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卢龙城,前永平府,现滦州府府衙后院,成了朱翊钧的行在。
后院里的花园不大,修得还算别致,半园花木,间红错绿;半园假山池塘,还有一池荷叶,几朵荷花,清风徐来,叶展花舒。
朱翊钧上身对襟褙子,下穿一条肥腿绵绸裤,短发没有戴帽巾,十分惬意地坐在亭子里,咔咔吃着石榴。
冯保站在旁边,接过小内侍端过来的茶水,摆在朱翊钧旁边的石桌上。
「皇爷,石榴子酸,吃多了对肠胃不好,喝点茶水。」
「好,冯保,你也坐。」朱翊钧挥了挥手,
「是。」
冯保在朱翊钧对面的亭子护栏上斜斜坐下。
「承德行在修得怎样了?」
「回皇爷的话,地基都打好了,浇灌的是混凝土,奴婢也按照图纸细细核对过,没有误差。
皇爷,奴婢觉得承德行在唯一不好的就是木料用得太少了。大梁不用,柱子不用,就是窗棂门框用些东北的木料,显不出皇家气派来。」
「皇家气派可不经火烧啊。」朱翊钧笑着说道,「朕都恨不得把紫禁城里的宫宇全改成水泥砖石。
虽然现在那里都装了避雷针,可是晚上用火烛,还是容易起火,一着就是一大片,不得了。
再说了,现在大木料不多,皇爷爷复修三大殿,父皇修皇陵,用的木料都是从湖广四川千辛万苦运过来的。
只是个行在住所,不必那麽奢华,只要坚固耐用。至于表面功夫,多刷刷漆就好了。来年会聚蒙古诸侯伯,让他们畏服的是我大明的军队和枪炮,不是雕梁画栋的宫殿。」
冯保手里剥着石榴,把鲜红的石榴籽一个个剥出来,放在盘子里,还小心地把里面的梗脉一一挑走。
嘴里却在那里劝道:「皇爷,现在大明富有四海,湖广山高路远,但是南海吕宋南北岛,还有炎州四岛,多大木料,传道旨叫他们运过来就好了。」
朱翊钧顺手从盘子里抄起一把石榴籽,塞进嘴里,「咔咔,不必那麽麻烦。那些大木料留着造帆船。一艘帆船往来四海,货殖营生,能给大明累万金之赀。
拿来修行在,杵在那里,朕一年住不了几个月,白白浪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氛围很轻松,就像一家人在聊些日常杂事。
「冯保,你看那树上的叶子,开始泛黄,秋天了要到了。」
冯保顺着方向看过去,不远处的叶子失去绿色,开始泛黄。
「皇爷说的是,日子一晃,秋天要来了。
「秋天来了,柿子也要熟了。记得裕王府后院有棵大柿子树,每到秋天就会结好多果子,像小灯笼一样挂着树枝上,火红火红的。
那时朕进了西苑,每一旬回裕王府,都会和你一起去后院,然后说,『冯保,帮我摘个柿子。』你就攀着树枝爬上去,摘了好几个下来给朕吃。
下来时你汗流浃背。朕当时还很好奇,爬树这麽累吗?后来听黄公说,你打小落下病根,恐高,站在椅子上都汗流浃背。
冯保,你当时怎麽不说一声呢。」
冯保微笑着答道:「皇爷,奴婢能给你摘柿子,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皇爷是仁厚明主,从乾爹那里知道奴婢的病根后,就再也不叫奴婢去摘柿子,改叫吕用和刘义轮流去摘。」
朱翊钧看着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今世你我主仆一场,确实是缘分。朕能做这个天子,也是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
倒是你,冯保,今世好生行善积德,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朕知道,你修了个功德院,请了几个僧人,日夜念经祈福。回京后,叫内库拿一百块银圆做功德,再请李师傅给你写份青词,朕签字画押,再用御宝,拿去那里敬天。
朕好歹也是大明天子,上面有人,老天爷和管投胎转世的地藏王菩萨,多少要给几分薄面。」
冯保眼睛里噙着泪花,恭敬地磕了个头,「奴婢谢皇爷圣恩。」
「起来,快起来了。」朱翊钧目光闪烁着说道,等冯保坐下,他继续说道:「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初八,朕死而复生后三天,皇爷爷闻讯后连夜诏我进西苑。
朕记得,是你背着朕进得西苑。当时我在你背上,感觉你浑身发抖,后背全是汗。当时还很不解,后来才明白,你是在替朕担心。
你当时嘴里一直念着,『大哥儿,咱们不怕,大哥儿,咱们不怕。』
皇爷爷乖僻的脾性,满天下谁不怕啊。
冯保,你这句『大哥儿,咱们不怕』,朕能记一辈子啊。」
冯保伏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皇上,奴婢看到皇上从大哥儿变成世子,又变成皇太孙丶皇太子,现在又御极天下,奴婢高兴,粉身碎骨都觉得值了。」
「你个老东西,说着说着又跪下去了,起来!」朱翊钧眼睛里也闪着光,伸手把冯保拉起来。
「冯保,朕叫你去承德,心里有过不痛快?」
冯保把脸上的泪水抹乾,直面着朱翊钧答道:「回皇爷的话,奴婢去承德的路上,垂头丧气,到了承德,也是好几天才回过神来。
不过奴婢记得,皇爷叫奴婢去承德是督造行宫的,闹情绪归闹情绪,可万万不敢耽误皇爷交代的正事。」
「嗯,朕知道,你在承德只歇了半天一夜,第二天就去工地巡视了。冯保,再过几年,朕还得叫你出去跑一段时间。」
「皇爷请吩咐,就算叫奴婢学那三宝太监,出使天竺大食,也在所不辞。只是请容奴婢先学会游水。」
朱翊钧笑骂道:「少想美事,派你去当上国天使,美得你!苦差事,要崇山峻岭到处乱跑的,风餐露宿,很辛苦的。」
冯保笑着说道:「皇爷不叫奴婢学三宝太监,要学张骞?」
「你啊,尽想美事!过两年,等朕的皇子出世,冯保,你替朕去实地勘察吉壤。」
吉壤?
冯保愣住了。
不过随即反应过来,对于历代皇帝来说,给自己选块风水宝地做陵墓,是即位后的头等大事。
隆庆帝即位后,国丧后第一道诏书就是择吉壤,两月堪成,然后择吉日开工。
别以为很急,谁能想到年富力强的他只坐了三年大宝之位。
皇上才十六岁,等到皇子出世才勘查吉壤,算是比较晚的。
「奴婢遵旨。」
朱翊钧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人去朕不放心,你去,朕才放心。勘查时,记得给你自个也留块好地。」
「谢皇上圣恩。」
「好了,坐啊,你也坐。」朱翊钧端起茶水,喝了几口,「接下来朕还要去昌黎丶抚宁丶山海关沿海走一走。」
「皇爷,那边没有工厂啊。」
「朕去那边,一是再看看海,二是巡阅一下朕的水师。卢镗带着玄武水师,在山海卫碣石一带海面等着朕。」
「皇爷,你不是刚从葫芦港回来吗?」
「这就事关朕沿海走一遭的第二件事,给京畿寻一处好港口。」
冯保诧异地问道:「皇爷,大沽和葫芦港不行吗?
「大沽港和葫芦港都有一个通病,还是致命的通病,就是易被河泥淤堵。大沽港位于卫河河口,葫芦港位于滦河入海分支葫芦河河口,两条河泥沙都多。
根据测绘队的勘查,两处地方是近十几年淤积上来的。再过十来年,海岸会向前推进好几里。
大沽港还好一点,淤积得不是很厉害。葫芦港就十分严重。开港到现在,已经不得不在出入航道清理淤泥两次了。
所以必须要再择一地为港口。」
冯保想了想,「皇爷,昌黎那边没有大河,应该没有河泥淤积的问题。」
「冯保,没那麽简单。这几年,北方天气越来越冷,大沽丶葫芦港去年冬天都出现局部结冰的情况。
还必须找一处冬季不冻的港湾做港口。测绘局的勘察队在山海卫南边,寻到一处地方,就在山海卫碣石山那里,朕一并去看看。」
冯保笑着说道:「皇爷说到这些军国要事,奴婢就不懂了。」
「你少谦虚了。你去承德督造后,司礼监乱成一团麻,陈矩丶李春他们虽然勤勉用事,可毕竟经验不足,一天到晚就跟无头苍蝇一眼忙。
你回去后,把司礼监好好理一理。
张师傅在中枢搞考成法,整饬吏治,颇见成效。外朝在大动作,内廷不能干坐着,你回去后也要动起来,借鉴考成法,把司礼监也整饬一番。
还有啊,资政局只是咨议机构,各资政都有正职在身,只是每日轮流到资政局入值,有事才聚在一起议事。
秘书处就成了没爹的娃,还有通政司,原本就是清汤寡水衙门,张师傅组建内阁后,嫌弃它,也成了孤魂野鬼。
所以啊,冯保,你回司礼监后,把秘书处和通政司都接管起来,看看给他们派些什麽差事,让他们不能白拿俸禄和津贴。」
「奴婢遵旨!」
一说到有正事,冯保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
东巡队伍很快到了山海卫碣石一带,在那里卢镗统领着玄武水师,在那里静候着等待检阅。
休息了一夜,朱翊钧和张居正丶张学颜丶胡如恭等人,在卢镗的引领下,坐上摆渡艇,沿着船舷的绳网爬上了玄武水师旗舰「辽阳号」。
这是一艘隆庆二年下水的乙级战列舰,一千八百二十吨排水量,七十六门火炮。
站在艉楼上,感受着船体随着波浪微微晃动,一身蓝色海军将军服,头戴海军蓝顶红边圆檐帽的朱翊钧很是兴奋。
他手扶在栏杆上,看着海面,转头对张居正和卢镗说道:「世子大帆船,朕都从世子丶皇太孙丶太子登基为大明天子了,才第一次登上它。」
卢镗连忙说道:「皇上当年设计出世子帆船的草图,吴淞造船厂嘉靖四十三年造出第一艘世子帆船,等了七年才等到皇上御驾亲临。」
「登上这艘大帆船,再看看周围的诸多战列舰,还有士气高昂的官兵们,朕心生万丈豪气。
凡日月所照之海洋,都会有大明海军风帆扬起,军旗飘荡。」
「臣等定会牢记皇上殷切期盼,不负圣意。」
接下来,玄武水师十二艘主力战列舰,十六艘护卫舰,十八艘巡航舰,列队在宽阔的海面进行操演。
在朱翊钧的强烈要求下,卢镗下令四艘战列舰对一艘废弃靶船进行了炮击操演。
轰隆隆的炮声中,战列舰的舰炮一发又一发地呼啸而过,把靶船打得千疮百孔,摇摆飘曳的像一片枯叶。
「好,海军炮击,就要有给大炮上刺刀,用火炮打白刃战的胆魄。
朕看过谍报侦查局汇总的情报,天竺丶大食还在流行接舷肉搏战,被葡萄牙人用火炮教训过后,还没完全吸取教训。
没关系,大明海军会用血与火告诉他们,新时代的海战将会怎麽打。」
朱翊钧勉励一番后,就在「辽阳号」上为五十六名玄武水师官兵颁发郑和奖章。
接着朱翊钧坐着船,赶往勘查队勘定的新港口海域转了一圈。
这里没有河流淤积问题,也是个一年四季不冻港。
「皇上,东北是山海卫的山海关老龙头,西南是碣石山,就是魏武王曹操写观沧海的地方。」
勘察队队长在艉楼上指点着。
「皇上,前方那里有一条小河,正好可以提供淡水。以北那一片海岸,水深丶宽度,都适合做海港。」
朱翊钧看着这片海,听着勘察队队长的介绍,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名字来。
「朕听说这里还曾是秦始皇派遣徐福出海的地方?」
「是的皇上,附近有个小岛,据说就是秦始皇祭海,徐福船队出海的地方。」
「好,新海港就定在这里,以后这里就叫秦皇岛。」朱翊钧当即立断道,「朕看过舆图,这里背靠大海,去承德丶辽阳丶京师以及天津大沽的距离,都差不多。
嗯,好地方,以后这里不仅是京畿第一大海港,还可以成为铁路枢纽。」
玄武水师载着朱翊钧一行人沿着海岸线南下,在大沽港靠岸。
张居正丶张学颜等人吐得稀里哗啦,朱翊钧丶胡如恭和冯保却一点事都没有,很是神奇。
在大沽上了岸,朱翊钧包场当地最大的酒楼,宴请了卢镗和玄武水师全体舰长丶大副丶测量员丶水手长丶火炮长丶医官等军官。
同时也下诏,在当地采办酒菜犒赏全队水兵。
吃完后,朱翊钧在大沽守备府衙门,临时行在召见张居正丶张学颜丶卢镗以及玄武水师将领们,刚聊得几句,祁言匆匆走进来。
「皇上,京师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急报。」
朱翊钧接过来一看,是两封急报,看完第一封,不由勃然大怒。
「卢镗!」
「臣!」卢镗下意识地站起身,高声应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