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相煎何急誓清君侧
潘应龙目光一凛,「胡公,又出什麽事了?」
胡宗宪心里暗赞了一声,果真是心思敏锐的潘凤梧。
「今天督理处收到湖广急报,岷藩奉国将军朱显棱丶辅国中尉朱启锂,吉藩辅国将军朱效鎝丶奉国中尉朱务榛等五人,在宝庆府丶长沙府丶衡州府和永州府交界的白马关举旗,打出相煎何急丶誓清君侧的旗号。
聚得地方盗匪泼皮两千馀人,自称镇东丶镇西丶镇南丶镇北郡王,以及讨逆大将军等伪号,先是南攻永州府零陵城不得,调头袭扰祁阳丶常宁乡镇,裹挟乡民男女两千馀人,意欲南窜广西。」
听了胡宗宪的话,潘应龙说道:「两三千蟊贼而已,不足挂齿。胡公,学生断定此事并不严重。」
「确实并不严重。
原本蕲州荆藩丶常德荣藩丶长沙吉藩丶武冈岷藩丶襄阳襄藩丶饶州淮藩等宗藩子弟上百人,不满皇上削藩之策,暗地勾连,意欲发动遍及湖广江西的暴乱。
早早被锦衣卫发现,一直盯着。
皇上叫督理处廷寄东南,调了五营海防营和陆战营逆江而上,入驻武昌丶长沙等地,又密调警卫军诸营,抓住时机,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只是百密终有一疏,朱显棱等五人在外,侥幸逃脱,连忙卷了爪牙逃往武冈,意欲据此作乱,结果被警卫军追堵,无奈调头前往白马关,在那里汇成一处,又收买了部分山贼水匪,举旗作乱。
这些人跟福建丶江西海盗山贼没法比,更不用说与广西僮瑶土司比,被剿除指日可待。
只是他们作乱时机,不偏不倚正好在皇上即位之初。
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此前的种种异象,白虹贯日丶地震,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造反,天灾**都凑齐了,那些人更加鼓噪,上疏弹劾的奏章如同雪花一般。」
潘应龙听出胡宗宪话里的担忧。
「胡公,你担心皇上会动摇?」
「凤梧,曾铣丶夏言为何会死?因为世宗皇帝动摇了,留严而弃夏。」
潘应龙听出胡宗宪话里的无奈。
当年他为了东南剿倭,不得已投靠了赵文华,进而成为严党党羽,这一污点,将永远铭刻在心里。
曾铣丶夏言丶赵文华丶张经丶严世蕃等人的惨死,让胡宗宪心里满是畏惧。
最是帝王无情心。
谁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为了某种政局平衡,抛弃了他,就像当年世宗皇帝抛弃了曾铣丶夏言丶严世蕃一样。
尤其是皇上初即位,异象不断,天灾**连连,引发了朝野上下汹涌的舆情。
刚刚登基的皇上会不会为了平息这股舆情,无情地抛弃他?
科学昌明时代的人们,永远也不会理解古代人对于天降异象的恐惧。
在胡宗宪看来,天降异象的压力,对于皇上来说,肯定跟泰山一样沉重,不知他能不能扛得住?
潘应龙想了想问道:「胡公,近期皇上有什麽安排吗?」
「皇上传谕,正月二十六,叫老夫丶谭子理丶戚元敬丶镇远侯随御驾去西山校阅慰问羽林丶控鹤丶龙骧京营三军。
二十七日,叫老夫丶戚元敬丶方良随御驾去南苑校场校阅慰问勇卫营。」
潘应龙心里有底了,「胡公,你是当局者迷啊。天降异象,皇上暂时没有放在心上,你何必庸人自扰呢?」
胡宗宪目光一闪,「阅兵,凤梧所言有几分道理。皇上叫老夫与元敬随驾校阅京营和勇卫营,已经是在宽慰老夫。只是老夫过于自忧,没有体谅到皇上的苦心。」
潘应龙左右看了看,亭子附近没有任何人,轻声道:「胡公,王继津等人暗中串联,先大造舆论,意图在二月初一的早朝上上疏。」
胡宗宪眉头一皱,「此言老夫也听说过。二月初一的早朝,也是皇上的登极大典。他们藉此发难,是想逼皇上就范啊」
潘应龙点头应道:「胡公,这些人用心险恶。皇上登极大典,普天欢庆,他们非要掺进去一颗老鼠屎,还非要逼着皇上当众把这颗老鼠屎吃下。
只要当场不能发作,收下这些弹劾奏章,皇上就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天下人都在等着看,天降异象,警示苍生,皇上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胡宗宪恨恨地说道:「是啊,天降异象,身为天子的皇上,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只是可恨!老夫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
潘应龙劝道:「胡公,你现在是那些人的目标之一,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你要相信皇上,除此之外,张叔大也会积极应对此事。」
「张叔大?」
「胡公,你身在督理处,只是管着戎政,那些人一时顾不上你。张叔大身在内阁,又兼着天官。去年年底试行考成法,让多少京官恨得咬牙切齿,欲除之而后快。
相比之下张叔大比你更危急。胡公,说句不好听的话,相比张叔大,你就是块搭头。」
胡宗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凤梧说得有道理。老夫管着戎政,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拉上老夫只是凑个添头而已。
只是老夫的心,还是七上八下,不踏实。过几天趁着陪皇上去西山阅兵,老夫想试探一下。」
潘应龙摇了摇头,劝告道:「胡公,学生建议你不要试探。」
「不试探?」胡宗宪有些不甘心。
「胡公,你在皇上面前,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不放在心上?」
「皇上掌纛,我们有什麽好担心的?」
胡宗宪的眼睛一亮,缓缓地点了点头。
松江华亭县徐府,徐琨拿着几本册子和十几张揭帖,兴冲冲地跑进书房里。
徐阶正在书房里挥毫写字。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徐琨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徐阶写完,放下笔,在丫鬟端着的铜盆温水里洗了洗,又用毛巾擦拭乾净。
「老爷的字,真是越来越见浑然天成。」
「少拍马屁,有什麽事?」
「老爷,儿子收到苏州那边传过来的册子和揭帖,请老爷过目。」
徐阶一伸手,有美婢递上玳瑁老花镜。
他戴在眼睛上,接过徐琨的册子和揭帖,细细地看完后,若有所思地取下眼镜。
「老爷,来势汹汹啊。」
徐阶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对。」
徐琨一愣,「老爷,哪里不对?」
「皇上的手段老夫是知道的。深谋远虑,最擅长布局。王继津那些人老夫是知道的,全身上下最厉害的就那张嘴。
皇上眼皮底下,让王继津闹腾成这样,还把册子和揭帖,从京师传到江南来了,真当皇上的东厂和锦衣卫是吃乾饭的。」
徐琨一听,觉得很有道理。
「老爷,那皇上打得什麽主意?」
徐阶挥挥手,示意美婢和丫鬟都退下。
徐琨连忙上前去,扶着他的胳膊,搀扶到座椅上坐下。
徐阶把捏着手里的老花镜收起来,放到桌子上,默想了一会,然后点点头:「嗯,老夫有点明白了。」
「老爷明白皇上意欲如何?」
「以前啊,他再擅权专国,也只是太子,不是天子。就算是行新政,也以解决当下问题为要紧。」
徐琨灵光一闪:「兴工商丶整饬盐政,丰盈国库。畅通海运,以缓漕运之弊。」
「对,解决当下最重要的两个问题,再暗地里拿住兵权,确保他的储君之位不会有意外。其馀新政都是试探性的,这里试一下,那里试一下。
以试探深浅丶摸清底细为主,不着急全面推开,皇上做太子时就很有耐心。」
徐琨兴奋地说道:「现在皇上即位,再无意外之虞,他现在准备全面推行新政?」
「是的。全面推行新政之前,他要把朝堂摆到秤上好好称一称!」
徐琨愣住了,「老爷,你是说王继津这次闹腾,是皇上睁只眼闭只眼,就是想好好看一看朝堂上百官们的真面目?」
徐阶靠着座椅,半闭着眼睛,幽幽地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先皇驾崩,新皇即位,正是动荡之时。
新臣与旧臣之间要争,新臣与新臣之间也要争。朝中百官各怀心思,暗潮涌动,而且还是处处暗潮,波诡云谲。
皇上擅布局做局,他最擅长的就是或逼或引对手入他设定的局。」
徐琨眼睛发亮:「老爷,暗地里纵容王继津等人以异象攻讦朝政,是皇上布得局?」
徐阶老神在在地说道:「天降异象丶警示苍生。多好的攻讦理由,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谁都想把剑柄抓在自己手上,把剑锋对准别人。
于是人人都盯在这件事上,按照时兴的说法,这思想不就统一了吗?知道百官们想做什麽,也知道他们会怎麽做,接下来就好应对了。」
徐琨眼睛里闪过失落地说道:「百官还是被皇上拿捏住了。」
徐阶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老狐狸的精光,「那有这麽简单。百官们在皇上手里吃的亏还少吗?吃一堑长一智。
老二,看着吧,用不了多久,一场精彩大戏要敲锣开演了。只是这戏演着演着,会不会成为第二次大礼仪,真就不好说了。」
徐琨看着老父亲脸上的幸灾乐祸,心里也笑了。
老爹,看来你在皇上手里,也吃过苦头!
正月二十四,紫禁城奉先殿,朱翊钧丶皇太后陈氏丶皇后薛氏向隆庆帝神主和灵柩行礼。
今天是隆庆帝龙驭宾天一个月,三人一起来奉先殿烧香磕头。
礼毕后,三人出了正殿,站在殿前平台上。
朝日喷薄而出,把一片素缟的紫禁城映成金色。
陈氏问道:「皇上,先皇的山陵如何?」
「太后放心,工部朱尚书正在实地勘查。他做事情十分踏实,又善于营造,有什麽问题定会及时发现,及时处理。」
「唉,不要误了入山陵的吉日就好。安置好先皇,我们也算了了一桩大事。」陈氏叹了一口气,她看了看朱翊钧和薛氏,「你们说会话,待会叫皇后来慈庆宫。哀家这些日子,一刻都离不开她。」
说罢,陈氏下了平台,坐上步辇离开。
朱翊钧转头看了看薛宝琴,她也一身衰服,素面无妆,依然明艳绝伦。
「你们在宫里住得还习惯吗?」
「回皇上的话,我们住着都习惯,请皇上放心。」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阳光照过来,他的眼睛不由眯起来。
「紫禁城这地方,看着庄严雄壮,其实暮气沉沉,朕是一点都不喜欢,还是住在西苑舒服。」
薛宝琴笑了,露出贝壳一样齐整的牙齿,「臣妾等人也觉得西苑好。」
朱翊钧微笑着说道:「且等等,等过了国丧,你们搬到西苑去住。到那时,你可以跟朕打马球,琉璃可以唱歌给朕听。
还有她们,有什麽拿手的,都可以施展出来。
不过这些日子,你们就在宫里好好待着。你是皇后,六宫之主,多照顾她们,也多陪陪太后说说话。」
「臣妾领旨。」薛宝琴停顿一下说道,「看陛下瘦了些。请皇上不要过于操劳国事,熬坏了身体。」
朱翊钧侧头问道:「皇后也听到了些风声?」
「三七时,命妇们进宫祭拜先皇。太后设席款待。臣妾在席间听母亲说起过。说是湖广有人造反,民情沸腾。」
「朕砸了十万宗亲们的金饭碗,肯定会有人跳出来闹事。朕早就料到了,不怕。
督理处已经廷寄,调王一鹗总督湖广军务,调汤克宽为总兵官,调广西狼兵丶播州土司兵以及湖广营卫丶警卫驻军会剿。
跳梁小丑,不足为患。」
薛宝琴看朱翊钧还是信心满满的样子,只是他脸颊削痩,眼窝微凹,显得眼睛更大,心痛地说道:「陛下,臣妾不能在御前伺候,还请多多珍重龙体。」
朱翊钧笑了笑,「放心好了。朕还有事,先走了。」
他一边顺着台阶往下走,一边挥挥右手,头也不回地说道:「自皇爷爷升天后,朕一直在西苑一个人这样过,习惯了。
你们不必担心。」
朱翊钧走到御道上,转头看了一眼,薛宝琴站在平台上,犹如一朵绽开的梨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