輕道:「我想見她,却又不知如何開口。」
他很怕素梨會拒絕他,怕到不敢開口。
素梨待他很好,他心裡明白,却也知道素梨待他,和一般女子待情人不同,與其說把他看做一個男人,不如說把他當成一條和她一樣待在即將乾涸的小水窪中的魚,可以相濡以沫,也隨時會相忘於江湖。
趙舒如今最怕的就是,他一開口表白心意,素梨就會遠遠走開。
夜越來越深了。
外面沒有風,偶然間有一團雪從樹枝上落下,發出「蓬」的一聲悶響。
屋內燈花炸響,聲音清脆。
阿保見趙舒一直不肯歇下,便道:「王爺,既然睡不慣這裡,咱們還是回櫻桃巷宅子吧!」
趙舒依舊臉色蒼白窩在圈椅裡,半日方道:「我再想想......」
這時候外面傳來一陣脚步聲,很快便傳來阿喜的聲音:「公子,秦姑娘來了!」
趙舒聞言,身子一震,扶著圈椅的扶手緩緩站了起來,抬眼看向門的方向。
西暗間門上的錦簾被人撩起,秦素梨走了進來,她梳著墮馬髻,穿著件玫瑰紅綢面披襖,系了條月白馬面裙,越發襯得肌膚白晰眉目濃秀嘴唇嫣紅,一雙清澈雙眼看向趙舒:「我有話要和你說。」
趙舒深吸一口氣,輕輕道:「進來吧!」
阿保奉上茶點便退下了。
素梨在趙舒對面的圈椅上坐了下來,她和趙舒之間隔著一個黃花梨木小圓桌,圓桌上放著一壺素梨愛喝的杏仁茶,另有兩個禦窑的素瓷盞和兩碟點心兩盤水果,都是素梨愛用的。
她端起素瓷壺,倒了兩盞杏仁茶,一盞遞給了趙舒,一盞放在了自己面前。
趙舒背脊挺直坐在她對面,垂下眼簾,濃長睫毛遮住了眼波,看不出他的情緒波動。
素梨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讓自己鎮定下來。
杏仁茶溫度正好,甜度也恰到好處,盛杏仁茶的茶盞也是最上等的禦窑瓷器。
她抬眼游目四顧。
這裡不過是趙舒臨時待的地方,可是屋子裡的擺設低調奢華,所有一切都是最好的,包括眼前這個清俊瘦弱的少年。
可是,這却是素梨想要逃離的。
前世她進了端王府那個黃金牢籠,這一世好不容易逃離,難道要再度走進福王府這個更奢華的牢籠麽?
那她再活一世,又有什麽意思?
想到這裡,素梨一直躁動的心漸漸沉澱了下來,她看向趙舒:「你是福王,對麽?」
趙舒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素梨。
素梨那樣聰明,他也懷疑素梨早猜到了,只是不肯說透。
素梨看著燭光中清俊高貴如同謫仙的少年,一顆心被悲傷籠罩。
她喜歡同趙舒在一起,喜歡照顧趙舒,喜歡挨著趙舒,喜歡同趙舒一起散步,一起讀書,甚至待在一起,一句話不說。
可是,這不是愛。
愛是燎原的火,是鼓蕩的春風,是想要交融在一起的激情。
片刻後,素梨微笑道:「你有沒有什麽想和我說的?」
她的眼睛蒙著一層水霧。
趙舒何等聰慧,他已經知道了素梨的選擇,可是他還是想再盡力挽救:「素梨,嫁給我,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素梨怔怔看著趙舒,大顆的泪珠子滾落了下來,她有些狼狽地用手抹去,然後看向趙舒:「嫁給你,就意味著成爲福王妃,然後就是各種繁瑣的禮儀,各種妻妾間的勾心鬥角,各種政治上的陰謀算計,各種貴族間的迎送往來......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趙舒眼睛早紅了,泪水盈滿眼眶,他身子前傾,死死盯著秦素梨:「那昨夜呢?昨夜我們明明已經......按照大周的世俗,你已經是我的人,你只能嫁給我。」
素梨看著趙舒,伸手覆在了他青筋綳起的手上:「趙舒,我不嫁給你,我們繼續像現在這樣相處,豈不是很好?等將來你娶了妻子,我再離開你的生活。」
趙舒用盡全力甩開素梨的手,抬手抹去眼泪,大聲道:「秦素梨,你是我的女人,你嫁給誰,我就弄死誰。我趙舒說到做到!」
素梨當即起身,沉聲道:「我早就不準備嫁人了。嫁人有什麽好?若不是想自己生一個孩子,我才不想嫁人!如今我不想要孩子了,我這輩子不嫁人了!」
說罷,她起身向外走去。
趙舒剛要追上去,可是胸口一陣劇痛襲來,他身子軟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