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這流言越傳越逼真,朱氏出了一份力,馮家又何嘗不曾推波助瀾。
馮員外久經商場,自然之道人言可畏,可令人生,亦可令人死。
當初他想鄭繡娶回來當兒媳婦,卻也沒有輕舉妄動,直接請媒人上門提親,而是借著朱氏探了口風,知道鄭繡不願意嫁,他也沒再繼續糾纏下去,而是蟄伏下去,等待機會。反正鄭繡背著『克夫』的名頭,一時半會兒也嫁不出去。
而眼下,便是馮員外等待多時的『良機』了。
他這樣的人,要麼不出手,出手就必然要有所得。
先由著朱氏四處抹黑,自家再火上澆油,非把鄭繡逼到絕處不可。
馮員外也知道,以鄭仁的聰明,早晚能發現自家從中作梗,但那也不礙什麼,反正等鄭繡真的嫁進馮府,鄭仁為了女兒,也不會對馮家怎麼樣。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馮員外給院長送了重禮,讓院長以『私德有虧』之名,停了鄭仁的課。
雖然外頭傳的是鄭繡,可養不教,父之過。鄭仁養出這樣的女兒,如何再為人師表。
書院裏的讀書人最注重品性,孤高的很,自然不願意再接受這樣的老師。便是有那等一心維護鄭仁的,也不敢冒然違抗院長。
當然這些事鄭仁沒有同家裏說。他每日還是像往常一樣出門,到天黑了才回家。
「你說我爹,他怎麼了?」聽了馮公子的話,鄭繡緊張地問道。
馮公子笑道:「伯父已經被停了課,但只是暫時的。伯父眼下還是青竹書院的先生,至於往後……」
鄭繡不禁打了個寒戰。讀書人最愛喜名譽了,他爹若是被青竹書院開除了,那這消息很快就會傳遍縣城和州府,很有可能這會成為他爹名譽上一生的『污點』。
馮公子似乎早就料到鄭家人對此不知情,故作惋惜地道:「伯父志存高遠,教書育人多年。沒想到如今卻陷入這樣的困境……」
鄭繡不想再聽他廢話下去,拉著鄭老太道:「我有些不舒服,奶奶,我們快些回去吧。」
鄭老太亦處在震驚之中,呐呐地點了點頭。
兩人不再理會馮公子,逕自回家去。
馮公子見敲打鄭繡的目的已經達到,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揮了揮手,讓家丁退下,讓她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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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家,鄭老太神色慌張地問鄭繡:「你爹那可怎麼辦?他在青竹書院經營了快十年,難道就真的……」
鄭繡搖搖頭,道:「奶奶先別急,具體情況怎麼樣咱們還不知道。等爹晚上回來了,我來好好問問。」
鄭老太又抹淚道:「這可怎麼是好?」
鄭繡自己也頭大如鬥,安慰了鄭老太幾句,放了菜籃子,就回屋去了。她需要靜下心來好好想想。
馮家使了手段,軟硬兼施地想逼著她嫁給馮公子。先不說馮公子那樣的人她看不上,光是這種手段,就讓她覺得噁心透了。況且就算嫁過去了又在怎麼樣,她的名聲壞了就是壞了,人家在背後還是會說她在婚前就與別人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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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仁這段時間同樣是愁得不行,院長停了他的課,還幫著馮家出面做媒。
院長到底不是其他人,相當於鄭仁的上司。鄭仁也不好回絕得太過分,下了他的面子。
甚至有一些想幫著鄭仁出頭的學生,都被人暗地裏為難。那等家裏做生意的,都在商場上遇著了阻力。還有貧困些的學生,本是在書院裏做些雜貨,來抵用學費的,如今為了他,連活計也丟了。
鄭仁不願再連累他人,想著索性從青竹書院請辭算了。
可這一來十分對不起那些慕他名前來的學生,對不起那些為了他奔走的學生,二來,家裏幾口人也就指著他一人的束脩過活——鄭仁自問除了在學問上長於他人,再無其他謀生技能。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一走了之,都是最不負責任的行徑。
晚上,鄭仁從外頭回來,就發現鄭老太神色有異,他剛想詢問,鄭繡就從屋裏出來,對著他道:「爹,女兒有話想同你說。」
鄭仁點點頭,跟著她進了屋。
鄭老太不放心,也悄摸著去窗戶底下聽著。
鄭繡擔心了一個白天,也不想跟她爹兜圈子,「白日和奶奶出門買菜,遇上了馮公子,他說爹在書院裏不大好?」
鄭仁本是想隱瞞的,只是眼下也瞞不住了,便道:「書院是確實發生了一些事,不過都是暫時的。阿繡,你不用放在心上,過一段時間便好了。」
鄭繡再傻,都知道簡單的流言確實能很快被人遺忘,可眼下這事,有人在裏頭推波助瀾,卻不是簡單能糊弄過的。
「爹,真的不想我嫁給薛直嗎?」鄭繡問,「難不成爹想我嫁給馮公子?」她從前想的太過簡單,頂著『克夫』的名頭便頂著吧,大不了一輩子不嫁了。可眼下出了這樣的事,她若是不嫁,還不知道馮家會借著這流言對家人做出怎樣的事。
「胡鬧!」鄭仁喝道,「你遇不著好的就不用嫁,爹養你一輩子!大不了,咱們搬家便是,天下之大,還能無我們容身之地?」
外頭鄭老太聽到這句話就再也待不住了,推門進來道:「老大,你這話說的,繡丫頭不嫁,你還要不要做人了?外頭會怎麼說咱家?你說搬家,我和你爹一輩子都紮根在這裏,我們都這把年紀了,搬到別出去,你是想我們客死異鄉麼?還是你就想帶著兩個孩子離開,留下我和你爹不管不顧了?」
鄭老太說著又掉了眼淚,「為了供養你讀書,我和你爹辛苦了大半輩子啊……」
當初為了培育鄭仁,家裏可是什麼好的都給先緊著他,鄭老頭白日種完田,晚上還出去幫別人幹活,不然到老了,身子也不會差成這樣。鄭老太則是沒日沒夜地給人縫補漿洗,到現在,每年冬天都會生滿手的凍瘡。
年邁的母親說出這樣的話,鄭仁無顏以對。
「爹!姐姐!」鄭譽喊著就推了門進來。他素來傍晚就回家了,這天已經晚了許多。
他也不是一人回來的,後頭還跟著薛直和薛劭。
他一進來,鄭繡就發現他左眼上一圈青黑。
「阿譽,你這是怎麼了?」
鄭譽仍然氣呼呼地道:「沒事!」
「你在外頭打架了?」鄭仁蹙著眉頭問。
鄭譽道:「他們說姐姐的壞話,我氣不過才打架的!」
孩子們分辨能力欠佳,聽大人說話聽風就是雨,發生這樣的事鄭仁並不意外。他這回倒是沒說什麼。
薛直是見去接薛劭回家的,然後就在學堂門口看到了和人打作一團的兩個孩子。薛劭雖然會拳腳,但對方人多勢眾,他們兩個打五六個孩子,都吃了不小的虧。
薛直把人拉開以後,就把鄭譽送回家,本是想幫著鄭譽解釋幾句的,沒想到在屋外就聽到了裏頭的爭論聲。事關他,他也就沒有避開,跟著鄭譽一起進了屋。
她爹的工作不保,奶奶覺得沒臉見人,連弟弟都在外頭受人欺負,鄭繡只覺得心痛如絞,道:「若是這樣,爹不如把我送到尼姑庵裏做姑子吧。我清淨了,家裏也不會因為我再受牽連!」
「不可!」薛直和鄭仁異口同聲道。
滿屋子的人都不禁看向薛直。
薛直亦不是一味逃避的人,外頭的傳言都難聽,他一個大男人都覺得不能入耳,何況對鄭繡一個姑娘家。當下他便道:「鄭舉人若是放心的過我,便讓大姑娘嫁給我吧。我保證日後以禮相待,等這風波平息,就還大姑娘自由身!」
鄭繡也道:「本朝民風開放,和離之事並不少見。寡婦再嫁,亦是平常。爹,你看那白寡婦不是也都……」
「別再說了!」鄭仁閉了閉眼,一臉疲憊,「讓我靜一靜吧。」
說完這話,他便推了門出去,回了自己屋裏。
鄭老太抹了眼淚,後腳就跟了過去。
鄭繡跟薛直無言地對視一眼,她淡淡地笑了笑,「我送你和阿劭出去吧。」
薛直點了點頭。三人一起出了屋。
走到門口,薛直站住了腳,轉身對她道:「事出從權,大姑娘恕我唐突。」他喜歡的姑娘都說要去做姑子了,他怎麼能不急?
鄭繡點了點頭,「你先回去吧,我爹那兒,我再同他說說。」
兩人之間的氛圍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一時也有些尷尬。薛直遂也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就帶著薛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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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村的路上,薛劭憋了半天,實在忍不住了,問他爹說:「爹,你真要娶姐姐了啊?」
這話怎麼聽怎麼有些怪怪的。
不待他爹回到,薛劭又自顧自地道:「姐姐現在被人欺負,嫁給爹,爹就能幫她出頭了,她再也不用受人欺負了。」
薛直沒接他的話茬,轉而問道:「你背上不疼了?」他可記得自己感到的時候,兒子把鄭譽護在胸前,自己背後空門大開,挨了那幾個孩子好幾拳。
薛劭正是心情大好的時候,立刻道:「不疼了,不疼了。」想到以後可能和姐姐成為一家人,他渾身舒泰,哪里還有疼的?!
孩子的思維最是簡單直接。
薛劭那麼想,鄭譽差不多也是這個想法。
鄭繡送完薛家父子回屋後,去灶上拿了個雞蛋給弟弟揉眼睛。
鄭譽就拉著她姐姐說:「姐姐,我覺得薛叔比馮公子好多了!你嫁給他好不好?不要去做姑子,我捨不得你。」
「傻孩子。」鄭繡用雞蛋在他眼眶上輕輕滾著,「你別想那麼多。」
鄭譽鼓了鼓嘴,「可是我不想聽外頭的人那麼說姐姐,他們說的可難聽了,可是姐姐這麼好,根本不是他們說的那樣。」
「總之你別再打架了,今天爹沒說什麼,下次可保不准又要教訓你。」
鄭譽不以為意,「爹打我也沒事,誰敢那麼說姐姐,我一定不饒他!」
鄭繡不禁心疼地輕輕擁住了他小小的身子。